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这样的吗?”
他把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让她触碰到衣衫之下慌乱却兴奋的心跳。
“想要同怡儿亲近的想法,其实是不需要理由的吗?”
“当然,因为你喜欢我。”
北境姑娘从来就该敢爱敢恨,哪怕裴怡还不能把全部的心交给他,也因为他的爱恋而小小地骄傲着。
他爱我。我也喜欢他。
只要有这样的前提在,想要亲近难道不是自然而然的事?何必要什么理由?
“对,我喜欢你……”
他低下头躲过她含着笑意的目光,为此时此刻没有任何顾虑和设计的表白而感到羞赧与激动。这颗心在多年后又一次生机勃勃,因为回到了他的故土,也因为他彻底活回了自己。
曾经作为奴才偷窥着,羡慕着,又嫉妒着的温柔和偏爱,和南疆的热烈阳光一样落在了他的身上。
哪怕只是在林荫中漏下了一点,哪怕她的心里还装着那么多的人和事,但是这缕烈阳已经足够将他这具从地狱中爬出来的身躯暖得发烫。
“所以我们要去哪里?”
看着望楼红红的耳尖,裴怡那些犹豫也化成了怜惜。
她该知道的,这样的一个苦命人,她再怎么心有旁骛,都不该冷落他。
“我母妃……咳咳,我母亲曾经住在山中,有一个很小的院子,不大,但是很清净,而且没有人知道。”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望楼咽回了关于自己身世的话。
至少现在不是告诉她的时候。
“哈哈哈哈,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啊!我们快回城去,我想要一把弓,另外再买些结实的绳索,就可以打猎了!”
裴怡早就看出南疆物产丰饶,想到能够避世隐居山中,哪怕苦些累些她都不在意。
这是她幻想了多少年的自在日子,就算望楼告诉她不急于一时,这一路上,她都兴高采烈地靠在望楼肩上问东问西,再也没进过车里。
两匹马越走越慢,它们也觉得今天的天气很好,很好。
青鸾宫。
魏怀恩这番装扮倒不费什么时间。
一来身为女储君,她不打算将妆容按照册封公主时一样精致且复杂。
天气已热,又要爬台阶上天坛祭天地祭祖先,还要和朝臣唱诵河清海晏,本就因女子身份深受诟病,若是花了脸面反而不美。
二来,她最终选定的太子袍服,是改自魏怀德当年遗留的旧物。
没人能确定大梁朝第一位女储君到底应该穿怎样的礼服,按照公主品级?按照皇后礼制?还是照搬男子袍服?
手下人各执一词为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引经据典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魏怀恩敲定了主意。
如今她已经比哥哥少年时的身量还要高些,按照她的要求,魏怀德的袍服之下缀了朱红裙摆,像是从血色中浮出的英魂。
她从前总想着比哥哥做得更好,想要彻底摆脱那些从她身上怀念魏怀德的目光,但是这一天终于到来的时候,她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从和哥哥的微弱连接中得到勇气。
至于头冠,魏怀恩束起了高髻,将母后传给她的赤金的发冠衬得如同火凤临凡。
她想带着两位亲人的旧物,迎天地注视,受百官朝拜。
这立储大典最重要的两位嘉宾,怎能因生死相隔就遗憾缺席。
在她梳妆的时候,萧齐安安静静坐在窗下小榻上,支着下巴大大方方从宫人们忙碌的缝隙中看着她。
偶尔魏怀恩想起他,也会转过来对他笑笑。
但是他确实被其他人忽略得彻底,毕竟今日对整个青鸾宫和公主府的宫人而言都是万万马虎不得的大日子。
今后就要随主子入主东宫,他们只觉得魏怀恩是他们的登天梯,怎敢怠惰半分?
萧齐这位大总管在与不在没什么两样,甚至太阳出来因为萧齐的位子挡了魏怀恩那边的光,从前在萧大总管畏畏缩缩的小宫女都直接过来客客气气把萧齐请到别处。
插不上手也无话可说的萧齐将衣领扯松了些,随便把魏怀恩剩下的早膳打扫干净,就又目不转睛地看向她的方向。
终于等到她收拾齐整,还差最后一点口脂就可以出发的时候,萧齐一个箭步挤进人堆,在镜子里对上了她疑惑投来的视线,恭恭敬敬地开口:
“殿下今日大吉,能否给奴才个恩典,让奴才帮您涂口脂?”
魏怀恩略略一回想就知道他还惦记着晨间那个撩拨他的吻,笑着摇摇头散了宫人,等他来“尽职尽责”。
萧齐左手捧着口脂盒,右手无名指在朱红色中打圈染上颜色后,并没马上点在魏怀恩的唇上。
英气逼人又满眼温柔的殿下垂着眸子看着跪在地上的奴才,伸手为他理了理衣领,又低下头吻住了他微张的唇瓣。
“……哼嗯,怀恩……”
萧齐不敢碰她的礼服,也不敢追得太紧。在她隔着人群让他无法融入的时候,他好像又回到了仰望她而求不得的时光。
哪怕他早就知道她有多爱他,又有多愿意纵容他,也总是会在因为身份不同而不得不退让的时候觉得不安。
她……把母亲和兄长都记在心上,那他呢?不能在她身上留一件纪念吗?
