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想到的是,竟然有一天,他的主子会把对待外人的冷漠用在他身上。
魏怀恩回了屋子里,留他一个人在庭院里被山上的寒凉浸透了身心。
他没有去外面的禅房休息,而是攀到桂花树上,把暗卫挤走,自己守着她的院子。
“我要的是最好的人,你明白吗?
想到我身边来,就自己去一步一步争,一点一点爬到我身边的位置来。
或许我会帮你,或许你只能靠你自己。”
原来她从来都没有变过,十几岁就已经长成了这颗无情的心。萧齐回想着每一句她曾同他说过的话,苦笑了一声。
“公主殿下,您有心吗?”
以前他只想留在她身边,做她离不开的人,甚至会因为她的过度亲近而自乱心神。
可其实她根本不在乎他每日有多么想她,她只在乎仇恨,和权力。
他觉得孤独。
她确然践行了自己的承诺,帮他进了玄羽司。但是他要的只是到她身边的位置吗?
不是,不是的。他想走进她心里,想让她看不见别人。
不是她亲口和他说,他和那些男人并无不同吗?
可为什么在他能够堂堂正正直视自己内心对她的恋慕的时候,她自己也和那些人一样,看人只能看到利益和算计,对他的真心视而不见。
狐狸面具她没有拿到屋子里去,就像他一样,喜欢了就多看几眼,然后就被随意抛在脑后。
如果他还是东宫里的一个总管内侍也就算了,可是他已经成了玄羽司的副司使,成了她追查证据的全部指望。
他无法再安心做一个奴才了。
可是现在他好像一切都要重来,他和她的距离甚至比公主和内侍的距离还要远。
他怀着无解的困惑,在天亮之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皇恩寺,又一头扎进了玄羽司。
定远侯府
“你在这里做什么?”
在墙角偷看严维光和孟可钊密谈的厉空被严维光轻而易举地发现,在孟可钊告辞之后,厉空自觉地走到严维光面前等候发落。
“奴才……只是想来探一眼主子,不知主子有客。”
他被自己偷听到的消息震到几乎晕眩,却又不得不说着违心的话来讨好严维光。
“你都听到什么了?”
严维光把孟可钊用过的茶杯里的茶水往一盆绿竹里倒,背对着他继续问。
“奴才不敢偷听主子谈话!”
厉空立马跪在地上,收在袖子里的拳头却暗暗攥紧。
他听到了,严维光想要娶孟三小姐,请孟可钊为他寻个机会让他们见面。
他甚至被自己听见的阴谋恶心地想吐,孟三小姐是孟可钊这个混蛋的亲妹妹啊!为什么就能因为几句好处就把亲妹妹往火坑里推?
定远侯府里面的阴私腌臜如同烂泥,严维光,他怎么敢把孟三小姐扯进魔窟?他怎么敢?
“这就是都听到了的意思了?”
严维光转过身来,捏住他的脸扳起来,把他没能掩藏的愤恨尽收眼底。
“厉空,你何时见过了孟可舒?”
血色从厉空脸上褪尽,又因为他不想再曲意讨好的愤怒烧红了他的眼睛。
“你不配叫她的名字!”
严维光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知道的,都不重要了。他不会允许自己后宅的人对外人有了不一样的心思。
死字当前,厉空却连恐惧都感受不到,甚至感受到一种终于能够不再伪装的痛快。
“严维光,就凭你也想娶她?呸!你别做梦了!她不会同意和你这样的烂人结亲的!你不配,你根本不配!”
“砰!”
厉空被严维光当胸一脚,狠狠撞到了门框。又被扑上来抓住他衣领的严维光拎了起来。
“我不配,难道你就配?你信不信我今天就杀了你!”
严维光怒瞪着眼睛,显然被厉空的不怕死气到快要失去理智。
“一个男宠而已,也敢觊觎孟家的小姐?你就这么恨我,恨不得让我杀了你好一身清白?你做梦!
我告诉你,你就是只剩一口气,也要在我的院子里看着我把你那位孟可舒娶进门,让她看见你在我身下求饶的贱样,让她连看你都嫌恶心!”
“那你杀了我啊,杀了我!”
厉空哑着嗓子大声喊着,被直刺入心口的侮辱刺激得全身发抖。
“我贱,但我至少知道自己贱!严维光,你以为你靠着定远侯的爵位就能为所欲为了吗?除了这个位置,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
你后院里被你磋磨死了多少姑娘,你数的清吗!你烂死了,烂透了!你今天不杀我,我就是爬也要去告诉她离你远远的!你这样的东西,连给她提鞋都不配!”
“因为那些人都是细作!”
