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之墨见她站在窗前,遮蔽了大部分阳光,因这两日重伤生病更显得憔悴瘦弱,苍白的脸被光照得几乎透明,像是下一瞬就要羽化成蝶飞去自然。
可贴近奚茴时,云之墨的身上是暖的,不是命火的炙热,像是他身上的血又活络了过来,就连心跳也跟着复苏了。
“可惜什么?”他问。
奚茴道:“可惜这世上有行云州那种地方,可惜我只能烧掉一个小小的书阁。”
若是能将整个儿行云州都烧掉,曦地九州都一样,那就好了。
云之墨轻轻眨了一下眼,道:“不止是书阁。”
奚茴不解:“我只烧了书阁。”
“嗯,但着火的,不止书阁。”云之墨道:“我也不喜欢那里,离开之前扬了一阵风,我想待他们发现火势时,漓心宫应当也烧得差不多了吧。”
奚茴的眼在他的话语中逐渐睁大,越发明亮,她笑得恣意:“真的?你真的烧了漓心宫?!”
云之墨点头,便是那些人及时救火,也别想能救下漓心宫的宫殿。
“影子哥哥!”奚茴朝云之墨扑了过去,她跪坐在地上抱住了他的胳膊,像小孩儿般依赖着他,晃着他的手臂道:“你真的太好太好了!”
也唯有她,才会觉得放火烧宫是好事了吧?
云之墨看向奚茴头顶,盯着她发顶的漩,少女笑得双颊泛出了些血色,云之墨连带着心情也不错,便干脆由她抱着自己胳膊。
再看向窗外重重人间烟火,云之墨微微抬眉,这也是他……第一次见除行云州外的曦地,也是他第一次,拥有只属于自己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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漓心宫的火足足救了三日,那滔天的火势才终于灭了下来。
这一烧,书楼毁了大半,漓心宫的宫殿坍塌,甚至因为救火伤了二十几名弟子,行云州的角落城池里都能瞧见那悬挂高山之上的通天火光与浓烟。
岑碧青心力交瘁,才收拾好残局,已是疲惫不堪,正欲休息片刻,外头又有人来传话。
“岑长老,几位长老请您速去问天峰青玉台。”那弟子神色惶惶,岑碧青不敢耽搁,立刻起身往青玉台赶去。
待她到时,其余四宫的长老皆已到齐了,他们甚至在岑碧青踏上青玉台后于周围设下了结界,结界围住青玉台上布满裂痕的四十二碑。
这碑是苍穹之上的神仙所设,他们极力修复也无济于事,问天峰下的恶鬼源源不断往外冲出,即便都被他们五宫镇压在明山之上,未祸及行云州中其余城镇,却也不是长久之计。
“诸位找我前来有何要事?”岑碧青问。
谁都知道这几日漓心宫的难处,此刻叫来岑碧青,必是有大事发生。
四位长老未出声,同时指向一处,岑碧青踏上台阶仔细去看,才发现原先从鬼域缝隙处延伸的裂纹正在稳步修复,金光填满了缝隙,似乎有源源不断的仙力灵气从中散发,扑面嗅到的便是清新的雪松气味。
问天峰上的林木,在不久前一息枯死,又在此刻逐渐复苏。
“这是……”不待岑碧青问出口,众人便看见天上的云层被气劲荡开,问天峰有一半隐入云中,此刻云开雾散,金光乍现,像一层网落下,覆盖于整座山上。
那是重新加固的封印,叫渡厄崖下尚未逃出的恶鬼痛呼哀嚎,再度被逼回了暗黑深渊。
天光散开,落在云中似五彩斑斓,五宫长老纷纷抬头看去,在见到那异彩光辉后立刻虔诚跪拜,双手举过头顶平放于身前地面,堪称五体投地。
“拜见神明!”
