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就别把我放下。”
她的声音不大,快要被林间的风声虫声淹没,但他听得清清楚楚。
“永远不会。”
京城。
五月初五。龙舟观景台。
上官鹿咏和陆夫人坐同一辆马车来的,到了才知道,虽然席位确实是定好的两人一席,但是官员和同行人在观景台上是可以随意走动的,并不是从头到尾都要坐在一起。
“我家那人可真是的,漠南的蛮子有什么好急着去见的,他自己不去,使唤人倒是痛快,让咏咏你们兄妹连个囫囵端午都过不上。”
时间还早,陆夫人和上官鹿咏站在栏杆前,说着闲话。
“夫人言重了,陆大人是朝廷股肱,我哥哥承蒙提携,自然要勤勉些做事,才能不负使命。而且今天陆夫人能记得把我带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上官鹿咏这一番话哄得陆夫人甚是舒心,还想和上官鹿咏说几句,不小心瞟到了在席位上等待多时的陆渊之。
陆渊之一路上骑着马跟在陆夫人的马车外,一直到现在上官鹿咏都只贴在陆夫人身边说说笑笑,除了见面上车下车的时候和陆渊之寒暄了几句,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儿子怨念的目光让陆夫人不得不歇了和上官鹿咏闲聊的心思,借口女君殿下快来了,催着上官鹿咏先回席位上坐好,等会再来和她一起看龙舟。
“上官小姐。”
总算等到上官鹿咏走来,陆渊之帮她倒了杯茶,不露声色地让她看见自己手腕上的五彩丝线。
青色官袍中探出的骨节分明的手很惹人注意,上官鹿咏自然一眼就看见了那抹格格不入甚至有些俗艳的颜色。
“你怎么戴了四根这么多!”
上官鹿咏仔仔细细数过上面的四个绳结,难以置信地看着陆渊之。
这人是很喜欢把自己的手腕缠成粽子吗?
要不是还记得周围都是人,她都要压不住声音了。
“不好看吗?”
陆渊之转了转手腕,生怕她看不清楚一样又往她眼前伸了伸。
“上官小姐送了我七条丝绳,除去分给父母亲和泽之的三条,剩下的都在这了。毕竟是上官小姐一番好意,闲置岂不浪费。”
上官鹿咏的目光从陆渊之的手腕收回到他脸上,黝黑的眼珠转了转,坐直上身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
“陆渊之,你是不是喜欢我?”
陆渊之脸上常带着的三分笑意僵在了脸上,忽地垂下眼帘看向了桌面,伸出去的手腕也收回到了袖中落回了腿上。
竟是从未有过的窘迫。
正在陆渊之脑中一片混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时候,随着一声高唱,众人纷纷起身向观景台最高处行礼。
“女君殿下到!”
像是沸腾的锅中忽然泼进了一瓢冷水,席位上的诸人即使落座之后也没有再闲谈,只专心看着不远处的水面,等着龙舟出现。
有些原本还想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话题的人被身边人扯了扯衣袖,悄悄用眼神示意对岸的数个黑衣人。
那些黑衣人不知是何时出现,更不知已经在对岸的百姓中或是楼阁高处站了多久,看了多久,恐怕除了初入朝堂的几位新科进士,没有一个人胆敢在玄羽卫的目光中恣意。
萧齐在一座拱桥中央负手而立,将两岸风景尽收眼底。一边是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人间百姓,一边是噤若寒蝉,不敢和他目光对视的官员。
谁心中有鬼,谁才会躲闪,才会畏惧。这是本能,谁都克服不了。
有时候根本不用玄羽司多神通广大,手眼通天,只消在谁家出事后,瞧瞧哪家风声鹤唳,便能顺藤摸瓜。
只是好笑的是,就算在有心人的抹黑下玄羽司的名声堪比阎罗大殿,百姓也没把他们当成多了不起的大人,甚至有些求告无门的线索还要递进玄羽司才能伸冤。
光是萧齐看过去的这一眼,就有三个人高马大的玄羽卫因为挡了身边人的视线,老老实实被大爷大娘挤到了身后。
“……站岗就站岗,你这么大个子了不知道往后站站,你又不看龙舟,别挡着我们。”
但是萧齐目中无尘惯了,又因为魏怀恩坐得太高瞧不见,他根本没有什么心思细细看谁,也就半点没注意到观景台中有一道过于热切的目光投向了他。
一艘艘由京城各路禁军和百姓自发组织的龙舟驶来,簇拥着中间最大的一艘雕龙刻凤的龙凤州浩浩荡荡而来。
龙凤舟体积最大却吃水最轻,好似是为了大梁朝第一位女君特意做的船型与描绘,实是宁瑜夫人在工部主导新造的模型船,即将投入南北漕运使用。
在魏怀恩简短的开场之后,各艘龙船向两岸挥手示意,掀起阵阵喝彩与欢呼。随着魏怀恩的一声令下,如离弦之箭破开水面而去。
此处是起点也是终点,龙舟将要沿着水路直到运河口再折返,好让京城百姓都能一饱眼福。一去一回估计要半个时辰,所以魏怀恩在龙舟远去之后就进了观景台依靠的楼阁之中。
女君殿下不在,玄羽卫自然松懈了不少。眼尖的官员看见那立在拱桥上的黑衣人已经不在,总算松了口气,观景台上也自由了起来。
陆渊之正想和上官鹿咏说什么,江鸿却走了过来。
“上官小姐,你怎么一个人来了?上官大人呢?”
