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齐呼吸滞了滞,忽然明白了为何旨意和法条皆不是由玄羽司决定,却总有言官日复一日上书要求废除玄羽司。
魏怀恩继续说着:
“……这种想法很激进,甚至比恶还要极恶。而且你永远无法去劝服他们。
因为这种人太固执太倔强,认准死理绝不转移。信念一旦成了信仰,你就不可能让这个人随随便便就背弃自己一生以来所秉承的信仰。
所以如果阮雁这种人信仰崩塌,就一定会转向这种恶。而且除非杀他,不然毫无办法。
因为这个世界上对他来说已经永远都没有善了,所以他们就是守护世间秩序最后的修罗菩萨,只要杀光所有人,就不会有任何人在这个世界受苦。”
萧齐把最后一根发簪插进了她的发髻里,不知为何手抖了一抖,歪了。
那你呢,魏怀恩。你把阮雁看得这样透彻,这样清楚,你又是哪种人呢?
他在心里问着。
我现在的心思,又被你看出了多少呢?若是有朝一日……你又会做出什么选择呢?
好在魏怀恩的心思完全没有放在萧齐的躲闪和心虚上,她心里只想着如何才能撬开阮雁的嘴,阮雁告诉她这要紧之事又是何用意。
萧齐拗不过铁了心要自己走过去的魏怀恩,只能搀着她尽量帮她减轻些压力,好在阮雁所居之处并不太远,不过一柱香的时间魏怀恩便见到了独自在自己院中烹茶的阮雁。
“殿下的伤恢复得倒是不错,昨日还不能下床,今日就能亲自走来见某了。”
点漆茶盏被他送到唇边吹了吹热气,慢慢饮尽,等着魏怀恩慢慢走到他对面坐下。
“阮山长不是在信中说,从此以后愿意与我合作吗?不行礼也就罢了,连口茶水都不给?”
魏怀恩让萧齐坐在她与阮雁之间,点了点自己面前的空杯子,
“殿下还有心情尝某自己种的茶?难道不应该谈谈其他事?”
阮雁半点都没有给魏怀恩斟茶的意图,魏怀恩虽然自在,但萧齐看向阮雁的表情已是不善。
阮雁对上萧齐的目光不闪不避,微微颔首勾起嘴角又看向魏怀恩。
魏怀恩抬手覆在萧齐膝盖上,轻轻摇了摇。萧齐会意,垂眸敛了神色回握了她的手。
她说:“本来我亲来见你,确实是为了问你信中那十万火急的大事。但是我们毕竟认识这么多年,见你这般闲适的样子,我觉得,你八成在诳我。”
“难道殿下就这么笃定?人心易变啊,嘉柔殿下。”
茶杯轻轻放下,阮雁依靠着竹椅背,表情虽未变,但眸底已如深潭。
第82章 章八十一 身在此山中
“阮雁。”
魏怀恩一手托腮,同样微笑着与他对视,毫不在乎他眼中的打量与审视。
“你想试探我什么?既然已经被我看穿了,干脆就在这一并说了吧。”
阮雁盯了魏怀恩半晌,总算没再用那君子如玉的面目来打太极,遂了魏怀恩的愿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实话说,我没想到你没有下山,而是来见我。”
“你以为无论如何,按我的性子,收到信后我都会匆忙回京好生应对,甚至干脆先发制人,把端王与北翟勾结的事越快越好地捅破,让端王彻底坐实罪名,轻则圈禁,重则丧命。
只要除掉了他,荣王不足为惧,那么到底端王有没有谋大逆之意其实并不重要了,我一定是储位的不二人选。”
魏怀恩大大方方地将自己原本的打算说了出来,萧齐抬头觑了一眼她的侧脸,但被她发现,还挠了挠他的掌心,仿佛生杀予夺之事只是寻常闲聊。
“既然你已经盘算好了下一步棋,为什么不把我那封信当作对端王下手的借口?”
阮雁收回视线,自顾自打起了茶汤。
“若是别人问呢,我一定说因为本宫不愿意不明不白地被人牵着鼻子走。但是我也和你说实话,真正原因是,他不许我下山,非要替我回京城独闯龙潭。”
“他”是谁不言而喻。
本来肃着脸防备心甚重的萧齐都不自觉弯了弯眉眼。
阮雁惊讶地抬头看了看毫不遮掩的魏怀恩,又看了看神色舒展的萧齐:“竟然是因为情爱?这可不像是你的作风。”
“那又如何?总之我没下山,你也该说说为什么要推我这一把了。”
魏怀恩接过他递来的茶汤,嗅了嗅沁人心脾的茶香。
“蒙山书院早晚都要做出选择的,与其拖着,不如早些。况且既然选择了你,那就势必要为你扫清道路。若是你今日下山,我便会马上发信给各方为你造势,可你居然……”
魏怀恩和他刚刚一样,牛嚼牡丹般将茶汤一饮而尽,然后又把空空如也的茶盏推到他手边。
“阮雁,你不是步步为营弄权谋算的那种人。我觉得,看我没有下山,你应该是高兴的。”
一道足够让魏怀恩感觉到魂灵都被看穿的堪称冒犯的目光重新落在她面上,这一次阮雁又换了姿势,手压在桌面上好似在确认什么事情一样,看向魏怀恩的神情一变再变。
终于,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魏怀恩与萧齐交握着的手,收回了目光,给魏怀恩和萧齐各自斟满了茶杯。
“我可是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出山帮嘉柔殿下做那幕后机关算尽的谋士了,不过,我很高兴你还是当年的小殿下,这颗心从来都没变过。
其实太重情重义的储君不适合成为君王,今上几乎屠尽了兄姐们,杀得剩下的宗室全都不成气候,才能皇权鼎盛,威加四海。
但是你虽然牵绊多了些,但是有我在,也未必一定要走那条路才能通天,对不对?”