神明降世,异彩华光,云散雾开之后,便如金灵彩羽落下,行云州在短短几息间充满了灵气,万花盛放,一抹轻盈的身影落在了四十二碑中央。
那是一位身披霞裙的女子,发丝翩跹,身背四圈异彩光环,双足悬空,轻如鸿毛。
她背对着几位宫主,纤白的手指轻轻拂过裂开的石碑一角,金色的瞳仁微颤,再抬眸朝问天峰看去,神色凝重,心下骇然。
行云州请神那次,便有苍穹仙灵降世来看,当时他回去后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鬼域开启了。
几万年前灵璧神君化身为阻隔鬼域与曦地重合的结界墙,只要灵璧神君在,结界便不会散,鬼域亦不会开启。
灵璧神君为上古神灵之一,同为上古神灵的她自是要亲自来曦地查探的。
可今日一瞧,宁卿不禁手扶心口,再挥袖去看那问天峰下的封印之地,封印已解,灵璧神君的确已经不在了。
“司玄……”宁卿对着那黑洞洞的鬼域,轻声唤了一句灵璧神君的名讳,那声散在了黑暗中,再无半点回音。
宁卿转身,面对阶下青玉台上的五人,亦知他们是如今的行云州五宫长老。
可放眼行云州,宁卿已寻不到半分司玄的气息。
他醒了?
走了?
怎不回苍穹?
又去了何处?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开启单元故事。
第21章 百鬼夜行:一
◎三合一◎
年城近来不太平。
年城位于百花州, 因与行云州相邻,中间隔着万年密林,即便算不上富贵荣华, 却也是曦地九州中较为安稳的地方,城下十二县, 人人安居乐业。
可近来家家户户入了夜, 总会遇上一两件古怪事, 若说危险也不至于, 至少目前还没有人伤亡。只是立夏的天莫名吹来寒风, 让人摸不着看不透,不敢细想,毛骨悚然。
下桐县紧挨着年城城脚根儿, 村里的人天不亮就要挑担子入城卖菜卖果子,做些摆摊的小生意,再到太阳落山后归家。因离得近, 也不在乎那一时半刻, 往往想着能多卖两个钱也是好的, 便总有人延迟归家的路。
最近却没人敢这么干了。
他们听说就前两日,下桐县刘胡沟胡家的老头儿因贪一口酒, 特地绕路去了酒巷, 提着酒壶归来已是戌时,迷迷糊糊就瞧见家门口有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在哭, 抬起头来望向他时满目哀戚, 一张脸烂了半边, 半截身子都腐朽了, 口齿不清地问他回家的路。
胡老头儿顿时摔了酒坛, 呼吸一停, 竟被吓昏死过去了。
曦地有鬼,世人皆知,可人人都道凡人不可见鬼魂,这年城脚下最是安稳,是以没人见过真正的鬼长什么模样。
胡老头儿的婆娘不放心他怎这么久还没回来,推开门才瞧见自家老头儿倒在家门口了,她赶紧将人扶了回去。又请了大夫,用药、针灸,还有个年城里受行云州仙使指点过两回的老道,捏着胡子烧了碗符水给他服下,胡老头儿才在第三日幽幽转醒。
刘胡沟的人大都一个祖上,村头和村尾都是亲戚,听说胡老头儿快没了全围了过来,又见他醒了,便赶忙问发生何事。
不等胡老头儿开口,那老道便说:“他身上沾了些阴气,当是遇鬼了。”
胡老头儿这才清醒,连连点头:“是是是!是遇鬼了!我、我瞧见了刘家二丫了。”
众人闻言,脸色顿时白了一瞬,忍不住背后发寒。
刘胡沟里的人左方的姓刘,右方的姓胡,但村子不大,消息前后都通。刘家二丫是个苦命女子,因被县里发达的表哥退婚一时想不开投河自尽,人才死了没多久,前几日他们还一起去刘家吃了白席,道了节哀,亲眼看着棺材入土,胡老头儿这时瞧见刘家二丫,可不就是碰见鬼了吗?
他们问刘家二丫可是心有不甘,想要报复?