厉空的脖子被严维光掐住,释然闭眼的时候却发觉严维光根本没用什么力气。
“我在你眼中就是这样的烂人吗?厉空,你怎么敢……”
严维光的话音戛然而止,他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话,连忙松开厉空,走出门叫来暗卫去监视后院,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厉空坐在门槛上靠着门框,胸口一片闷痛。
他冷冷地看着站在不远处的严维光,目光满是憎恶和仇恨,如刀剑一样扎在严维光身上,让他不知道该如何靠近。
“厉空。”
他还是开口了,但没有了想要把对方踩进泥里的愤怒诋毁,而是带了争吵之后想要补救的小心翼翼。
“我以为你知道我待你是不一样的。我以为……”我以为你也是真心待我,至少有一分。
“严维光,要杀便杀。我什么都不欠你的。”
厉空以为他又要谈起他救了他一命的恩情,满心厌恶地止住了他的话头。
“我早就该死。”
他抬头看着太阳,完全不顾自己的眼睛会不会被灼伤。
“本来,我或许能这样浑浑噩噩一辈子,反正我本来也就是这样的下贱命。但是我见过她了,从那一刻开始,我就再也无法忍受这样活着。”
严维光深深地皱起眉头,愤怒重新占据了他的理智。
但厉空闭上眼睛面对着他,说出了一句如同冷水从头泼到脚的话。
“杀了我吧,主子。我们两清了。”
玄羽司。
萧齐阴沉沉地看着自己面前摊开的信折,气氛凝滞到让跪在地上的小吏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定远侯府几时开始不允许出入了?”
萧齐没有感情的声音响起,清凌凌如空谷水声,比小吏听过的任何名角儿的嗓子都好听。
但他哪里敢用这双耳朵去欣赏副司使的声音。
“回大人,辰时过了不久,在孟御史家的大爷出了定远侯的门之后,我们的人就再没和里面的人接上话。”
萧齐用力闭了闭眼,怎么偏偏就在这时候出了差错。
“厉空呢,他也没消息吗?”
“没,小的安排了人等在后门偏门,一直都没收到厉空公子的信筒。”
“叩,叩叩。”
萧齐不自觉地握手成拳轻敲着桌面,几息之后再度开口。
“定远侯府外的人撤回来,留几个人盯着即可。其余人,去把孟可钊今日去定远侯府的细节打听清楚,越快越好。”
“是,小的告退。”
关门的风让烛火一阵摇曳,晃得萧齐烦躁不已,干脆阖上眼帘仰在椅背上推演从开始派人去监视定远侯府邸到和厉空搭上线之间的每一步。
第13章 章十三 玉壶不开
满脑子阴谋诡计,勾心斗角的人,感觉不到最美好的岁月的离去。
魏怀恩没有在皇恩寺待多久,就留下水镜,回了京城。
一进东宫,她不由得慢下了脚步,甚至揉了揉眼睛,才确认庭院中被移进来了一棵小小的桂花树。
她新奇地打量了几眼,又走到书房和寝殿转悠了一圈,果然还发现了不少变化。
之前因为折子太多不小心碰到地上摔掉了一个小角的砚台换成了厚重古朴的,一看便知出自名家之手的歙砚。
燃着的香也不再让她的鼻尖觉得沉沉的直往下坠,而是换成了似有似无却能让她全身轻松的味道,甚至连她都一下说不清到底是什么香。
所有的变化都恰到好处,点滴都在她心坎上。
魏怀恩换上了新备好的软底靴,上面的刺绣低调但繁复,有明有暗,显然是为了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要准备的。
“明丰?”
她记得萧齐的徒弟是叫这个名字。
一个十一二的小内侍低着头从外面快步进来,显然早就已经竖着耳朵等着她唤了。
“主子。”
小内侍站在几步开外就躬身行礼。
“你是萧齐的徒弟吧。这些东西是他让你布置的?”
魏怀恩拿起小案上的茶壶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正是好入口的温度。
看来萧齐不仅对她屋里的东西了如指掌,连小徒弟都从他那里学会了她的喜好。
她不喜欢烫口的热茶,只喜欢温吞的温度。
“回主子,这些全都是师父亲自来东宫指点库房摆设的,奴才没有参与。”
明丰垂着头,实话实说。
师父告诉过他,他的不聪明是好事,只要听吩咐,做好差事就不会再挨打了。
“那这壶里的水呢?什么时候准备的?”
