求援的烟花已经亮起,只要躲过这一会,只要躲过这一会……
“啊!”
两人被突然从屋顶跳下来的黑衣人吓了一跳,琼儿仿佛没看见那人手中明晃晃的长刀一样义无反顾地挡在水镜身前:“快走!”
黑衣人几个动作就轻松打倒了琼儿,却没有着急追上水镜,而是和屋顶上的同伙对视一眼确认公主禅房中再没有其他人之外,才冲上去扯掉了水镜的蒙脸布。
水镜以为自己也难逃一死,却没想到黑衣人僵硬片刻,在她想要抵死反抗之前一刀背就拍晕了她。
禅房外围的护卫被不知名的药物麻翻躺了一地,在皇恩寺的护院武僧赶来之前,这些黑衣人如同鬼魅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山林的黑暗中。
第17章 章十七 宴无好宴
定远侯府。
“魏怀恩不在皇恩寺?确认吗?”
严维光被管家叫醒,听见这个消息顿时睡意全无,揪住管家的衣领追问死士是否真的看清楚了。
“确认不在,一半的死士吸引了护卫,另一半一间一间寻过去,绝对确定皇恩寺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宫人仆从,没有嘉柔公主。”
在接到死士报告之后意识到兹事体大,等不到天亮就匆匆跑来的管家的气还没喘匀,此时此刻也顾不上仪态,跪坐在地上好不容易才平稳了呼吸。
严维光松开他的衣领之后坐在床边好一会都没有说话,一双眼睛看着奄奄一息的烛火,室内明明暗暗,神色晦暗难辨。
管家小心开口:“可要奴才派人去追查嘉柔公主的所在?或者请……”
“不必。”
严维光目光转回到管家脸上,忽然说了一句让他不明所以的话。
“你说,中了息止之毒的人还能活吗?”
“自然不能,息止之毒绝无解药,中毒之人无药可救。”
严维光轻笑了几声,眼睛中映射着快要熄灭的烛光,在黑暗中诡异又疯狂。
“再过几日,就端王的寿辰了,是不是?”
“是。”
管家点点头:“还有三日,府上的贺礼早已经备好,主子可有什么别的安排吗?”
“很好,这种日子,太子不会不出席的。”
“那……嘉柔公主这边?”
“不用再查了,本侯自有打算,你退下吧。”
管家应声告退,寝殿门再度被关闭,带起的微风将烛芯上最后一点如豆火苗吹散成青烟。
乌云蔽月,再也没有一丝光照进黑暗之中。
魏怀恩也在为端王的寿辰计划着。
本来她一点都不想去做这个面子,贺礼到了也就可以了,反正谁不知道太子今年先是参与朝事,接着又护驾有功,得了不少赏赐。
虽然从行宫回来之后断断续续身子不适推掉了大半的宴饮,也没人敢说什么。
但是萧齐从厉空那边得到的线索都把哥哥的死指向了定远侯和南林府,她不想放过这个和定远侯碰面的机会。
更何况刺杀的事情才让皇帝好不容易相信她没有兄弟相残的想法,端王的寿辰应该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戏台。
萧齐把朝野内外的各家礼单在寿辰之前就送到了魏怀恩手中。
玄羽司的势力已经在京城之中无孔不入,有时候连她都要依靠萧齐传递的信息才能做出让自己彻底放心的决策,更何况是疑心更重的皇帝。
听说乐公公又富态了一圈,赶制的新官袍一批又一批,也不知道整日在龙案前忙前忙后的辛苦是怎么能让他的身体既圆润又灵活。
污糟的事情不想也就罢了,只要坐在书案之前,都不用翻开那些折子和密信,光靠封皮颜色和纸张就能让魏怀恩猜到这是哪里的烂事。
朝中的事让她从早上看到中午还没来得及喝口茶水,明丰送进的一折急报被她搁在私事那一堆里,打算晚些再统一处理。
多思伤神,也就让她没有心思再去分辨香炉之中燃起的又是之前被她训过不许再用的香料。
萧齐离开东宫回玄羽司之前,特地叮嘱过明丰继续给她用那香。
因为他用那香料之中最重要的一味做了身上的熏香,他的私心在魏怀恩看不见的地方重得恐怖,即使是味道也要让魏怀恩每日闻到的和自己身上的一脉相承。
如同此时他佯装不经意地将袖子掠过鼻端,只为了在想念她的时候,用一样的味道安慰自己。
玄羽司中阉人众多,在宫外更加能看得出他们这些人的通性,一样执着,一样自私。
也许是失去了身为人的立身之本,斩断了世间血缘亲情,从此成为了无根浮萍,于是满足与心安只能从自己身上找寻。
所以乐公公重食欲,私宅中养着的厨子厨娘比仆从还要多;
所以福公公重色欲,即使是阉人之身,也对送进私宅的美人娈童来者不拒。
人活在世,总要找到一个根系,然后以此为据,抽根拔节,生长自己。
读书人白首穷经,为了一朝翻身,商贾汲汲营营,为了家财万贯,世间各行各业,男男女女,都有自己可以依靠的对象和要实现的未来。
但他们这些阉人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没有人会理解他们无处安放的孤独,也没有人愿意成为他们的依靠。
更没有人会看见他们的心与魂,给他们一个真正的容身之地。
他们不过是被剥夺了一切权力的奴才,躯壳之中的所有希望都被挖去,只剩下名不正言不顺的七情六欲浑浑噩噩地维持他们的全部生活。
哪怕他们拥有的任何东西都注定不长久,哪怕他们清清楚楚的知道连自己都唾弃自己,何况他人。