胡老头儿说也不是,若真是恶鬼,他现下当已经死了,他只记得那凄婉的哭声与伤心欲绝的双眼,还有她问了他回家的路。
众人觉得邪乎,便将这消息告诉了刘家,刘家人也舍不得二丫,便想给二丫上香,安抚一下她的鬼魂,谁知刘家人上了后山却见刘二丫的坟被人刨开了,二丫尸体不见踪影,吓得刘胡沟的人夜不能寐。
除去刘胡沟刘老头儿遇鬼,下桐县还有好几个村子的人都说他们夜里睡得不安生,过了子时便有人敲门,他们点灯出去看,又不见人影,关上灯了继续有人敲,谁也不敢应声。
下桐县的管事听闻此事,心里发堵也发慌,便想去年城找黄衣道人,烧烧香,在家门前多贴几张符。
结果下桐县的管事入了年城,却发现这事儿也不止下桐县发生,年城下十二县,一大半的管事都在为此事头疼。
有的说他们半夜听见门前有小儿啼哭,又有人说晚上盖好了被子却像是有双手在摸他们的脚心,还有人说的情况与刘二丫一般,家里才死的人坟被人挖开,尸体不见踪影,又于几日后在偏远些的村庄里找到了腐烂的尸身。
年城城主近来频繁被这些事所扰,因下桐县离得近,他也离开年城跟着下桐县的管事去了底下村庄问了情况。刘二丫的尸体是在大马村里被找到的,浑身腐烂白骨外露,趴在一户人家的窗沿上,将那户人家的小孩儿吓得烧了好几日。
便是有年城的黄袍道人前去作法,想要刘二丫安息,解决了这个,又来了那个。
就像是一夕间,整个年城十二县都在闹鬼,真正缘由,他们谁也不知。
城主每日不在城中,跟随各县管事下乡体察民情去了,城主夫人也不安心,她竟也在自己府上听见夜风如鬼泣,两夜未眠。
城中仅两个黄袍道人,年轻的那个还有力气到处跑,老道累得在家歇着不动,城主夫人听闻他在家,便想亲自出府,去求两张符放在孩子身上,买个安心。
才出门,还未上马车,那人高的大马忽而受了惊,疯了般横冲直撞地朝街上窜了过去,吓得城主夫人往地上一坐,府上家丁连忙去追。
街上夜里睡不好的百姓居多,清晨天尚未彻底亮起,飘着薄雾的街头乍闻声响,谁也没反应过来。一佝偻着背卖花儿的老太太浑身颤抖地看向疯马朝她奔来的那一刹,所有人都以为她活不了了。
妇人们尖叫着捂着脸撇过头,生怕见了血。
只听见一声马啸,老太太头脑昏沉,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方才还惊慌失措的马儿居然就被一个高大的男子给拦了下来,那人穿得像个书生,身子骨却意外有力,不过三两招便将疯马制伏,拉到路旁去了。
白兰花的香味儿透过半湿的帕子传来,老太太回了神,连忙向恩人道谢。
那书生回眸,是个四方脸,看着还算周正,不过是寻常相貌。那人也亲和,浅浅笑了一下便拉过路边正吃糖葫芦大约五岁左右的女童道:“走了,袅袅。”
“恩人留步!老太我也没什么能报答恩人的,这篮子花你拿去吧,就当是送给你家姑娘,多谢恩人救命,多谢恩人救命!”老太太就要跪下,又因腿脚不方便,挪动了两下没彻底弯下来,那吃糖葫芦的女童连忙上前扶起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笑盈盈地瞧着对方。
小姑娘穿得朴素,扎了两个丸子髻,用最普通的鹅黄色发带束着,就是寻常人家的姑娘打扮,可偏偏长得尤其标致漂亮,白嫩嫩的小脸小鼻子小嘴,眼睛还大,像是大户人家的千金。
书生受不起老太太一跪,也没要那一篮子花,只是从帕子上拿起一小串,红绳子穿着六朵白兰花,上面还有些微凉的井水,青涩的香味儿染上指尖。
书生道谢后,将那一串白兰花绑在了女童的手腕上,瞧着挺好,便抿嘴笑了一下,又牵着她离开了。
“爹爹,从这里回到家还要多久呀?”女童咬着糖葫芦,问完这话后又说:“这糖葫芦也不甜呀。”
书生神色微顿,又听见她似是自言自语道:“还是咱们家门前张叔做的糖葫芦甜,山楂都是最新鲜的,这里的山楂也没味儿。”
“爹爹,等回到家,我们去张叔家买糖葫芦好不?买两串,给娘带一串。”女童说完,实在不想吃那糖葫芦,吃得肚子还有些难受,可又舍不得浪费,干脆小口小口地舔着。
书生朝她看了一眼,小姑娘神情灵动,皱着鼻子吃糖葫芦,提起娘便滔滔不绝。
“我们出来好久啦,娘一定很想我们,还有弟弟,我要回去摸摸娘的肚皮,问弟弟到底什么时候出来。爹爹,若遇见虎头帽我们就给弟弟买一个吧?”女童问着,又抬头看向书生。
书生眨了一下眼,低声道:“你怎知就一定是弟弟?或许是妹妹呢?”