江鸿对陆渊之不假辞色,只对着上官鹿咏一人说话。
“江将军。”
上官鹿咏起身客气一礼,闪到陆渊之面前的空地和江鸿拉远了距离。
“家兄有要务在身,不在京中,江将军若是有什么话同他说,还是改日吧。”
比起江鸿想要寒暄的态度,上官鹿咏倒是刻意冷待,让江鸿的眸色黯了黯,强挤出笑意邀请道:
“既然上官大人不在,上官小姐不妨和我母亲坐坐?她一人在前面也无聊,那里景色也更好。”
观景台上众人皆各自凑成圈子交集着,没人注意这靠后的位子的三人。
“江将军,在下国子司业陆渊之,今日乃是上官大人托付我家照顾上官小姐,江将军好意相邀,但还是要看上官小姐的意思,可对?”
陆渊之向上官鹿咏投来了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就站在她和江鸿之间,等她回答。
论起来,就算是上官鹿鸣的品阶也比江鸿低,何况并无实权的陆渊之。但是他站在那里,好像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支持她,
“我不去,这里很好,江将军还是回去陪您母亲吧。”
江鸿手里好像攥了什么东西,但陆渊之恰到好处地将上官鹿咏的视线挡得结实。
“江将军,请回吧。我陆家的客人,不需要旁人操心。”
陆渊之的狐狸眼冷了下来,丝毫不怵江鸿身上的武将威压,显然就是要把上官鹿咏护在身后。
无话可说的江鸿还不愿退缩,和他僵持了几息之后,上官鹿咏在陆渊之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袖。
“陆渊之,我们去吹吹风吧。”
江鸿的肩膀骤然沉了下去,他没再说什么,转身走远。
陆渊之转过身来:
“他已经走了,你还要在这里吗?我母亲没和江家坐在一边,你还是可以去找她聊天的。”
“陆渊之,你都知道,是不是?”
上官鹿咏指了指一处没人的水榭,示意陆渊之和她一起过去。
这人身上的种种奇怪之处都有了答案,她虽然不在朝中,但是也不是不谙世事。
陆家权重,为了避嫌,所以明明比她哥哥还要早登科的陆渊之一直游离在实权官职之外,可是即使对上江鸿,他也敢语气不善。
之前为了拉拢上官鹿鸣,所以一直要和她议亲是也是这位。现在女君殿下已然上位,陆家还想做什么?借她上官家向女君殿下投诚吗?
上官鹿咏知道京城这些官宦之家把规矩礼法都刻进了骨子里,绝对不会接受她这么个尚在闺中就敢行事出格的儿媳,所以她并不觉得陆夫人的亲厚能有多少真心。
何况她本来也没想要攀高枝,只想不愧于心。但谁要是把主意打到了她和哥哥身上,她也绝对不是什么好蒙骗的傻子。
第114章 章一百一十三 比来常下泪
“你知道我从来都不想和你议亲,也知道我曾经爱慕江鸿,所以你找机会见我,还故意让我送你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陆渊之,我不是蠢人,听得懂你的实话,告诉我,为什么?”
上官鹿咏抱着臂倚靠在柱子上,姿势称得上不雅,但这样想如何就如何的她,才是和兄长一路扶持到今日的坚毅女子,也是陆渊之当年在人群中一眼就注意到的耀目姑娘。
“你不是都知道吗?我……喜欢你。”
这样直白的话语对自持惯了的陆渊之有些困难,可是他还是说了出来。
“你喜欢我?你喜欢我什么?陆渊之,我们才见过几面,说过几句话?你就喜欢我了?”
陆渊之的回答在上官鹿咏眼中就是回避,家族兴衰,权力更迭,这些血淋淋的事实她上官家都曾经历过,何必要用这虚伪的情爱遮掩赤裸裸的利益交换?
“那江鸿呢?你又和他有多熟悉,还不是悄悄喜欢了他那么久?为什么我就不能从第一眼就喜欢上你呢?”
眼见着上官鹿咏眉头一皱就要动怒离开,陆渊之生怕她误会,忙拦到水榭出口。
“对,我知道你不想和我议亲,但我就是因为不想让你和我之间为了利益才绑到一起,所以直到宫宴上才真正和你见上一面。
上官小姐,我可以指天发誓,我陆渊之从来都没有要利用你,利用上官家的念头。
就算你不相信我,也该相信我父亲纵横官场多年,真要做什么,怎么会让你和你哥哥有机会躲过去?”
“呵,所以我该谢谢你高抬贵手,还是谢谢你们一家屈尊降贵同我做戏?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好像多为了我着想。
可是我认识你吗?没有你,我哥哥何必那么难做,我也根本不需要被关在家里饭都吃不上!”