阮雁冲魏怀恩眨眨眼,有些幼稚的表情在他脸上却毫不违和,好像这个人本来就不该本任何规矩束缚,自有一派天然。
“好啊好啊,好你个阮雁阮山长,天底下能用皇族倾轧当成棋局的人恐怕除了我那父皇就只有你了。”
魏怀恩说是这样说,但已经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
“此言差矣。”阮雁摇摇头。
“其实你也知道端王势必要除掉,只是我还是不希望看到你变成铁石心肠的权谋家。
我觉得我在信中留下的诱饵足够分量,只要你对端王有了杀心,无论真假你都会行动。”
“其实我也未尝没有对端王起杀心,只是我觉得还能等等。”
魏怀恩坦然承认。
“但你有软肋,有牵挂,这些都是让你能行事前再三斟酌的理由。犹豫不是缺点,我宁可你能事事瞻前顾后,也不愿你为了结果,丝毫不顾过程是否血腥。”
阮雁从怀里取出另一个信封放在桌上,手掌按在上面让魏怀恩和雄起都看不到这封信出自谁手。
萧齐首先开口道:“阮山长还准备了第二封信?”
“不是我准备的。”阮雁把信给了萧齐。
“萧副使,还要麻烦你先出门避一下,我有话要单独同殿下说。这封信还请你们回去之后再看。”
魏怀恩压下眉眼怀疑地看着阮雁和萧齐的动作,只见萧齐在看见信封上的字之后骤然起身,把信揣进怀中回头看向她的眼神十分复杂,最后拍了拍她的手背,去了门外。
“到底什么事?”魏怀恩心中打鼓,问阮雁的语气也有些急。
“关于你母后,先皇后娘娘的事。”
阮雁话音落地,似乎一直微微吹拂的风都止了一息。魏怀恩僵了一僵,再度开口时已经不甚流畅。
“你,你说什么?”
阮雁深吸了一口气,斟酌着开口:
“听好,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原本只是我的猜测。
本来若能扶持你杀端王,我也打算了要劝你提前对今上下手,早日登基,以免夜长梦多再生事端。
但是既然你还不是那一心争权的无情之人,我也不该再瞒着你。
你可以对任何一人心软,哪怕是参与毒杀怀德太子的端王。但是今上,你决不能手软。”
魏怀恩紧盯着他的双唇一张一合,艰难地跟上他的话语,猜测到了他的暗指。
“你是说,我母后的死,和我父皇有关?”
阮雁看着因为提起先皇后而失魂落魄的魏怀恩,虽说不忍,却还是点了点头。
“若我猜的不错,先皇后之死,全是由今上一人促成。”
“哈……”
魏怀恩忽然伏案大笑不止,哪怕牵扯到了肋间伤处也未停息。还是阮雁看不过眼坐到笑的位置上拍了拍她抖动不已的肩膀。
“殿下?可否听某说完?说不定……说不定您听完之后只觉得是某的无稽之谈呢?”
“你说吧,阮雁。”
再抬起头的魏怀恩用衣袖掩面半躺在了椅背上,声音似乎疲惫至极,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岁,连一点活气都没了。
“……殿下,您是不是也早有此种猜测了?”
