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声——温三【完结】
时间:2023-05-20 23:17:29

  奚茴连眼神都没给秦婼一下,她就盯着后院里的鸡,心里分外想吃肉。
  行云州忌杀生,又为了修为鲜少碰荤腥,尤其是五宫里的弟子,恨不得一年四季都食素,唯有还年幼的小弟子们正在长身体,无需忌口。
  奚茴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肉了,入凌风渡前她也偷偷打过野味烤着吃,那时吃东西全凭自己一双手,后来去了凌风渡,十年未尝过烟火味儿,醒来身体弱,仅有汤汤水水,她又怕被人下毒,从不敢多喝。
  前两日于百花州醒来,身上的伤还疼着,大夫说最好吃些清淡的,连着几天奚茴只喝过素粥,再看那院子里跑得欢实的鸡,她没忍住舔了舔略尖的虎牙,馋了。
  万年密林里两个行云州的弟子欲对她下杀手反被云之墨杀了的画面尚在眼前,头脑浑噩了几日后,她便于百花州年城的青云客栈内醒来,抓了秦婼的鬼使做要挟,成功叫秦婼成了她的手下。
  奚茴原先还有些担心她真不怕鬼使魂飞魄散,拼了命也要向谢灵峙告状,那奚茴就要好好想想理由,该怎么为自己辩解脱罪,再神不知鬼不觉地灭口秦婼。
  实际上自奚茴醒来,她就不曾见到过谢灵峙等人。
  行云州的人来曦地是有要事要办的,那些事似乎与行云州如今面临的麻烦有关,但与奚茴没太大关系,她乐得看热闹。
  谢灵峙将奚茴安置好了之后,便给了客栈足够银钱,带着几个师兄弟们前去百花洲的杏林城。听先前在百花州没回行云州的师兄弟传信,说那边的游魂泛滥,已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加上行云州下鬼域动荡,又不知来了哪些鬼魂,竟逼得百姓纷纷奔走逃亡,谢灵峙赶去便是为解决此事。
  只留了秦婼照顾奚茴。
  秦婼实在怕极了奚茴。
  她觉得奚茴的脑子不太正常。
  这几日与奚茴相处下来,秦婼似乎像是从未认识过她,有时奚茴会坐在一处自言自语,兴奋地双脚离地蹲在了凳子上,看见秦婼也当做看不见。有时又安静得异常,在一个地方一待便是大半天,看见秦婼了还会朝她笑一笑,她一旦笑,秦婼便双腿发软,想起她曾掐着自己的脖子也这般笑过。
  就像在计划着什么坏事。
  秦婼与鬼使结契,照理来说若有鬼魂她也应当看得见才是,可她什么也没看见。
  奚茴倒是不像赵欣燕那样对她颐指气使,绝大时间她根本就无视了秦婼,可秦婼始终记得她掐自己脖子的痛苦,方才听到几个人说起了年城近来发生的事,秦婼动了点儿心思,她迫切地想要谢灵峙等人回来,再与谢灵峙说自己笨手笨脚的,最好换个人来照顾奚茴。
  秦婼见奚茴这边暂且没事,便凑到方才说话的那一桌旁问了几句,年城何时出现闹鬼现象,又有哪些县村格外严重,问清楚后秦婼便将所闻写在了信符之上,燃火将符纸烧成灰烟,符上内容顷刻便能显现在谢灵峙的面前。
  杏林城距离年城骑马约两日,但行云州弟子皆会御风而行,出了万年密林后无需拘着,只要谢灵峙看见了秦婼的信,想来脱身后要不了两个时辰就能赶回。
  奚茴虽盯着客栈后方的鸡,余光却也偶尔瞥向自己新收来的小狗腿的动向,瞧见她似乎在传信,想来要不了多久谢灵峙等人就要回来,便开始烦心如何解释万年密林里发生的事。
  越想,奚茴的眉头就皱得越紧,她撇嘴,心道果然还是要将秦婼杀了才对,这不,还没舒坦几日,她就开始给自己添麻烦了。