“满意了?”
她从他怀里抽出帕子,先把他唇瓣上的水泽擦拭干净,又用另一面小心地将自己也清理好。
萧齐点点头,用无名指将口脂小心地在她唇上点染开颜色,萧齐跪直了身子凑在她身前专注到虔诚地将她缺失的最后一点庄重补充完整。
“……能再亲一下吗,殿下?”
他关上口脂盒,并没有起身,还仰着头不愿意离开。
刚才是她的恩典,现在是他的僭越。
堂堂储君,会不会再迁就一次得寸进尺的奴才呢?
“就一下。”
魏怀恩弯了弯眉眼,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后倾身向前,闭上了眼睛。
她当然看得出萧齐等了一早上就是在等她注意到他,每次她视线投过来,只要看他一眼他就高兴得不得了。现在只差长出一条尾巴在身后摇着,求她临走之前再亲近他一次。
她怎么忍心让他失望呢?
萧齐的呼吸滞住了,她睁眼瞧着他的时候还不觉得,那双杏子眸闭上之后,她这身如仙如神的装扮让他忽地不敢接近,好像任何的动心起念都是亵渎下凡的神仙。
但是他还是慢慢靠近,轻轻贴住了她的唇瓣。
是软的,暖的,活的……
……也是他的。
“该动身了,殿下。”
他站起身来让到一旁,跟在她身侧,落后半个身位与她一齐出了殿门。
唇珠上自然染上了魏怀恩的朱红色,只不过在萧齐琼山碎玉般的脸庞上,不仅不突兀,竟然还为他增色不少。
魏怀恩扶着萧齐的手臂上了轿辇,一行人直向天坛而去。
天坛。
御林军与玄羽卫在外层戒备,朝臣班列分明,站在天坛之下。永和帝与魏怀恩一前一后拾阶而上,跟随着的几位重臣中就有于芝言,陆重。
到了最高处,重臣们也只能止步于阶下,目送着一明黄,一朱红的身影向着祭坛中心而去。
念诵祭文之前,永和帝偏头看了看跪在他身侧的魏怀恩,很轻地拂过了她的发冠和鬓发。
魏怀恩抬头,从他的唇形中读出一句:“很好。”
回音壁将永和帝念诵的声音扩大至四方,天地苍苍,仿佛忽然之间,阶下众人耳中便只能听见这悠悠祭文,似有所感地齐齐跪了下去,静静聆听那苍茫之音。
直到永和帝的声音消失许久,众人才从神游中醒来,由于芝言等人带领着山呼万岁。
接下来,便到魏怀恩了。
站在天坛下领着一圈玄羽卫和御林军防备着群臣有不敬之举的萧齐,用锐利的目光挨个从官员面上扫过,若是有人偷偷对魏怀恩有半点不屑,他自然会再之后好生招呼。
但在魏怀恩开口的时候,众人心中掩藏的最后一点轻蔑也烟消云散。
不信鬼神,不信神佛的人,今日却不得不靠着这天坛回响,人心玄妙,来向天下万民证明,她魏怀恩即是天命所向。
清越的嗓音在层层震颤中变得空灵,如天宫讯音,如灵山梵音,比起永和帝气沉大地的念诵,更多了沟通天地的神性。
皇天在上,后土有灵,湛湛青天下,汉白玉台中,朱红似火的身影如展翅欲飞的鸾凤,比身旁的真龙更显蓬勃之势。
“……海晏时丰,岁和祯祥。
上飨!”
第102章 章一百零一 日暖煎人寿
祭天仪式按部就班进行着,诸人先头因为聆听永和帝与魏怀恩的青词而生出的敬畏之心渐渐在乐公公一遍又一遍的下跪又站起的提醒中消磨为疲惫。
天坛之上的魏怀恩看不见阶下众人,只听得见那些不知有多少真心的山河万年社稷永固的祝词。
但她能看得见永和帝脸上的不耐与自得,许是为此时的鼎盛君权和天下一人的盛况心满意足,许是在数年如一日的无趣流程中,没了期待。
越近午时,无遮拦晒着的天坛便越发热了起来。烈阳如火,将人麻木熬煎。
若是,连他们这些权力中心之人都不信鬼神,更不愿意在高高的祭坛上看底下人们的面目,这敬天礼地又是……为了谁呢?
还是因为所谓的人君储君,朝廷重臣,其实才是被忽视的万民献给天道的祭品?
