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根银针被砸进张御史头顶,了无痕迹。他也两腿一蹬,断了声息。
“真臭。”
萧齐瞥了一眼尸身下蔓延出的黄液,皱着眉头转过身。
瞧不起嘉柔殿下的女儿身,瞧不起他这阉人出身,所以就押宝到了端王荣王,对自己这一派的丑事帮忙遮掩,倒是对魏怀恩一党处处挑错。
这便算了,最该死的是在端王抵达北境的时候,压下了多少赵兴德等人将流民视为猪狗走兽随意杀之取乐的罪孽,府中又藏了多少被作为礼物的北境良家女。
辅国公府尚且积威多年动不得,但一个张御史,还是萧齐说了算的。
“消息记得先递到辅国公府,瞧瞧那老国公是什么反应。”
“是,主上。”
两个玄羽卫熟练地卸下尸体抬回牢房,又将脏污了的刑床冲洗干净。萧齐转了转脖子,出了刑狱。
又确认了一遍傍晚交代给那几个玄羽卫的差事已经办妥,萧齐回了屋里洗净了这一身血气,没睡一会就精神百倍地睁开眼,跃马向宫门而去。
到了青鸾宫,明丰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就来迎萧齐。
“师父,殿下还没醒呢……”
“知道,水镜分了你什么差事,竟然让你起这么早?”
萧齐怕吵醒魏怀恩,连寝殿都没进,就站在台阶下和明丰低声说话。
“嘿嘿,水镜姑姑也没说什么,就是今天是殿下的大日子,徒弟怕有什么急事照顾不到,所以就早点过来听差了。”
明丰说完匆匆别开了脸,虽然憋回了哈欠但还是被萧齐发现了。
“做得好。”
萧齐帮明丰把帽子正了正,欣慰地看着这个已经褪去了婴儿肥的小少年。
“我不在时,辛苦你了,等回了公主府,便多睡会吧。”
“嗯!”
明丰的个头虽还不及萧齐高,但这几年也长得飞快,要不是内侍声线无甚变化,萧齐都只能从明丰动不动就要抹眼角的动作里看出曾经熟悉的小孩模样。
“师父,您这次回来还走么?”
难得和萧齐有时间说说话,明丰抱着拂尘不自觉地就想要往萧齐身边挤。虽然萧齐对他冷脸和教导的时候最多,但是他真心实意地将萧齐看作长辈,此刻更是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样放心。
萧齐回头看了一眼关闭的寝殿大门,轻轻道:
“大概都不会走了吧。”
“太好了!”
明丰总算记得一会谨言慎行,虽然激动,但也只是握紧拳头原地蹦了一下,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欢呼了一声。
看他兴奋,萧齐也舒心不少,抬起手来点了点他的眉心假装严肃道:
“没个正行,别以为我回来你就能躲懒了。”
“不会不会,师父放心吧,您说的话徒弟全都记着呢……”
明丰还没献完殷勤,身后的殿门便被打开了。
“我就知道你一定在。”
魏怀恩迷蒙着双眼软乎乎地冲着萧齐笑着,明丰识趣躲到一边,萧齐便走上前去揽着魏怀恩进了殿中。
“还有点困,水镜说了到时间回来叫我……”
魏怀恩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钻回了被子里。
“但是再睡就不精神了,萧齐,陪我说说话吧。”
“怀恩想听什么?”
萧齐坐在熟悉的脚踏上握着她的手,趴在床沿凝望着她。
“嗯……你怎么不坐上来啊?下面不舒服。”
她用了点力气想把他拽起来。
“床太软,我这一身官袍会起褶子,坐这里就挺好。”
他揉捏着她的手指,又凑到唇边亲了一口。
魏怀恩马上想起了他昨晚临走前的胡闹,吓得马上清醒过来,就要把手从他的魔爪里抽回来。但是萧齐没给她半点机会。
“今晚如何?”
她的指腹上的软肉被他一个一个地轻轻咬过,又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抬头看着已经坐起身来的她。
“你想得美!”
白天是大典,晚上是宫宴,还不知道看她不顺眼的那群人要怎么作妖,哪有时间和他谈那些下流事?
“殿下要赖账么?”
萧齐仰视着魏怀恩,削薄的嘴唇微微抿起,半张脸都被她的掌心捧着,淡淡的哀伤把他变成了几乎一碰就碎的琉璃,对上这样的眼眸,魏怀恩说不出半句重话。
“……没那个意思。”
虽然魏怀恩的回答声如蚊蚋,但足够让紧盯着她唇瓣的萧齐读出来。
“奴才没那么不讲道理,只是殿下今日若是顺风顺水,万事大吉,晚上得了空闲,能不能疼一疼奴才?”