魏怀恩看着杯中茶水的眸光沉沉。
她回东宫不曾让任何人提前知道,尽心虽好,但玄羽司的手段不能用在她身上。
“回主子,茶水是今早就备上的。这把壶是师父送来的温玉壶,坐在暖石上能让水温半天不凉。
师父还说,这把壶能保持水温,但会散了茶香,如果主子要喝茶,就让奴才重新去泡一壶。”
明丰说着就想要上前来端起温玉壶,但魏怀恩摆了摆手,止住了他。
“不必了,这样喝起来也没什么,本宫没那么讲究。你做得不错,下去领赏吧。”
明丰有些晕晕乎乎地就退了出来,阳光刺眼,他一直走到了廊下阴影里才回味了过来。
师父真乃神人,连主子会问他什么都猜到了。
他见过的贵人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要不是师父提点,他这个笨舌头肯定连主子的第一句话都回答不上来,早被吓得发抖说不出话了。
除了温玉壶,砚台,毛笔,桂花树,还有床帐,烛台,香炉……师父一件一件指给他记住,让他在主子问的时候有话可回。
师父真好。
明丰年岁不大,有了心事根本藏不住,圆圆的脸本就讨喜,稍微挂着点笑就让东宫里路过的女官想要上手捏一把。
东宫真好。
明丰觉得今天比过去的任何一天都要开心一千一万倍。
温玉壶入手生温,但魏怀恩却蹙着眉头,和这顺着手中经络想要一路暖向心里的温度对抗着。
有些喜好被萧齐关注到了也没什么,就比如那方砚台,或是室内的陈设,她见过太多好东西,偶尔有些花了点心思的新奇玩意倒也能让她觉得舒心。
但有些喜好,原本就是她因为各种原因伪装出来,好让那些与她不相熟的人有机会拉进距离用的。
就像天生生活在两方天地之中的人有朝一日想要沟通的时候,只能先从衣食住行这些最简单的东西开始聊起一样。
喜欢什么花,什么树,什么香料,用这些喜好来讨好她的时候,能够让她一瞬间就能鉴别对方的亲疏。
因为她根本就不喜欢桂花,不管是它的香气还是树枝,全部都让她厌恶至极。
但是没有人知道原因。
只因为嘉柔公主最擅长造桂枝酿,一手技艺全承自先皇后,连皇帝有时都要用她酿的酒作为皇恩赏赐给臣子。
母后那样爱桂花,可当年只差一天,就能让母后最后看一眼她宫中的那棵桂花树开花了。
所以在母后去世的第二天,她让水镜去御花园的花监处要了个办法,让那棵桂树逐渐枯死。
从那之后她就知道,根本没有人真正在意魏怀恩喜欢什么,厌恶什么,好恶只是用来讨好她或是恶心她的手段而已。
她也无法告诉任何人,为什么她再也不爱桂花。
萧齐在讨好她,她知道。
她大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自己真正的想法,好让他不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触到她的伤口。这样对大家都好。
但是,为什么呢。
有些别扭和厌恶地活着是她能够享受其中的一种活法,有些刺时时扎在她眼里才能让她不会得意忘形。
况且,萧齐的这种好,就像是一点一点涌上来想要没过她全身的温水,如果她在这种暖意里松懈下来,就会被磨掉斗志,软化心神。
魏怀恩不可能再让一个人,像母亲,像哥哥那样,在她心中不可替代了。
心口少了一大块肉就是没有了,如果她把对她好的机会给了萧齐,会不会有一天,她就会彻底忘记失去母亲,失去兄长的钝痛?
温玉壶被她搁回暖石上,茶杯里没有喝干的茶水泼进香炉里,浇熄了燃到一半的香料。
下次有机会,得让萧齐知道,她更希望他把这些心思花在玄羽司中。
将军府。
江玦在将军府中已经郁闷了快两个月。
自从在西北边境最后那场大战里他豁出去了左臂才彻底将敌军击溃,两国和谈之后他也就安心带着和自己出生入死的虎卫营回京养老。
虽然少了一条臂膀,但换边境平安,换了将士封赏,换了后半辈子能替妹妹看顾那对龙凤胎,他觉得很值。
春猎的时候,他旧伤复发留在京中修养,所以得到太子出事的消息时已经晚了。但他还是急得发疯,哪怕听说太子在行宫已然平安,也要去行宫亲眼看上一看。
……他只赶上了嘉柔为太子收殓的最后一眼。
不回忆也罢,嘉柔那丫头从小就胆子大,她要顶替太子去复仇,做舅舅的也只好帮她。
但是,为啥这丫头非要和那起子内侍搞到一起,虎卫营的人是不好用还是不听话,咋就让她交给那个叫萧齐的内侍统一指挥了?
那小子他见过,阴恻恻的,又瘦又高,一看就知道心眼多。
可也不得不说,他办事是一等一的周全。虽然他看不太上玄羽司的手段,可被他们拉下马的那几个就是让人痛快。
特别是那个卡他军饷粮草的户部,一下子就被查出来了好几个。
但一想到嘉柔一个姑娘,要对付朝堂的明枪暗箭,要分心查刺杀太子的真凶,他却什么都帮不上,真觉得自己无用。
只是他废了胳膊,战功封赏也就到此为止,连朝会都没有参加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