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感觉被什么戳了一下,刚才因为萧齐的隐瞒和自作主张而积累不多的不豫再也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无从反应的慌乱。
萧齐身量颀长,魏怀恩从椅子上下来也跪坐在他面前的时候,这一点更加明显。
“主子快起来,地上凉!”
萧齐声线苦涩,托着她的手臂就想把她送回椅子上。
但魏怀恩仰着头凑近了他,用自己的衣袖一点点把他脸上的泪痕拭干。
“我才说了你几句呀,你就哭成这样,水镜她们以前也总是做错事啊,也不见有谁像你一样一句重话都说不得。”
萧齐不知道魏怀恩从前总用这种办法安慰被先生或是父皇训斥了的哥哥。
但是从前高高在上,甚至差一点就夺走他的生命的主子,此刻却在书案遮下阴影里面柔声同他讲话。
她在仰视着他,像一个正在这个年岁的,本来就应该无忧无虑的善良小姑娘。
“萧齐有负主子所托。”
他又挤了几滴眼泪出来,仗着她的不忍心让她的目光在他脸上驻留。
“不会有下次了,萧齐不会再让主子为难。”
“你说不会就不会了吗?”
魏怀恩笑着摇摇头,并不信他的话。
“我只希望你以后能多同我商量,有些事于我而言不过是挨几声训斥,顶多让端王他们借题发挥,得意一段时间。但于你……”
一个拥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也许是因为两个人挤在书案后,没有天光也没有烛火,只能看见萧齐水洗过的眼睛,让魏怀恩不由自主地被这种冲动驱使,上前环住了他的脖颈,让自己贴在他胸前。
“扑通,扑通,扑通……”
萧齐的心跳敲在她耳边,她在这难得的能够排空思绪,只顺应自己的心意的放松氛围里接上后半句。
“但于你,轻则赶出玄羽司,重则论律斩首。到那时你哭得再好看我也救不了你了呀。”
萧齐的手慢慢抚上她的肩头,像是斟酌着她会不会觉得他僭越一样,试探着收紧力道。
他微微躬身,挡住了魏怀恩能看到的最后一点烛火,在书案下的黑暗里第一次抱紧了她。
“奴才,不配主子如此对待。”
“嗯,你是不配。”
萧齐的怀抱里有股淡香,有些熟悉,但魏怀恩一时也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
可是他这个人,和他的怀抱和气息,总是让她习惯又心安。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和我很像。所以,你别让我失望。”
“奴才谨记在心。”
若是只听书案下的絮语,绝对规矩恭敬得挑不出一点错处。
但没人知道曾经的嘉柔公主,正在和她一手拉拔上来的玄羽司副司使紧紧相拥。
似乎并不是总需要两个人都拥有完整的人格才能相爱,有些前提对另一些人而言本身就是一种奢侈。
魏怀恩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今后可能也不会按照世俗的标准选择一个伴侣,因为权力是她一辈子都在汲汲以求的宝物,她不会允许同任何人分享。
更不要说她会为了联合谁去用姻亲做筹码,那一套只对男人有用,她早就看透女人只要有了名为“妻子”的头衔,就再也无法抗拒成为附庸的命运。
所以她对这套道理嗤之以鼻。
她自己就可以坐上大位,她自己就是自己的荣耀所在。
她的人格里有太多超出常人的野心和自傲,像一颗长满了尖刺的果实,除了自己,她谁都不信。
但萧齐一直都不一样。
他是她的心腹,所以只会执行她的命令;
他是一名在册阉人,所以她不担心他有能力变心;
他是玄羽司的副司使,所以她能够以他为耳目;
他知道她假扮太子的秘密,所以她不用在他面前遮掩自己。
她知道他喜欢她,虽然她还并不能理解这种感情,但并不妨碍她能够从他的爱慕里感觉到愉悦。
理由很多很多,魏怀恩可以找出无数理由证明她可以这样亲近萧齐。
她这种人对礼义廉耻从来是有用则用,总能给自己找出合适的理由来让自己做的任何事都合情合理。
但是今天她不想解释什么,白日里发现萧齐默默猜着她的喜好改变了寝殿和庭院的布置的时候莫名的烦闷现在都找到了借口。
她以为自己的心可以坚硬到底,可以让自己没有任何弱点。
不过,如果只需要偶尔依赖一个人,只需要偶尔依赖萧齐就能让自己活得快乐些,也不是不可以的事情。
“萧齐,我累了,抱我回去吧。”
“是,主子。”
萧齐就着这个姿势托起她的腰肢和腿弯,小心地起身不让桌沿撞到怀里的人。
一路上,宫人们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
到了寝殿,萧齐把魏怀恩放在床上后,像是那些亲昵从来都没发生过一样毫不留恋地退开。
倒让魏怀恩多看了他恭敬的神色之后,才放心闭上了眼睛。
她以为萧齐很懂事,没有以为这个拥抱之后,她就能够允许他僭越本分。