  啧了一声,奚茴在客栈待不下去了。满街飘香的食物勾得她肚子咕噜噜叫了几回,她瞥了一眼桌上已经有些凉了的药,端起来一口气喝完,这便起身拍了拍裙摆,打算离开客栈去外面转转。
  喝药,是为了让自己肩上的伤尽快愈合。
  她的伤本就因为秦婼笨手笨脚严重了些,醒来后又掐着对方的脖子撕裂了一回,后来这几日她的右臂根本就抬不起来,奚茴也不欲与自己为难,好生歇着,今日才能勉强动一动。
  离开行云州,她还从未见过曦地的模样,只在客栈屋内的那一扇窗里朝外探去几眼,有些向往,也有些畏惧。
  行云州上的书都有记录,曦地的人文与行云州内不同,众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日日重复平和又简单的一生,可曦地也充满了危险,表面的宁静,皆有行云州在背后替他们清扫鬼魂,摒除祸乱。
  走到客栈门前,奚茴看向被人来人往踩矮了一截又泛着黑的门槛,再抬头望向门外略过的行人,垂在身侧的拳头紧了紧。
  兴奋,激动,期待,这是从未见过的外面的世界,没有行云州里那些讨厌的人,或许,还有许多曾经在书上才能看见的有趣的东西。
  奚茴走出客栈后,盯着一个看上去较为老实的妇人,便一直跟着对方身后走,由她领路。
  她没来过街市,但这几日隔着窗户也能听见,能看见街市上都是商户的店铺在贩卖些吃喝用具。沿着客栈这条路往前走,一排大半都是住户,经过一个岔路口奚茴才闻到了淡淡的酒香,还有烧饼的香味儿。
  年城的酒楼不大,与酒楼挨着的几个都是卖糕点、果脯零嘴的,就在酒楼门前还有卖糖葫芦的老头儿扛着糖葫芦边走边吆喝。
  这一个转角奚茴眼前的世界就像是变了模样,客栈正对的那条街其实也有些小商铺,但都是成衣首饰,吃喝玩乐的,在与它相隔千步的另一条街。
  碧空如洗,连云也没有,正午的光热辣辣地照在奚茴的身上,她浑身上下的血液也跟着流快了些,手足发暖发麻,瞧着她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儿,一时眼花缭乱,也不知先看向哪边才好了。
  真好啊,曦地人间。
  奚茴早已跟丢了妇人,但那已经不重要了,满街的物什,还是被人扛在肩头红艳艳的糖葫芦最为耀眼。奚茴瞧见有两个小孩儿花铜板买了串分着吃,她有些惊讶,那居然还是吃的?!
  行云州里没有这个!
  舔了舔唇,嘴里苦涩的药味儿泛滥开,奚茴直勾勾地盯着糖葫芦,脚步加快走过去。
  就在她朝前跨出几步的同时,一阵风吹过她手腕上的铃铛,浓墨于身后汇聚,刹那形成了身披玄袍的男子。
  云之墨双臂抱胸立在来往的行人中,双眸从街头扫到街尾。小小年城,于曦地九州中毫不起眼,却在这一眼就能望到头的街道上,勾起了两个人难得的好奇心与新鲜感。
  卖糖葫芦的就站在个人多的地方,扛累了便扶着,自己倚靠在墙壁上从腰间扯下水壶喝了两口。这天实在太热,若不再卖快些,糖葫芦就怕是要被晒化了。
  围过来的小孩儿有许多,老头儿连忙弯腰堆着笑,哄他们掏铜板。
  奚茴就站在老头儿身后巷子的夹缝旁,她眨了眨眼,顺手从那插满糖葫芦的稻草上扯了一根下来,凑到鼻尖闻了闻,酸甜酸甜的。
  她又回头朝方买了糖葫芦的小孩儿看去,瞧他们都放进嘴里吃,犹豫了一下,伸出舌尖舔了一小口。
  外面的糖衣被太阳晒化了些许,粘着粉嫩的舌尖拉出细细的糖丝,断了后挂在唇上,奚茴抿了抿水润的唇,眸子发亮。
  好吃的!
