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熟悉的温度,熟悉的掌心,熟悉的抚摸,他感觉到魏怀恩摸着他还没完全消下去的肿包,用含混的口齿一字一顿问他:
“还疼吗?”
这是做什么?她这是在做什么!
她就半点都不会发脾气吗?把他当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阉狗不行吗!
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这样对他?
他不配,他再也不配得到这样的温柔了,她怎么就一星半点都不曾怀疑过呢?
他呜咽一声,像一条咬了她还向她呲牙的犬,怕她凶他,怕她打他,怕她赶他走再也不见他。
魏怀恩靠在他背上,也不催,等他调整好了,自己舒展开。
她的手指在他的脊梁上轻巧地点了几下,却宛如千钧重,像九天劫雷一般打断他的奸筋佞骨,让他这条奴大欺主的阉狗重新明白,谁才是他的全部依赖。
“……你真的不怪我吗?”
萧齐又嘟囔了一句,像是做了坏事之后,看见主人抬起手,想靠近索宠又心虚的宠物。
幸好魏怀恩伤了舌头不好多说话,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他的肩背,让他惶惶的神魂在安静的陪伴中平复了下来。
他终于伸展了身体,端端正正地躺平下来,强颜欢笑着向魏怀恩张开双臂,等她趴进他怀里时,拉着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别总往她怀里钻,他对自己说。
别一边把她的权力蚕食,一边又要她把他当成脆弱易碎的瓷器。
你配不上。
你该从她身边摆正自己的位置了,不是要为她铺平前途,苦厄自受吗?既然要护着她,只是算计她狐假虎威也就罢了,怎么连一个怀抱都要等她施舍?
不是这样的,她期待的他不是这样的。
他做错了,又一错再错,到现在积重难返,咎由自取。
来日的结局已经注定,不是因为她会狠心,而是他把自己逼到了无可回头的崖边。
他怎么这么蠢,阮雁警告过他很多次,他也有很多机会可以和魏怀恩哪怕商量一句。可是生杀予夺的权力如附骨之蛆,沾了一点就再难割舍。
史书里,从来没说过几句阉人的好话。
原来不是刀笔吏对他们尤为苛刻吝啬,而是断脊之犬,永远也学不会立身端正。
“以后我再这样的话,你就叫醒我,或者赶我去小榻上自己睡,一次两次我一定会改过来的。”
魏怀恩趴在他胸口,被他说话时的震颤逗得笑了一声,俨然把他无比认真的话当成玩笑。
只是没想到,到了晚间,萧齐找了布带把自己的双手绑住了,魏怀恩议事结束回来的时候,他正盘坐在床上用牙齿艰难地打结。
“你这是闹哪一出?”
魏怀恩已经忘记了晨间他的话,没好气地坐在妆台前兴师问罪。
“我问你,吏部前几日被抄家的那个郎中陈光美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因为他派女儿向你示好,结果撞见你和我共处一室,所以就公报私仇了?”
萧齐慌张了一瞬,转而又很自信这件事做得首尾干净,哪怕是他故意下手,也是因为陈光美有错在先。
“怎么可能?怀恩,你是听了谁的胡说?我可都是按律办事,刑部和大理寺也都是审过案卷盖了章的。
而且明明是陈光美先怕罪行败露所以急着向上示好,该不会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想让御史台攻讦我,好给自己减罪吧?”
阴阳怪气的功夫阉人若是论第二,普天之下大概没有谁敢自称第一。魏怀恩本就心有偏向,见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也开始怀疑把这事捅到她面前的人是否别有用心。
“你得罪过闻达吗?怎么他言之凿凿地递折子说,你因为陈家女惹你不喜而开罪了陈家?”
闻达?
从魏怀恩口中套出了这个名字,萧齐反而更加有恃无恐。
看来这厮还不老实,怕萧齐再“请”他的儿子到玄羽司游玩,不敢对魏怀恩指指点点,反而要把他的罪状先告给魏怀恩了?
但是不能让魏怀恩知道他真正做了什么……
魏怀恩眼看着萧齐眉头一皱,下床几步走到她面前。
“陈家女说什么了?她敢把看见你我的事告诉别人?我看陈家是活腻歪了,这几张嘴还留到秋天做什么!”
说罢就一边挣着手腕上布带,一边往衣架走,大有立刻回玄羽司给陈家人下催命符的意思。
“萧齐,好了,闻达根本不知道具体什么事,再说谁敢编排本宫?就算借那陈家女十个胆子她也必须把这事烂在肚子里,快回来吧。”
听她把此事搁下,萧齐也下了台阶,重新坐在床上等她就寝。
“听怀恩的意思,似乎觉得陈家罪不至此?但是做官做到这份上,连女儿都推出来做人情攀关系,我就算是先看他家不顺眼所以才动手又如何?陈光美怎么可能干干净净?”