他拦在门口,上官鹿咏也离不开,两人就这样隔着一步远对峙着,谁都不肯让步。
“让开!”
上官鹿咏略提了提声音,要是陆渊之还在乎名声,就不该再拦着。
“……因为你之前喜欢追着江鸿走,我妒忌他,所以没有直接让我父亲放弃议亲的想法,就为了给你添堵。是我不对,抱歉,上官小姐。”
上官鹿咏猝不及防受了陆渊之的赔礼,忙托着他的手臂让他直起腰来。
“你做什么,这么多人呢,别被看见了!”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上官小姐,但是我既然敢见你,敢和你有联系,就是因为现在即使我们两家议亲也不会影响朝局。”
陆渊之用那只缠了丝绳的手隔着上官鹿咏的衣袖握住了她的手,一定要她听他说完。
“我今天所说句句是真,你可以气我之前小人行径,但是你得知道,我绝对没有利用你的意思,这里不便多说,等你哥哥回来我自然会向他好好解释,到那时你再信不迟。
只是你能别躲着我吗?你说我不了解你,可你也该给我机会见你。江鸿不是你的良人,我也不敢说我是,但是上官小姐,总要试试才不会后悔,你说呢?”
陆渊之眼中的坚持和认真不似作假,薄薄的衣袖也阻隔不住他的体温向她渗透。上官鹿咏抽回了自己的手,但没有再想离开。
许是被他话中的“不会后悔”打动了,上官鹿咏也想起哥哥曾经劝阻她不要因为朦胧的幻想,就对江鸿动心。
那时候她是怎么说的来着?
“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会不会后悔?万一他真的也会喜欢我呢?就算最后他不喜欢也没关系,至少我没有遗憾。”
陆渊之紧紧盯着她,不敢放过她脸上任何一点神色的变化。
二十年的人生里他几乎没遇到过什么挫折,一步步都是家中铺就的坦途,所以他从来都不明白为什么弟弟泽之一身反骨,更加不明白如他一般年岁的青年人身上那股堪称愚蠢的冲劲。
但是他现在明白了,他之所以没有悖逆之心,是因为他从前想要的东西,都在父母家族的期待之中,他甚至都不曾向往过自由。
可当婚事都要来做交易的时候,他和父亲闹翻了。他不要去和什么于家什么赵家什么和父亲一党的世家联姻,他想自己去认识一个姑娘。
“行,我以后还会见你就是了。”
上官鹿咏点了头。
陆渊之茫然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她答应了,狐狸眼都笑成了一条缝,简直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多谢,不是不是,那就一言为定!”
观景台的另一端的楼梯通向一座楼阁,乃是皓月楼的一处产业,今日腾出空屋给这些达官贵人休憩使用。
魏怀恩从更高的长桥进了阁中,萧齐在拱桥上待了一会,也走了进去。
只是今天人多嘈杂,让萧齐没有留意到身后悄悄跟上了尾巴。
跟着萧齐的人是个娇艳女子,家中曾被大官为难过,后来大官被玄羽司抄家,解了女子被逼为妾的困局,所以她也对当时威风凛凛的萧齐一见倾心。
救命之恩当涌泉为报,但她只敢把这点爱慕掩藏于心,不敢对父母说起分毫。
谁会允许女儿和阉人有瓜葛呢?即使是风头无两的玄羽司副司使,也不是什么良配。
但是时移世易,她的父亲当年虽然被为难过,可等到他晋了官阶之后,也犯了贪心,最近被玄羽司捏住了把柄,说不准就是抄家灭族的罪过。
到了这时候,把她这个女儿献给谁不是献?
萧齐公务缠身,能靠近的机会几乎没有,若是今日不抓住,她就要被父亲送给老头做填房了。
何况萧齐虽然是阉人,可那般光风霁月,挺拔如松的人才样貌,站在哪里都惹眼极了。而且他今日穿的交领袍把脖子的异样藏得严实,更加惹来女子春心荡漾。
她并不敢跟得太近,远远地看着萧齐拐进了间屋子,又躲在角落等到四周没了人,才蹑手蹑脚走近,将门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然而里面的情景却让她惊得捂住了嘴巴。
侧对着门口的小榻上坐着一个红衣女子,被博古架挡了脸和半个身子看不出身份。但萧齐的一举一动却清清楚楚。
此刻他正半跪在地上,解开那女子的罗袜,挽起她的裤管,将那白玉无瑕的足踏在他膝上,手上捏着湿布细致地擦拭,神色岂止是温柔,简直算得上痴迷。
门外窥探的女子拼命想着谁能被堂堂萧副使这般伏低做小地服侍,还没来得及想出个所以然,只见门内情景更加香艳,让她红了脸几乎不敢再看。
萧齐低下头轻声说了句:“……您怎么会有错。”
接着便啜吻着榻上人的小腿,还探出舌尖划过那人雪般的肌肤。
魏怀恩立刻就把腿收了回来,刚要嗔他不正经,就听见屋门外有了动静。萧齐立刻追了出去,她也拍了拍脸,穿好鞋袜站起身来,走到屋中的冰盆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