  曦地果然是个好地方!在行云州里,这般颜色艳丽的果子奚茴碰也不敢碰,大多作药用,有毒。
  乍一尝到以前从未吃过的味道,像是一团蜜糖在嘴里绽放,可奚茴没吃过山楂,酸涩又软绵的果肉里夹了籽,她含在嘴里都舍不得吐掉。
  卖糖葫芦的老头儿只顾着那帮小孩儿,也没看见身后有人不问自取,待他收了铜板给那些小孩儿糖葫芦后,才扛着杆子要走。
  奚茴见人要走了,连忙伸手又从那杆子上扯了一根下来,老头儿正低头算着手里方收的铜板,竟也未察觉。
  奚茴左右手各拿了一串,眼见老头儿越走越远,正要再看看其他好吃的,便听见巷子里传来一道稚嫩的声音。
  “你偷东西。”
  奚茴脚步一顿,侧过身垂眸去看,这才在正午的阳光都照不进去的小巷子里,看见了个蹲在阴影里的女童。那女童五岁左右,身着淡粉色的裙子,鹅黄色的发带挂在肩上,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奚茴手里的糖葫芦。
  方才发生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了,她还以为这位姐姐是看老爷爷在忙,想等他忙完了才给钱的,谁知道那老爷爷都走了,姐姐也没给钱,反而又偷了一根糖葫芦!
  被戳穿的奚茴也不恼怒,她慢慢蹲下,眯着狐眼朝小丫头笑,露出略尖的虎牙道:“你该庆幸你方才没出声,否则我就把你打一顿。”
  女童听见她的话,吓得瑟缩了一下,软着声音道:“大人是不能欺负小孩儿的。”
  “谁说的?”奚茴又吃了一颗糖葫芦。
  女童盯着她红润的嘴,还有在她唇舌里滚了一圈的糖葫芦,吞咽了一下道:“爹爹说的。”
  “你爹骗你呢,大人最喜欢欺负弱小的孩子了。”奚茴依旧微笑,眼神却很认真。
  反正她就是这么被欺负长大的,所以这小女孩儿的爹肯定是个骗子。
  “爹爹不会说谎的。”女童抿嘴,壮着胆子咕哝一句:“你偷东西,你才是骗子。”
  奚茴不太在意地哼了一声,偷东西怎么了?若她幼时不靠偷东西根本就活不下来,为生存,奚茴杀人都不太在意。她左右看了两眼,这白嫩嫩的小娃娃一个人缩在巷子里,口口声声说爹爹,周围也没见个大人看着,莫非是与家人走丢了?
  这倒是好玩儿了。
  “没办法,我没钱啊,想吃点儿东西总要靠偷的。”奚茴露出恶劣的笑,似是恍然:“啊!我想到可以给那老头儿钱的办法了,我把你卖了吧!卖了你再换钱,把方才拿的这两根好吃的果子钱还给那老头儿,这样我就不算偷东西了,你说怎么样?”
  女童闻言,泪水顿时下来了,可怜兮兮滚了满脸,她双肩颤颤,看向奚茴那张漂亮的脸蛋,万万没想到这世上还有如此可怕的人。
  吓哭了女童,奚茴心情大好,顿时哈哈笑了起来。
  她一时得意,前俯后仰地没蹲稳,往后倒去才一惊,哎哟了一声却发现后背靠上了一股暖源。阳光被人从身后遮住,高大的身躯立于巷子口,阴影投下,将奚茴与巷子里的女童皆包裹其中。
  奚茴只觉得自己坐上了软软的东西,再昂着头回看,便见到了灼目的阳光下,微风扬起几缕墨发,男子过长的发丝扫上了她的眼睫,一圈圈光环里,奚茴感受到了熟悉的温度,看见了熟悉的面容。
  “影子哥哥!”奚茴有些惊喜,再垂头,她正坐在对方的脚面上,靠着云之墨的小腿,没摔倒。
  她还没召唤他,他怎就从铃铛里出来了?
  看着头顶明晃晃的太阳,奚茴还有些担心他。
  云之墨只瞥巷子里的女童一眼,再看向奚茴,最后才将视线落在自己正被对方压坐着的脚面上,动了动脚,奚茴身子一歪,坐在地上了。
  饶是如此,少女还扬起一脸笑意,晃了晃左手中没碰过的糖葫芦,问道:“吃吗?可甜了,我特地给你拿了一根。”
  说完,她又想起来了:“哦,你吃不了,那我替你吃掉咯。”
  说罢,便朝那根糖葫芦上咬了一口,再拍拍裙摆,站起来。
  “卖了?”云之墨下巴略微朝那巷子里的女童点了一下,轻飘飘地问出这句话。
  这回当真把那女童吓得够呛,还不等奚茴点头,巷子里便发出了一声非常惨烈的哭声,哇地一下吸引了这条街道上行人的目光。
  只见小巷口前一男一女容貌非凡,气质脱俗,察觉到众人朝他们看去一起回眸,就在他们二人衣摆缝隙里,露出了一张女童正大哭的脸。
  “谁家的孩子?”