阮雁看不见她脸上神情,也不知此时告诉她是好是坏。
“阮雁,别觉得我是傻子。亲母早亡,我怎能是那无心无肝的人,半点疑心都不生?别卖关子了,或许你的猜想和我的……一模一样。”
“那好吧,此事还要从我离京之前说起……”
半个时辰后。
魏怀恩推开了门扉。
萧齐没有打开那封写着先皇后名讳的信封,见她出来马上迎了上来。眼看着魏怀恩眼眶红红,一脸憔悴,应是哭过一场,不善的眸光立刻射向站在她身后的阮雁。
“你同殿下说了什么?”萧齐扶住了扑在他胸前的魏怀恩,本能地揽着她轻拍背脊让她安心。
阮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张了张嘴却只说了句:
“萧副使,还是先带殿下回去吧,她若愿意,会同你说的。”
萧齐还欲再问,但魏怀恩抬手环住了他的脖颈,轻飘飘的声音不留心听几乎要听不见。
“萧齐,抱我回去吧,我们回去……”
小路尽头有学生们的身影闪过,萧齐不再耽搁,打横抱起连魏怀恩就三步并作两步地回了暂住的小院。
魏怀恩一躺到床上就抓着他的手不放,问什么也是一概不回答,只是闭着眼睛缩成一团,让萧齐想起那日从严维光口中听到魏怀德真正死因之后,她也是这样不声不响,伤心欲绝。
“怀恩,我在这呢……”他躺在她身边把她揉进怀里,终于让她痛哭出声。
其实在萧齐心里,魏怀恩向来都是柔软的,是俏皮的,是哪怕被逼急了也只会亮亮爪子吓唬人的,被养熟了的狸奴。
他总容易忘记魏怀恩无情起来有多无情,只是情爱滋味太妙,无论是谁沾染上了,看人都如同隔着一罐蜜。
闭上眼睛都能回忆起彼此甜丝丝的味道。
可现在所有尖锐的记忆在她的哭声中一并向他袭来,让他想起她与她是经过了多少磨难,熬过了多少苦痛才走到了今天。
又到底是什么事,能让比三年前坚强了不止一点的魏怀恩再次惶惶然,像是只想缩进自己的贝壳中逃离一切的河蚌?
他知道她有多么依恋她的哥哥,也知道她对于早亡的母亲的刻骨思念。可越是了解她,他就越不能随随便便去猜测背后的原因,只能成为她能够暂避的怀抱,容她不思不想。
“萧齐……那封信呢?”
她枕在他臂弯里,缩在他颈窝间,好久好久才好了一些。
“在我怀里。”
他拍着她的背脊,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催。
泛黄的信封被她拿在手中,却没有开启。
萧齐抽出帕子拭干她脸上的泪痕,轻柔而细密地吻着她的额角,等她积攒好力量,从那下坠般的绝望与悲伤之中重新变回魏怀恩。
也不必太过着急。
他现在也十分确定,魏怀恩是那种七窍玲珑心之人。她心中能成为支柱的人,先皇后是一位,怀德太子是一位,至于他这个活人,也恬不知耻地把自己算成一位。
怀德太子之死的真相被她得知时,他记得向来运筹帷幄,谋定后动的她,彻底放弃了所有长线的筹划,发疯一般要当场与严维光拼命。
他在明州中箭之后,她也彻底撕破脸面和皇帝对上,哪怕拼上南林定远军的指挥权不要,也要保下他这条贱命。
她总在为别人遮风挡雨,总在尽力保全每一个亲近之人,但是牵扯到她曾经的庇佑,曾经的依靠,牵扯到那位至今仍被朝野怀念的贤后时,她又要豁出去,和谁对上呢?
萧齐彻底不觉得自己背着她做下的谋划和手段上不得台面,不觉得自己是越俎代庖,不觉得自己僭越了。
有些事,有些人,其实并不应该直接来到她面前。
他本来可以帮她避免所有惹她伤悲的人和事的。
所以……
“怀恩,你要做什么,只管告诉我吧,无论是什么事,我都会帮你办到。”
他抚上她的脸颊,学着记忆中模糊的母亲形象安慰着她,诱哄着她,仿佛她只是一个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只要在他怀里,这个世界上就只有她和他。
这招确实管用。
“萧齐……阮雁同我说,我母后是……是被我父皇……逼死的……”
魏怀恩把那封信放在胸口,仰头看着萧齐。
她等待着他听见这句话之后是什么反应。
很抱歉,很抱歉。她又控制不住想要试探他。
虽然他们之间是世间绝无仅有的亲密关系,但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谁又能轻易对那笼罩在每个人头顶的天威不敬?
但是萧齐以前不会,现在和以后也都不会让她失望。
“那又如何?难道怀恩不敢造反吗?”
他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回应着她不安的眸光,甚至比她还要狂妄。
“乐无忧不足为惧,玄羽司随时都可以落入我手中。京城中每一位朝臣的把柄我都记录在册,只要我们回京,我就有六成把握,送怀恩上位。”
魏怀恩没有听出他话中的认真,只以为他在哄她。但只是这份心意就已经足够难得,足够让她把自己所有的秘密对他和盘托出。
“你就哄我吧,萧齐……”
她牵着他的手,深深呼了一口气,又抬头亲了亲他的下巴尖,拱了拱身子向上和他平视。
“你怎么都不问问,我为什么那么轻易就相信阮雁了?萧齐,你以前不是最爱吃这些没来由的醋吗?怎么今天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萧齐摇摇头。
“你不是偏听偏信的人,我知道这封信来自你的母后,你绝对不可能只因为听了阮雁一人的话就……这般难过。”
他梳理着她的发丝,清越的嗓音有种特殊的魔力,似穿林而过的长风,轻而易举地就能破除重重迷障,看透她的心。
“怀恩,那是你母后。你一定是一直装着揣测,只是到今日才被阮雁证实了什么,我说得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