细密的亲吻落在魏怀恩的掌根与手腕,他始终看着她,半是祈求,半是渴望。
“好,快起来吧,我听见水镜的声音了。”
她趴下来在他的额上落下一吻,在他乖顺地闭上眼睛时蹭了蹭他的鼻尖,蜻蜓点水般碰了碰他的唇瓣。
显然他很不满意她的敷衍,但是水镜已经推门进来,他不得不起身让到一旁。
魏怀恩在洗漱梳妆间隙冲他促狭地笑了笑,看他吃瘪怎么都觉得可爱。
南疆旧土港口。
水路波波折折,向来习惯了在坚实土地上生活的裴怡一直在晕船,不管望楼用了各种偏方都不顶事。
不过也有一点好处,在为数不多的风平浪静的日子里,偶尔清醒的裴怡只忙着尽量多吃些饭菜,望楼再也没提过他们之间还没有解决的问题。
“怡儿,上来吧。”
船终于靠岸,一路上其他同行者也多少交谈过,此时终于看见那个玉面小郎君的夫人从船舱中出来,看着望楼主动弯下腰要背裴怡下船的举动,目光都看了过来。
“好福气哦,真的好福气。”
从裴怡身后经过的另一位夫人用不大不小的声音玩笑了一句。
裴怡本来还要逞强自己下船,被这么多善意的目光关注着,也就放弃了在这个关口和望楼拉扯的念头。总是拒绝他的善意,她也觉得有些为难。
正要趴到他的背上时,另一艘进港的船轻轻撞了他们这艘,裴怡一个不稳,直接进扑在在此时转过头看她的望楼身上。
两张脸挤在了一起,纵然望楼很快扭回头背起了她,裴怡和他贴过的半张面皮也热腾腾地烧了起来,很快就红透了全脸。
望楼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地健步如飞地走下船板,随着人流走进城门,好像对此地再熟悉不过,甚至在进了一家马车行的时候还与店老板说了几句南疆话。
“我们不住城里吗?还要去哪里?”
在望楼要仔细查看打算租下的马车把裴怡放下之后,裴怡拽住了他的袖子问了一句。
她此生都未曾来过这样南的疆域,东海郡四通八达倒也没让她觉得陌生,但是来到这个不知名的小城,听着街上叫卖的小贩都说着她一点都听不懂的南疆话,裴怡有点忐忑。
“秘密。”
越向南来,望楼整个人的气质都褪去了在皇城的阴鸷,变得愈来愈轻快。此刻他在她面前微微蹲下身,把她进城前戴上的幂篱用头顶出一条缝隙,眯起眼笑了笑。
他是她见过最像狐狸的人,北境有雪中白狐,最擅掩藏,但若是养熟了,便会时不时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声音向主人撒娇卖好。
“怡儿是饿了吗?或者我们也可以在城中用了午膳再走。不过我们要去的地方不远,很快就到了,你觉得呢?”
这个角度让他的鼻尖落了点幂篱的阴影,阳光下的皮肤又白得耀眼,更像裴怡印象中的雪狐。
“尽快赶路吧,我没事。”
她松开他的袖子,等他将马车内壁细细查看过一番,再验过两匹马的牙口和四蹄,又和店老板似乎是用南疆话砍了价格。最后老板点了头,收了银子给了望楼块木牌,应是还车的凭证。
望楼驾着马车从另一个方向出城,还不忘在路过甜糕小摊的时候买了一份。等到出城之后裴怡从马车中钻出来和他一起坐在前面的时候,殷勤地把纸包递到她怀里。
“尝尝,现在温度正好不太粘牙。”
“这是什么,年糕吗?”
裴怡捻起一块嵌了紫色花瓣的甜糕送入口中,果然像他说得甜甜糯糯,带着花香落下了肚。
“差不多吧,不过这种口味只在南疆有,其他地方种不出南疆的花。怎么样,怡儿喜欢吗?”
两匹马很温驯,不用怎么操心,所以望楼转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嗯,还不错。”
裴怡瞬间低下头,好像剩下的几块甜糕精致到要仔细观赏一样。
“你躲我一路了,为什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裴怡,我做错什么了吗?可是明明……我以为,蒙山上……”
低垂的视线中看得到望楼用力扣着木板的手指,眼看着有根木刺要扎进他指缝里,裴怡忙拉起了他的手。
他反攥住了她,四目相对,他的眼中没有任何的不甘心,不理解,或者是摇摇欲坠就快要歇斯底里的狂躁,都没有,裴怡没在他身上看到半分如端王般的暴怒,只有疑问。
为什么呢?你骗了我吗?还是说你又不喜欢我了?可以给我一个答案吗?