“不,萧齐,你绝对,绝对不能这么想。”
魏怀恩的语气严肃起来。
“严苛法度不是为了排除异己,更不能因为先盯上谁所以才用玄羽司的力量去查探。你不能先假设一个人有罪,然后为了找到证据就无所不用其极,这不对。
你我都明白,凡是在朝为官者,几乎没有谁经得起玄羽司的手段,我也确实因为手中捏着他人命脉,才让他们哪怕并不甘愿,也必须为我让路。
但是这不对,不需要任何理由。除非你也对我们自己人动手,把朝廷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都洗一遍,可是这样的话,留下来的人,还怎么操持天下呢?
再说了,难道我就没有罪?但是玄羽司归根结底不是为了抹掉我不愿意见到的人,而是为了在法度之外成为监察的红线,震慑百官行事有度,不至于成了毒瘤才能被发现且拔除。
唯今一朝,就已经有数桩牵连朝野的大案,每一桩都惹得数年动荡不安。我不想等到那个时候才亡羊补牢,所以之后你千万记得,切切不可意气用事了。”
萧齐定定地看着魏怀恩,认真到魏怀恩疑心自己脸上蹭了什么脏东西。
“怎么这么看着我?”
魏怀恩在跟随于芝言等老师学习的时候,就极其讨厌这些人动不动就长篇大论的说教,如今轮到自己居然也没戒掉这臭毛病。
“我只是在想,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不好的事,怀恩也会论迹不论心吗?”
萧齐此时正用被绑住的双臂环抱着膝盖,又是一身白色中衣,发丝披散,有一瞬间像是个落了狱的阶下囚。
“当然会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魏怀恩笑着冲他挤了挤眼睛,丝毫不觉得他这话问得多真心。
“要是被我发现你背着我做那阴私背德的事,我就……”
“你就怎么?”
萧齐看着她走过来坐在自己面前,而胸腔中的擂鼓声已经震得他胸口疼。
“就……也要看你犯的是什么罪啊。”
他手腕上的布带系得有些紧,魏怀恩瞧他都勒红了,一边随口说着,一边帮他松绑。
“如果是死罪呢?”
他闪躲一下不让她扯开那个死结。
“啧,什么话都敢乱说!”
魏怀恩想也不想就轻推了一下他的肩膀。
“你要是再说什么死不死的混账话,等真有那一天我自然不会徇私枉法,还会因为你是我的内臣更加严苛地惩办你,怕了吗?”
“怕,怎么不怕。”
萧齐垂下眼帘,挡住了眸中汹涌而出的落寞。
即使只是玩笑,也不见她舍得哄他一句。她甚至都忘了,他身上注定要背负的最大的弑君之罪,也是因为她。
够了,别再埋怨了,你知道她说的不是弑君之罪,是你手中擦不干净的鲜血骨渣,是你不择手段的蝇营狗苟。
“哈哈哈,知道害怕就别做那些事啊……”
他的脸被他捧起,温热而柔软的气息靠近,他下意识闭眼,感受她的唇瓣贴在了自己的额上,鼻尖,最后落在他微张的唇上。
“你急什么,我还没沐浴呢,等我一会,心肝儿。”
她抵着他的额头蹭了蹭,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等魏怀恩进了浴房又传来水声的时候,萧齐的眸色再度被晦暗的黑雾遮盖。他走到窗边,对着窗外吹了半声鸟哨,叫来了明丰。
“把吏部陈家处置了,一个都别留。狱里还是老样子找死囚凑数,现在就去。”
第119章 章一百一十八 青史不容
“遵命,师父。”
明丰悄无声息地走后,萧齐阖目捏了捏鼻梁,手臂一个用力,布带应声崩断。
又要添一条罪了,可那又如何呢?他早就万劫不复,还差这几桩人命吗?
萧齐扯扯衣领吐出一口郁气,转身也进了浴房。
“嗯?出什么事了?”
魏怀恩听见脚步从浴桶中回头,萧齐很少会在她沐浴时进来,除非是朝中有什么要紧的事,急着让她拿个主意。
“没什么事,只是想来陪怀恩一会。”
萧齐伸腿勾了个板凳坐在浴桶边,双手相扣拄在膝盖上,抬头眸光清澈地看着她,有浴桶遮着,他只能看到魏怀恩圆润的肩头。
身高腿长的人缩坐在小小一张板凳上,瞧着就憋屈。魏怀恩趴在浴桶边缘笑着赶他:
“快出去吧,我可不用你陪,你也不嫌难受。”
但是萧齐不知道从浴房的储物架的哪里找出了一个木盒子,魏怀恩瞧着眼熟,但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什么时候看见过。
等他舀出一盆热水,打开盒子清洗里面的东西的时候,魏怀恩说话都结巴了。
“你……你什么时候,把这个藏在这的?”
本就因为热气蒸腾肤色粉红的魏怀恩认出角先生之后,更是红了个彻彻底底。在萧齐握着角先生重新走到浴桶边的时候,她屈膝抱臂警惕地盯着他:
“你想干吗?这里不行!”