萧齐的根系是魏怀恩,心之所向也是魏怀恩。
他知道自己的感情和妄自把魏怀恩当成情感依靠的行为,如同一株病态的寄生植物。
他偷偷攀附在她这棵大树上,借她漏下的光芒温暖自己,再把自己阴暗的想法一点点在她无知无觉的时候推进,让自己成为她无法割舍的共生体。
可是,请原谅他吧,他只是想要活下去,缺失的人格需要在用欲望和寄生补足之后,才能像常人一样活下去。
身后的玄羽卫在他思绪飘飞时集合完毕。
皇帝亲自赐下的黑色袍服杀性无比,等级越高越繁复的花纹让这一群黑衣骑士不需要亮出佩刀,就已经足够让每一个见到他们的人噤若寒蝉。
随着萧齐一声令下,这片黑云又将带着皇帝的密令,降临在又一家。
三日后,端王府。
魏怀恩不知怎的,从早晨就开始心神不宁。
萧齐今天难得有空,仗着在玄羽司当差时没怎么在朝臣前面露过面,换上了东宫内侍的袍服,要跟着魏怀恩一起去。
“你真的不休息吗?”
魏怀恩从镜子里和站在她身后为她束发的萧齐对视一眼。
“就算你不累,但是也不用日日都当差,我准你一日休息,好好睡一觉不好吗?”
“主子不用担心奴才。”
萧齐一边从身边的宫人端着的托盘里选了一套玉冠给魏怀恩戴上,一边靠近了些让坐在圆凳上的她能靠在自己身前。
“反倒是主子,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没解决,所以一直皱着眉头?”
熟悉的气息从后面圈上来,魏怀恩放松了脊背靠着他闭上了眼睛。
“我不知道,萧齐,我总觉得今天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就像那日哥哥出事之前,她也心慌不已。
但是现在又有谁能牵动她的这颗心呢?她甚至已经不在乎皇帝的安泰,舅舅一家在京中更是平安无须她挂心,更显得这种不安像是庸人自扰。
萧齐使了个眼色,宫人们便悄声退下。
他伸出手指点在她的太阳穴轻轻揉按,日日练武磨出的薄茧让魏怀恩有些痒,但的确顺着他的力道松懈了紧绷的精神。
“主子无须忧心,奴才会一直跟在您身后的。”
他的声音在魏怀恩头顶响起,说话时带动丹田处微微震动,让魏怀恩笑着睁开了眼睛。
“玄羽司的操练看来很有效果,我记得你以前可没这么壮实。”
她站起身转过来戳了戳他的腰腹,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肌理之中蕴藏的力量。
“你是不是又长高了些?我觉得我也要让人做一批鞋过来给我撑撑场面,太矮了总觉得气势少了一些。”
萧齐后退了一步微弓起身子,内侍们整日都是用这个姿势陪侍在主子们身边,是他在玄羽司抬头挺胸久了一时没有改过来。
“主子身量正好,并不矮。”
这话真心实意,即使在男子中,魏怀恩也不算矮小。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天生就比一般人高出许多了?”
魏怀恩打趣他一句,在他想要补救的时候拍了拍他矮下去不少的肩膀。
“玩笑而已,我们该出发了,萧大总管。”
“是。”
萧齐落后她一步,然后弓着背,跟在她的身后。
端王府。
宴席上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魏怀恩和端王推让一番,和他并列坐在了主座上。
兄友弟恭的话虚情假意,好在不多时端王就要一杯接一杯地应付前来敬酒贺寿的朝臣们。
有魏怀恩在,大家的贺词都冠冕堂皇,既不过分亲近,也没有失了尊敬。
不过魏怀恩还是把之前萧齐整理的礼单和眼前各人表现一一对应,也不能说这次出席毫无意义。
只不过……魏怀恩的目光不时落在右下方的一个空座上,严维光并没有按时出席。
为什么呢?作为端王的小舅舅,给他留了席位却不来,让魏怀恩想不出原因,却觉得可疑。
久留无益,假借身体还未彻底康复推辞了水酒的魏怀恩在后段向半醉不醉的端王告了辞。或许她的早退比任何贺礼都更让端王舒坦。
端王甚至没有过多挽留,装着假惺惺的关心放她回去“休养身体”,说着下次再兄弟一起一醉方休的话送走了她。
马车离开端王府向东宫驶去,但半路上却突兀地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
萧齐掀开车帘向外看去,一辆挂着定远侯府名牌的马车停在前方挡住去路。
“我家主子请太子殿下停车一叙。”
第18章 章十八 息止毒心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拐进了一旁的巷子里,这条巷子两边是两家朝臣的后院围墙,僻静得连暑热都侵不进这里。
严维光慢条斯理地走下车来,挥挥手让自己这边的人退远了一些,走上前来先是躬身一礼。
“太子殿下,许久不见,臣下严维光有礼了。”
马车车帘被挑开,魏怀恩端坐其中微微颔首。
“定远侯不必客气,没想到端王的寿宴上不见你,倒是在这里碰上。有什么事,直说吧。”
见魏怀恩没有下车的意思,严维光皱眉了一瞬又平复,直起身子又凑近一步。
“春猎之后一直不曾有机会拜见太子殿下,不知殿下贵体可还有恙?