她从他眼中读到的只有这些。
她忽然意识到,她把曾经应对可能的吵架的方式原封不动地拿来对待他是不对的,逃避不会解决任何矛盾,甚至在她决定逃避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预判了吵架的结局。
可是端王永远是施舍她屋檐和庇佑的夫君,她不想也不敢真的惹他不快,但是最后呢?只让她心灰意冷,步步让步最后走到了陌路。
望楼静静地等待着她的答案。
路边树影斑驳,南疆已是夏日炎炎,喧闹的蝉鸣声在马蹄嘚嘚的间隙中传入耳朵,这里是一片生机。
不是北境,不是皇城,他也不是端王。
“……没有不喜欢你。”
或许曾经真切地爱过一个人,现在裴怡便知道望楼那些问题中他最在乎的是什么。
她听见望楼的呼吸松了下来,她知道她没猜错。
“但是有时候,我总会想起魏怀仁。倒不是说我后悔和你离开京城,不是的,只是我们曾经确实有过很好很好的时候……”
那个名字从裴怡口中说出的时候,好像是一柄小剑刺进了望楼的脑仁,好不容易因为远离皇城才忘掉的那些怨恨如开闸之水般滚滚涌出,差点就要皱起眉头打断她。
“虽然我和他已经彻底结束了,星儿在皇宫中也会有很好的生活,轮不到我来担心。但是我总觉得我大概很难再次爱上那个另一个人。
魏怀仁再薄情寡义,也和京城中的所有人和事一样,已经成了我人生中的一部分。有时候我自己都会不由自主地提起那段日子,但是我怕你不愿听。
今年我二十二岁,三年前你来端王府的时候,我已经嫁给端王四年,其实我有很多以前的事想要告诉你,比如我在北境的日子,比如我来到京城之后的所见所闻……”
望楼沉默不语,只认真地看着裴怡。在意识到她提起魏怀仁半点都不是因为留恋的时候,那股冲天的怨气霎时闷成了一缸酸醋。
他没办法把他错过的时光从魏怀仁手上抢回来变成自己参与过的,连这份嫉妒都只能默默咽下。
第101章 章一百 天地玄黄
“望楼,我只是觉得我们该相互了解的……但大概没有人愿意听听我和曾经的人的故事。或许,你也并不想说你入宫后的日子……”
感受到望楼低落下去的情绪,裴怡忙抬起另一只手捧住了他的侧脸。
“怎么?该是我觉得抱歉,为什么你要难过?”
“你不该把我的日子和你相提并论的……”
望楼松开了她的手,推着她的肩膀让她往马车里坐了坐,扬起马鞭抽在了马身上,让马儿加快了步伐。
裴怡的手悬在他肩膀之上久久没有落下去的勇气,她有些后悔提起他的伤心事,但是他这样沉默着,不给她回应,她也不知道她的安慰是不是假惺惺。
怎么好像连她自己都要不认识自己,她不记得自己在北境时也这样畏首畏尾。
如果这种瑟缩本来就来自于囚禁了她小半生的皇城,为什么还要让这种习惯继续根深蒂固下去,直至伴随她终身?
在蒙山上露出的那点本性又故态复萌,林间路上没什么人经过,裴怡干脆从背后环住了他,把头也靠在他的肩膀上。
本来已经把那点伤感压回去的望楼讶异地挑起了眉毛,有些不知所措地扣住她抱在他胸前的手腕。
“做什么?”
她怎么忽然抱住他?他好像还没有来得及做什么,她怎么就主动亲近他了?
“你要我放手吗?”
她的温热吐息吹到他脖颈上一片酥麻,他还来不及想为什么,就紧紧按住了她的手。
可是……
“为什么?”
他不明白,在他没有想好怎么利用这一路上的相伴之情还有刚刚她牵引起他伤心事的歉意来诱她亲近,她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贴近他?
不对,应该有什么理由,再不济也该是他做了什么事情让她觉得感谢或者是愧疚什么的,才能换来她的亲昵。
是他背着她下船一路走到城里吗?是甜糕吗?是……
他的胡思乱想被她柔柔打断。
“不为什么,你不想提起,那我们就谁都不说。现在我想抱抱你,需要理由吗?”
需要理由吗?
不需要吗?
望楼陷在自己的迷雾之中,越是被她的亲近惹得满心欢喜如上云霄,就越觉得脚下虚浮毫无保障。
就连现在她轻轻亲了他的侧脸一下,都让他全身僵硬不堪,平日的舌灿莲花皆已忘记,他就好像是一个和常人一般大小的傀儡偶人,僵直着坐在这里被她靠着。
裴怡看不见他的脸,但他宽厚的背脊直直地挺立着,像一棵树一样立在她身前,连扑面而来的热风都能挡住。
他的手很慢很慢地钻进她的指缝间,十指交扣。
接着把马车停在路边树荫下,转过头来,试探着把一个吻落在她的唇瓣上。
她没躲。
哪怕裴怡不是如望楼期待的一般已经彻底对他卸下心防,这番剖白也比她的沉默更让他安心。
裴怡以为他会加深这个吻,但他没有。
这个吻更像是一个浅浅的印记,他舒展开眉眼,又落了一吻在她额前。
他看向她的眸子宛若盛满了情意的酒盏,却只让她闻到了芬芳,半点都不会让她喝醉。
他这个人给她的感觉好像向来如此,永远都是淡淡的一点点,哪怕在她想要逃避他自己想清楚的时候,他都不会多问一句。
裴怡不知道这是否是……因为他并没有和世间男人一样的……欲望,所以才能在情爱之中进退自如,永远都能清醒着思考她每一句话的意义,而不是简单理解成答应和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