萧齐刚抬起一只手,魏怀恩就一捧水泼了过去:
“萧齐!你赶紧出去!”
这一捧水沾湿了他的额发,湿淋淋贴在脸上。他干脆把披散的头发全都拢到脑后,露出还在滴水的整张妖冶脸庞,像个才化形的水妖。
“这里不行吗?”
他继续将指尖落在魏怀恩的肩膀上,把几滴水珠连成一条水线,蜿蜒着向水下而去。
“不行!”
魏怀恩抱着胸前闪躲他的手,哪知下一刻水位突然涨起,宽大的浴桶因为他的跨入而变得逼仄不堪,她还能躲到哪里去?
“我想在这……”
一尾鱼乘着尚未平息的水波游荡而去。
魏怀恩忍无可忍地站起来要逃,但萧齐一把扣住了她的腰肢,让她没防备地跌回他腿上。
原本膝盖相抵,各自都伸展不开的局促,在她被他抱住后反而又有了回寰余地。萧齐伸直了双腿,勾着她的脖颈向自己压下。
“……怀恩。”
萧齐没有亲吻她,而是等她愿意低头,施舍本就承诺他的吻。
他的体温很快被水温同化,双手不带任何力道地模仿着温柔的水流,涌向她的肌肤又离开,却让她难以忍耐地软下骄傲的背脊,成全他的祈求。
听闻南疆有种生在水中不需根系的花朵,大概生来就是要绽放给水妖欣赏。
。
“怀恩……可以了吗?现在……”
他蹭了蹭她,似乎已经很难忍耐身后的躁动。
“要是我说……‘不’呢?”
魏怀恩也气喘吁吁,声线甜蜜又娇气,却非要逞强不认输,一口咬在他的耳尖,疼得他抽了口气。
“嘶……你真舍得见我如此吗?”
萧齐自然不会幼稚到以牙还牙。
“……刚才还唤我心肝儿,怀恩,你怎能这样……”
那条鱼张狂地仗着灵活肆意出入,还想呼朋引伴一同探索。
一定是浴房水汽太重,所以才让魏怀恩呼吸不畅,双腿一软就落在了萧齐怀里,也让他的等待成事。
“你,萧齐……慢着点,别把水都……”
水位一降再降,魏怀恩想要去扶浴桶壁的手被萧齐捉回来背在她身后。
宛如困于浅滩的游龙般被妖邪掌控。
“怀恩,张嘴……”
这满室的气息,都不及她口中万一。
萧齐的凤眸在浴房的烛火中跳跃着灼灼颜色,他比任何人都要渴求欢愉,渴求真实,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走在一条必死无疑的路上,并永远都不会恐惧。
他得记住每一个想要死在她身上的时刻,这样,在斧钺加身时,或是凌迟千刀时,或是铡刀断头时,或是五马分尸时,他都会靠着这些记忆,告诉自己,他早就已经在她的温暖中死去。
已死之人,怎么会感觉得到疼痛呢?
所以萧齐,你什么都不必害怕,你只要继续为她肝脑涂地就好。
湿润的长发铺满他们两人肩头,直到有些发丝已经干燥的时候,他们才相拥着彼此,满足地长叹一口气。
“明天该怎么应对,都准备好了吗?”
魏怀恩懒散地趴在他肩头,眼睛都不愿睁开。
萧齐哑然失笑,一边抱起她放在靠墙的木架床上为她擦洗,一边摇着头半真半假地抱怨:
“才刚刚与我共赴巫山就提这些不相干的,放心,明天晚上绝不会出一点纰漏,我保证江将军一家老小平平安安地受封领赏。怀恩现在可以多看看我了吗?”
“我哪里没看你了,你好不讲道理。”
魏怀恩不服气地和他对视着,怕他接着耍赖,还凑到近前指着自己瞪得大大的杏眼说:
“你看,我的眼睛里是不是只有你?”
“殿下的眼睛该有天下万民,怎么能只有奴才一人呢?”
萧齐走到一边忍着笑给自己清理,一边等着她发作。
果然魏怀恩一点就着的脾气在私底下根本收不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手段用在给别人堵心的时候很爽,但是被萧齐这般回敬,魏怀恩气得捶床。
“萧齐你!好啊,你就气我吧,我看你改名叫小气鬼算了,萧齐小气,小气萧齐!”
“对,我就是小气。烦请殿下自行穿衣,奴才现在可不敢服侍殿下。”
一套寝衣被萧齐扔到魏怀恩怀里,他确然得先把自己清理干净,毕竟阉人总是麻烦些。
魏怀恩虽然背过身去不看他,却依旧气哼哼地不乐意。等萧齐在腰上围了块布巾过来要抱她时,很硬气地把脸转到一边。
“本宫的鞋呢?本宫自己走!”
“这儿呢……”
萧齐话音刚落,她的脚便被他的手裹住,传来的热意从脚心窜到了她的耳尖。
“走吗,殿下?”
脖颈环上了一双玉臂,魏怀恩埋进他的怀里,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