“妹妹也好,娘去年给我缝的小裙子可好看,我都没舍得穿两回,等妹妹生出来,我就把裙子送给她,这样她一定很愿意和我一起玩儿。”
“袅袅这么大方,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一定都很喜欢你。”书生说着,又看向那串糖葫芦,道:“不想吃就给爹爹,爹爹帮你吃完。”
“好!”女童连忙将糖葫芦递给书生,又抬起手闻了一下手腕上的白兰花,她噘嘴哼了一声:“年城哪儿都不好,花儿也不香。”
街市重新热闹了起来,方才救人的一幕虽震撼,却也没在百姓心中留下多少印记,茶余饭后提起两句便也就忘到脑后了,倒是那一对长得完全不像的父女二人,顺着街道边沿屋檐下走入人群,不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年城虽是小城,城头到城尾也要走上一整日,到了午时青云客栈里才有人提起城主府前马车失控险些撞上卖花儿老太,又有书生似天生神力一人制止马车救人的英雄事迹。
身着丁香色长裙的少女靠着客栈里侧开窗处,正对着客栈小院里养着的几只鸡,厨子从庖屋里扔出几片烂菜叶子喂鸡,那些鸡便一窝蜂地挤过去。
少女长发被一截发带虚虚绑着,额前鬓角垂了几缕,纤细白皙的手撑着下巴,露出一截手腕,她腕上戴着红绳,红绳上又系了一枚花纹繁复的铃铛,赤如血,白如雪,更衬得那枚铃铛颜色鲜艳得有些妖异。
一群人带着早间太阳还未升起,天方亮时城主府前街道发生的那件事步入客栈,与小二叫了几个菜,便从城主府马车失控谈到了让年城城主近来颇为棘手的那件事。
“要说城主夫人天不亮就要出门,便是因为年城外乡下闹鬼的事儿,这事儿闹得还挺大,好些村子里的人祖坟都被人刨开了,处处有鬼,以前从未听说过这种事。”
“是啊,我大舅哥他们家就是,说我岳母一觉醒来稀里糊涂就躺在大街上了,可吓死人。”
“咱们城小,城中道人就那两个,都被富绅请去吃酒,就怕遇事了没人护着,再这么下去,我白天都不敢出门了。”
“要我说咱们城主性子也太温吞了点儿,实在不行,便去请行云州的仙使来瞧瞧嘛,反正咱们年城离行云州近,不是说只要去请,他们一定会派人来的吗?”
“嘿,你这话说得,你敢入那林子?”
万年密林像是与曦地分离的另一个世界,寻常百姓不曾见过那么高大的树,那么诡异幽深的丛林,谁也不敢冒险前去。
说到底,年城附近几百年来就没闹过鬼,他们碰上了头一遭,心慌也无措了。
从客栈院子里掀开门帘进来的女子听了这些人说的话,心下微沉,又朝懒散地倚在窗边的少女看去,脸色有些苍白,但还是端着热腾腾的药碗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放在桌案上,道:“奚、奚茴,喝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