也许只有这种绝对的掌控和若即若离的关系才能让她安心,她不需要过多的感情当累赘,那也只会影响她的事务。
她更不需要一个被感情冲昏头脑的下属,那只会废了她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的布置。
这样很好,在她想要依赖的时候,他能够给她温柔。
在她不需要的时候,他又是她最忠心的仆从。
她知道若是想要笼络人心,要么用金银,要么用权力,要么用情分。
如果用她的亲昵作为条件换萧齐的死心塌地,她反而觉得这是最划算的买卖。
睡着之前,她又闻到了那股萧齐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但又比那味道复杂许多。
萧齐在她呼吸平稳之后,才松开了快要把手心攥出血印的拳头。
他慢慢抬起头,肆无忌惮地透过朦胧帐幔,脚步一点一点靠近魏怀恩。
第16章 章十六 夜袭得成
他站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床边,小心地坐在脚踏上,想要触碰她露在锦被之外的指尖,又克制地收了回来。
有些默契不用言说。
他知道,从此以后,她会按照自己的性子亲近他,哪怕她在看他的时候想念的应该是她的哥哥。
但没关系,她想要依赖的是谁都无所谓,因为她只能把这点温情和柔软托付给他。
他够幸运,出现在她于行宫之中孤立无援缺少心腹的时刻,他也够努力,爬到了连她也轻易离不开的位置上。
他很期待下一次她的触碰,或是拥抱,或是别的什么。
但是他也知道,除此之外,如果自己主动去索取什么,那么他们好不容易才建立的不可言说的暧昧就将烟消云散。
“萧齐,你要知足。”
他在心里对着自己不断滋长的,想要趁她熟睡而去触碰她的妄念说。
“主子不允,你就只是奴才。”
可是他又是那个对主子来说独一无二的人。
这种激荡的心情,怎能不冲向他的四肢百骸?怎能不把他的整个人都烧成只想堆积在她脚边的一堆飞灰?
又怎能不让他反复回味那个拥抱,直到把她的温度、气息和触感刻进每个感官中。
玄羽司的磨炼还是让萧齐比从前大胆了许多。
他仗着自己即使在睡梦中也能第一时间发现风吹草动的警觉,靠在她床边阖上了眼帘。
“也算与您同床共枕……”
再克制的人,也用小指缠绕了她的一缕发丝,小小地放纵了私心。
皇恩寺。
“宁夫人待咱们殿下真是如亲闺女一般啊。”
江鸿离开之后,水镜带着几名小宫女打开木篮,从一层一层的精巧抽屉里拿出宁瑜为魏怀恩准备的各种雕刻和花样。
然后把花样留下准备以后有需要再送去司衣局定制华裳,雕刻的小玩意就用棉布细心包裹好放到箱子中,等待下次魏怀恩派人来传信的时候再一并捎回东宫。
“自然,宁夫人是殿下的亲舅母,从殿下出生起,哪怕夫人跟随大将军镇守西北多年,也不曾忘了给殿下雕刻这些小玩意让殿下开心。”
水镜弯了弯眼睛,一边回着还不太经事的小女官的话,一边把一只木头雕刻的掌心大小的兔子包好。
“这些全部都是宁夫人的手艺?”
十三四的姑娘还没有学会把惊讶彻底掩藏,活泼的性子即使是在入宫好几年之后还留有端倪。
“那宁夫人也太厉害了吧,会画这些漂亮又大气的花样就算了,连雕刻都这么出色,我看比今上赐给殿下的那些摆件的手艺还要好些呢!”
“慎言!”
水镜一个眼刀过去,那不小心说了冒犯之语的小女官就急忙跪在地上,为自己刚刚的大不敬请罪。
“起来吧,没有要罚你,但是在殿下身边我们就算再自由,也不能因为忘了奴才的本分给殿下惹来灾祸。”
水镜心中叹了口气,亲手扶起了战战兢兢的小女官。
“琼儿,琼儿知道错了,姐姐别生气……”
琼儿被扶起之后,抽抽噎噎地扯住水镜的袖边道歉。
“没事了,继续收拾吧。”
水镜扶了一下她有些歪掉的簪子,便转回身继续包裹那只兔子脆弱些的耳朵。
和水镜一起留在皇恩寺里面假扮魏怀恩和仆从的宫人并不完全算得上是魏怀恩的心腹,不是说她们并不忠诚,恰恰相反,她们或许是能够和水镜的忠心相提并论的人们。
比如琼儿,当年是被分到一位失宠了的贵人宫中侍奉,差点就被那位贵人送到龙床上邀宠。
或是那位从头到尾没有抬过一次头,沉默着把花样规规矩矩折叠好收起的乐儿,曾经因为不愿意和一位总管太监做对食,是上了吊又被救下来的。
魏怀恩救了她们。
这或许与她一贯的行事准则相违背,因为她留下的这些人,一不聪明,不然也不会被深宫剥削到了需要自绝才能让自己不再受苦的地步。
二来,她们也不能干,不能在宫中各处行走帮魏怀恩传递消息,也不能走出宫门辗转各地,维系魏怀恩与魏怀德的势力与财力。
三来她们更不会讨魏怀恩欢心,因为那些无法向任何人喊冤的过去,像泥淖一样一日一日拉扯着她们向下沉。
优胜劣汰,皇宫之中只有最鲜艳的红墙绿瓦,只有最尊贵的汉白玉阶,只有森严的等级和冰冷的规矩,没有给废物的喘息之隙。
但是,她们就要被埋葬了吗?甚至连全尸都留不下?