  “是那二人的吗?怎么哭成这样?”
  “没瞧见她娘正拿着糖葫芦哄着呢么?应当是闹脾气了吧?”
  奚茴闻言,回头对着那女童一笑,幸灾乐祸道:“你看,没人管你哎!”
  “呜呜呜哇——”女童越哭越大声,越哭越凶,害怕又无助地喊道:“爹爹!爹爹……袅袅害怕,呜呜呜……坏人要把袅袅卖掉啦!”
  小姑娘才大声哭了没一会儿,便有一人匆匆从街对面冲了过来。那人跌跌撞撞推开了两个行人,赶忙冲到了小巷口,甚至都没来得及看奚茴与云之墨一眼,便将女童抱在怀里,心有余悸道:“袅袅!没事,爹在,爹在这儿,袅袅不怕。”
  男人车夫打扮,一身粗布麻衣,皮肤黝黑粗糙,看上去四十好几,胡子拉碴的与那小姑娘一点儿也不像,却紧紧地搂着对方,喊出了名字,安抚着她。
  奚茴见人来了,双眼一弯便开口:“这位大哥,你可要看好自己的小孩儿,她一个人在这儿蹲着很危险的,若不是我在这儿守着,你家姑娘就要被别有用心的人给抱走了。”
  车夫闻言,这才回头朝巷子口的男女看去一眼,他蹲得低,紧紧搂着小姑娘,眯着眼睛看清了奚茴与云之墨的相貌。这二人虽未披金戴玉,可也不像是拐子,尤其那位男子,浑身上下笼罩着一股瘆人的威压,似乎只要在他身边待着便会被夺走呼吸,叫车夫不敢再看第二眼。
  倒是云之墨,眼神似是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车夫的身体,瞧见他搂着女童的手指缝隙里还有些潮湿的泥土。
  街上的新鲜物什有很多,奚茴才刚看到糖葫芦而已,况且她迫切地想吃肉,便不再将心思放在逗女童身上,笑盈盈地将两根糖葫芦抓在一只手上,拉着云之墨正要走。
  “阿茴。”
  不远处传来的声音叫奚茴怔住,她本能地抓紧了云之墨的手,再转身。
  夏风带着滚烫的热浪,吹来湖畔杨柳叶的味道,奚茴紧张得呼吸都停住了,双眼定定地看向谢灵峙带着一行人朝她过来。
  谢灵峙比奚茴预想的要早到许多。
  行云州的人身上穿着统一的服装,或许是因为行云州内灵气养人,不论男女走在人群中都仪态不凡气质高雅,使得寻常老百姓自然而然地让开了一条宽敞道路,数双眼不住地打量。
  这一瞬奚茴的脑海里想了许多理由,她倒是没在考虑自己身上的伤从何而来,那两名师兄因何而死了,却在紧张云之墨的身份,她要怎么向谢灵峙说明她的鬼使?偏偏在这个时候被撞见……
  谢灵峙脸上带着温润的笑,走到奚茴身边时才问:“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我……”奚茴轻轻眨了一下眼,右手心里传来的温度还烫得她手指发麻,可谢灵峙却说她是一个人。
  余光瞥见云之墨的衣角,他姿态悠闲,目光正顺着一旁两个壮汉扫去,准确来说,是在看壮汉背上背着的竹架,竹架上至少挂了上百个大小不一花纹不同的面具。
  “我在客栈闷得慌,出来转转。”奚茴的声音有些哑,牵着云之墨的手却更紧了。
  这一捏,云之墨俯身朝她凑过来,微微挑眉,眼神询问。
  奚茴定定地看着他的脸,看他拂过脸颊的发丝,看他那双略弯的桃花眼,心口噗通、噗通跳得奇快。
  她能看得到影子哥哥,旁人都看不到。
  可分明方才那小姑娘和满街行人都能看见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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