臣听说嘉柔公主还在皇恩寺礼佛,端王和皇后娘娘都颇为挂心,托付臣下得空去探望。但是……”
魏怀恩面色不变,她已经看过了水镜传来的密报,看严维光故意提起这件事,自然猜到了严维光便是那晚派死士试探的主谋。
不过无论如何,就像她找不到严维光的把柄和证据就无法真正撕破脸皮一样,严维光也没有证据,何况魏怀恩并不觉得他能猜到女扮男装的真相。
公主扮太子,多荒谬的事情,太子派嘉柔去京外做事都比这更有可信度。
只听严维光接着说:“但是,臣下觉得,嘉柔公主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殿下身体康健,毕竟殿下为了护驾,在行宫中将养了三个月才回来,还一直因旧伤反复而无法彻底痊愈。
要是殿下康复,公主自然也不必在皇恩寺长住。南林府的医者与太医医道不同,所以臣下前段时间特地派人去南林府为殿下求药,果然寻到一味药,定能让殿下康复如初。”
“哦?定远侯真是辛苦了,不过孤的身体自己知道,只是些小毛病而已,倒是不劳定远侯费心了。萧齐,送一送定远侯。”
魏怀恩不想承这没用的恩惠,但是至少亲耳听见严维光亲口承认和南林府医者来往密切,简直是种炫耀。
分明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南林府握在他手上,哪怕是太子和玄羽司也撬不出东西。
她悄悄咬了咬牙,忍下这点火气,来日方长,她不也有皇权特许的玄羽司随侍在侧,他得意不了多久。
“殿下先别急着推辞,这味药,名唤‘息止’。”
严维光盯住了魏怀恩的眼睛,整个人突然从恭敬变为了一种压抑着激动的古怪平静。
“与臣下的药方一起服用,不出三日就能让殿下百病全消。不过这味药切不可单独服用,因为哪怕只是在箭头上涂上了一点划破了血肉……”
血液好像霎时间凝固,魏怀恩看着他的口唇一开一合。
他的声音传进耳朵里,却像结了冰一样不能让她消化,而是将她从内到外一点点冻结,只有缓慢跳动的心脏尝试着打破冰封的痛苦。
“……毒素就会蔓延全身,让中毒之人五脏腐烂,口吐黑血,不治而亡。
听起来似乎也没什么,但殿下可知这息止之毒最精妙之处在哪里?
当中毒之人气息断绝之后,其实并没有彻底死亡,如果破开他的胸膛,还能看见心脏在缓慢跳动。
殿下知道,心不死则魂不亡,直到被钉进棺材,埋进土里,那人说不定还有意识,还想求救,但却只能在黑暗死寂里孤独死去。
所以殿下,这味药您可要小心点用。”
魏怀恩指甲深深抠进肉里,满手是血却浑然不知。
萧齐虽然不知道魏怀德的死状,却也从魏怀恩的反应里明白了八九分,他的手下意识摸向腰侧想要抽出佩剑杀向严维光,但却摸了个空。
“严……维……光……”
魏怀恩的声音似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来,萧齐怒瞪着面露得意的严维光,还是抽出帕子试图掰开她流血的拳头。
“……严……维,光!”
但魏怀恩推开他,想要向前,却像不知该如何行走一样跪在马车中,她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成爪抓向快要把头伸进马车里的严维光。
但他轻松退后,嘲笑的声音凿子一样把她的全身血肉敲碎成渣。
“嘉柔公主,本侯有礼了,哈哈哈哈哈哈——”
“啊——!严维光!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啊啊啊啊——”
魏怀恩的脊骨像是被打断了一样趴在地上,那只没有抓烂严维光的嘴脸的手还在带着她往车外爬。
她彻底失去了冷静,她又如何能冷静!
因为严维光告诉她,是她亲手把哥哥封进了棺材,让哥哥清清楚楚地感受着被抛弃与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