魏怀恩做不到看着这些苦难发生而无动于衷。
就算她知道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人命在轻易逝去,呼救声都不被允许。
就算她知道连自己的身份和衣食用度都是靠宫墙之外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剥削才得到的。
就算她知道自己的慈悲和怜悯都毫无用处,她也不能让这一切在她眼前发生。
“琼儿很笨,琼儿什么都不会做。”
那时候她被另一位后妃拦下香车,要以清肃后宫的名义打杀她的时候,是路过的魏怀恩救了她。
“但是琼儿以后只有公主殿下一个主子,只有您!”
从那之后,琼儿就跟在水镜身边做事。好不容易快乐了些的姑娘,因为触碰这点禁忌眼看着萎蔫了下去。
水镜还是不忍心,瞟了一眼从来只有一个表情的乐儿,假装不经意地念叨起了八卦让她们放松些。
“哎你们说,咱们留在皇恩寺这么多天了,除了江鸿小将军还没有哪位青年才俊来拜见咱们殿下呢。
难道整个京城都没有倾慕殿下想要借机献殷勤的人吗?我记得大理寺卿陆重大人的妻弟,叫什么来着?”
她转向记忆最好的乐儿把问题抛给她:“乐儿,你记得那位公子的名字吗?”
“阮雁。”
乐儿终于看了一眼水镜,她当然看得出水镜想要逗她多说几句话。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哎呀,江鸿小将军嘛,人踏实,还有宁夫人在,若是成了,咱们殿下定然不会吃亏的。
但是阮雁公子也是年纪轻轻就名满天下的才子,性子也好,听说他不入官场就是因为觉得宦海污糟有辱风骨,和咱们殿下正好互补。
一鸿一雁,名字都赶在一起。你们说,咱们殿下选哪个更好?”
“哪个都不好。”
没想到比琼儿先开口的是乐儿。
琼儿正在皱着眉比较两位人选,闻言立刻忘了刚才的惊恐,回问乐儿:
“乐儿姐姐怎么知道?我觉得两位公子都不错啊?”
“江鸿小将军对殿下并没有超越兄妹之情之外的想法,而那位阮雁公子,哼,沽名钓誉之辈罢了,哪里配得上我们殿下?”
乐儿话音刚落,琼儿就急急地插话:
“乐儿姐姐你怎么能这么说阮雁公子呢?他倾心咱们殿下可是全京城都知道的事啊?”
“就是因为全京城都知道才说他虚伪!”
乐儿不知想起了什么,声音颤抖了起来。
“宁夫人偏疼殿下,却故意让小将军亲自来送,明眼人难道看不出其中的深意?
可是这京城里,只知道大将军府与两位殿下情谊深厚,根本没有人把表哥表妹的话挂在嘴边。你难道看不出两边的高下吗?”
琼儿被乐儿噎了回去,虽然有些为阮雁公子不平,但她能感觉到乐儿的话是对的,即使里面有一些她不够聪明所以说不破的东西。
倒是水镜惊讶地把乐儿好生打量了一遍。
灼灼目光让乐儿难得有些脸红:“水镜姐姐……我……我只是随便一说……”
“不,你说得很对。”
水镜露出了个宽慰的笑。
“我居然不知道,你能通透到这个地步。”
点到为止,水镜不会再把更深的利益纠葛的东西说给无关的女官们听。
只是乐儿即使不知道那些隐藏在水面之下的盘根错节,竟然也能仅从两边的表面看到本质,真不知道让她说什么好。
有时候能找到问题核心的人,并不是眼界非同寻常……
或许只是经历过比这更惨烈的事情罢了。
水镜假装去拿新的雕刻,悄悄地握紧了乐儿还在颤抖的手。
乐儿也握紧了她的。
晚间。
“水镜姐姐快醒醒!有刺客来了!”
独自一人在应该住着魏怀恩的小院里睡着的水镜被匆忙从外面奔进来的琼儿叫醒,她连忙起身用纱衣包住了自己的脸,拉着琼儿的手就往外跑。
“护卫呢?乐儿她们呢?”
这片禅房留下的人不多,还要假装有许多人活跃的样子,让大家住得十分分散,但也让水镜她们俩有了躲藏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