这是天坛,更是祭坛。
被允许登上这里的人,献出六亲师友缘,礼义廉耻德,身为人的血肉在权力漩涡中被明枪暗剑片片剥落,最终骷髅难支,众叛亲离。
直到在倾轧中倒在这白骨森森的百尺摘星坛上,为一朝风雨一朝人的史书做注。
登高。
跌重。
上有天眼之日压迫,下有千万民声推拱。
既为储君,既要登位,除了仇恨和权欲,要担的还有脚下的烟火人间。
“跪——”
祭天之礼结束,群臣又一次跪地,迎送永和帝与魏怀恩下阶之后先行回宫。
身在兖兖诸公间跪地俯首,向天坛之上再次为永和帝与魏怀恩齐声祝祷吉词的阮雁,终于将紧绷了一上午的肩膀松懈了下来。
萧齐带领玄羽卫跟在圣驾后经过他时,与他交换了个眼神。
无人冲撞,萧齐不止把阮雁暗中提醒他注意的官员敲打老实,连堂堂太傅于芝言都不得不碍于学生们拍门求告的情分,放弃与魏怀恩为难的打算。
不管是荣王还是落败的端王,想要找出一两个脑子糊涂的愣头青出头,给魏怀恩添堵一点都不难,就连永和帝都讶异于这次祭礼竟能如此风平浪静。
连往年在回京路上拦架喊冤的人都没有,也不知是不是魏怀恩当政的这几年真的风调雨顺,天下清明。
只是水面之下多少的暗潮汹涌,或许只有沉默的礁石知晓。
命运之神的重锤此时在历史洪流中落下一记。
永和二十三年五月初一,嘉柔公主魏怀恩被册为储君,是为嘉柔太女。
回宫后的朝会不过是走一遍过场,臣子们散去后,大殿之中只剩下了永和帝与魏怀恩两人。
“朕乏了,今晚宫宴你便自己主持吧。”
永和帝从龙椅中站起,一手抚摸过扶手上的五爪金龙,一面看着垂手而立的魏怀恩。
“儿臣遵命。”
魏怀恩神色不变,躬身一礼。
“其实想想,把你扶上这个位子,倒一直是朕在退让。怀恩啊,你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盯上朕的皇座的?”
龙头被永和帝的掌心轻轻拍了拍,在空旷大殿中几不可闻。
魏怀恩马上跪下。
“儿臣不敢,儿臣从未对父皇有过半分不敬之心。”
“跪什么?”
也许真的上了年纪,软了心肠,向来喜用威势压人的永和帝居然有了想要说说闲话的兴趣。
“没什么不敢说的。朕当年还是个……比星儿大不了几岁的小娃娃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皇位的分量。只不过朕很好奇,哪怕你天资聪颖,又是从什么时候不甘只做朕的好女儿的?”
大殿中永远阴冷冷地有阵寒气,但魏怀恩的后脊却冒出了汗来。
这话中几斤几两轻飘飘的问题,若是回得不好,就又是血雨腥风。
不能提母亲从来都教导她不要自限,更不能提哥哥的偏爱纵容,江家已经被陆重设计着要跳漠南的火坑,她救还救不及。
所以又怎敢在此时说实话,让永和帝怀疑江家早就有了不臣之心,所以他们这对双生子无论男女,都对皇位势在必得。
“父皇哪里的话,儿臣从来都是父皇的女儿,今时今日儿臣拥有的一切无不来自于您,儿臣哪里敢肖想别的?儿臣知道本分。”
“哈哈哈哈……”
永和帝大笑着摇摇头。
“你这番话,和朕当年给先帝的回答一模一样。魏怀恩,朕想听实话。”
多可笑,自己都在已故的先帝面前说过一模一样的谎话,到了今天居然听不得别人的欺瞒。
对永和帝虚伪的厌恶之情在此时攀到顶峰,魏怀恩深深吸了口气才再度恭敬开口。
“可是父皇,您生来就有争权夺位的资格,儿臣却不一样。无论您信与不信,能够承蒙恩典登得储位,即使在儿臣梦中都是不敢想的。”
永和帝轻哧一声,不知是不是信了魏怀恩的话。
“从前便罢了,今后你可还打算要你皇兄的命?还有你那个皇弟,也不太安分,你待如何?”
“儿臣全凭父皇旨意。”
瞧着魏怀恩八风不动的样子,永和帝有多欣赏就有多厌恶。像,她真是像极了他,带着他的虚伪和江瑛的傲骨,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
可是只要他还活一日,她就必须老老实实跪在他面前做个傀儡,哪怕在他身后,她也必须按照他的设想做一个承上启下的女帝,安安稳稳地把权力过度给魏安星。
不然呢?难道她还想把大梁朝都变成自己的天下?想生儿育女把皇位的血统都混淆?
权力不过是暂存在她手中,她再像他,再有野心,也不会改变这个事实一分一毫。
“朕知道你心里根本不服,觉得就算朕能护得住端王一时,也护不了他长久。呵,不必否认,别以为朕不知道你真正想的是什么。
但是朕不是因为有私心所以让你忍让。朕当年登上这皇位,手段的确不算光彩,哪怕经过这么多年也尚有人议论。
当年朕也怨恨过先帝,恨他竟然放任这么多兄弟全都滋生出了争权夺位的野心,恨他眼睁睁看着我们骨肉相残,兄弟阋墙,恨他作壁上观,连亲子的性命都视如草芥。
只是朕即位之后才明白,皇权更迭,哪能不流血,哪怕背负罪孽,也要踩着尸骨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