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砚知见状自是要护人,他抬手抓住了奚茴的脚踝将赵欣燕揽于身后,他的手还没用力,便有一束黑烟如蛇般爬上了他的手腕,荀砚知见状立刻松手,顺着黑烟看去,附近的游魂似被袭击了般发出痛苦的哀鸣。
“有恶鬼。”荀砚知道。
赵欣燕看了一眼满地的黑气,偶尔还翻滚出几颗眼珠,她心惊肉跳地望向奚茴,早就知道这浑身眼珠的恶鬼与奚茴必有关系,如今看来,她是与这恶鬼结契了!
“恶鬼你个头!”奚茴趁着二人不注意,一脚踹上了赵欣燕的胸口,这回赵欣燕总算如她所愿地摔进了泥坑里,奚茴顿时笑了起来:“谢灵峙说,行善积德,行恶积孽,你想让你的鬼使推我,这不,自己倒泥坑里去了吧?哈哈哈……”
她方才走在前头,虽没听见赵欣燕轻声轻语嘀咕着什么,可她身边鬼使的音量又不小,这静悄悄的夜里只要长耳朵的人都能听清。
人不犯我我未必不犯人,可人若犯我,我必加倍还之,这是奚茴的做人准则。
荀砚知见她笑得放肆,眉目弯弯如天上月,梨涡也显娇俏些,直至赵欣燕自己从泥坑里爬起来才回神,正要去救,那黑烟瞬时与他纠缠在一起,拦住视线,束住了他的手脚。
“奚茴,你,你太堕落了!与那恶鬼结契,我要将此事告诉谢师兄,让五宫长老惩罚你!”赵欣燕从腰间抽出长剑直指奚茴,她怕得手都在发抖。
奚茴也不在意她知道真相,反正赵欣燕说她坏话也不是一次两次,谢灵峙看不出云之墨的身份,旁人更看不出,也不会信她胡言乱语。
于是她笑容更加灿烂,指着困住荀砚知的黑烟问:“你以为这是我的鬼使啊?赵大小姐的眼睛是不是瞎了啊?”
不待赵欣燕开口,奚茴出手迅捷,她掏出一直藏在身上的锋利匕首顺着赵欣燕的手腕转了一圈,踢开她的剑便把人重新按回了泥坑里。
奚茴一脚踩在赵欣燕的脸上,一只手用匕首抵着她的脖子,看见污泥染脏对方白嫩的脸蛋,赵欣燕仅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畏惧地看向她,仿佛她比恶鬼还要可怕。
“记得吗?你以前也这么对过我。”奚茴挑眉:“你也让你的走狗们用泥巴扔过我。”
奚茴忽而想起了什么,恶作剧般笑了一下,她收回了自己的脚横坐在赵欣燕的身上,匕首贴着她的脖子斜斜插进泥土里,而后奚茴抓了一把烂泥捏着她的嘴塞了进去,又用她的衣裳擦干净自己的手。
抽回匕首,奚茴看赵欣燕浑身脏污地呕出泥水,心满意足。
“玩儿够了,今天先放过你。”她倒是可以杀赵欣燕,只是于谢灵峙那边便不好交代了,她又不想再将自己弄得满身是伤来脱罪。
千目困不住荀砚知多久,他的身上有圣光,可驱散恶鬼,千目在奚茴收手的刹那便钻进了游魂中隐匿自己,顺便激起游魂为自己拦住荀砚知。
荀砚知本要反制千目,却眼见着那黑烟从手中溜走,再想去追周围的游魂已然陷入焦躁不安,若不及时稳定下来这些游魂,恐怕到天亮他们也不会避开阳光,那行云州等人这么多天的努力就白用功了。
“赵姑娘,设阵,稳住他们。”荀砚知见赵欣燕正呕黄水,再看向奚茴的眼神也颇为复杂。
赵欣燕咬牙忍住呕吐欲,先用伤药止了被划破的手腕,再收回长剑去看周围紊乱的游魂。一声声鬼泣惊起一片连带着远处的游魂也跟着哭喊起来,都是那恶鬼突然出现惊扰了他们,若不稳定他们,便是在给谢灵峙添乱。
奚茴双臂环抱,看赵欣燕设阵画符,大小姐顶着一身泥土忍气吞声的样子实在赏心悦目。她身边的鬼使倒是还算气定神闲,只是那男人总是垂着眼睛像睁不开似的,奚茴隐约记得她方才看过对方的眼睛,瞳仁无色,怕生前是个瞎子。
不去管那两人手忙脚乱,奚茴自顾自地转身往年城走。
赵欣燕不敢再追上奚茴,专心在荀砚知的帮助下稳住游魂。
待处理完这些事赵欣燕转身便去找谢灵峙,直说奚茴与恶鬼结契,让谢灵峙不要姑息养奸,要立时捉拿她送回行云州行罚。
谢灵峙知晓奚茴并无鬼使,又见赵欣燕似受了刺激般说奚茴要杀她,她带着那满身眼珠子的恶鬼险些吞了荀砚知,一时陷入了两难。
陆一铭被赵欣燕吓了一跳,开口道:“赵师姐,你先冷静。”
“我很冷静!我说的都是事实!”赵欣燕突然想到了什么,从腰间扯下玉佩朝谢灵峙的身上扔去:“不信你问荀砚知!”
荀砚知是赵欣燕的鬼使,他生前于佛寺长大,积德无数,是为救人而死,故而魂魄未散被带回了行云州。他身故近千年,魂魄里布满功德圣光,虽无杀招,却可制伏恶鬼,超度亡魂,若非眼前游魂皆为异乡客又数目实在庞大,荀砚知亦可送他们去鬼域投胎。
荀砚知算半个出家人,不曾说过一句谎言,再度被赵欣燕召出便是要他将奚茴的恶行全都告诉谢灵峙。
“你告诉他们,是她险些杀了我,是她塞了我满嘴烂泥,是她与那恶鬼结契!”赵欣燕瞪向荀砚知。
奚茴要杀她时,荀砚知被千目困住,视线被蒙,什么也没看见,可有一件事却与赵欣燕说的不同。
“奚茴姑娘没有鬼使。”荀砚知说完,赵欣燕惊了:“你胡说什么?!你分明都看到她的鬼使了!那满地黑烟你还与他搏斗,你为何要说谎?!”
“砚知此生从无半句谎言,方才的确有恶鬼出现,那恶鬼对奚茴姑娘并无恶意,是冲着我与赵小姐而来,但他却不是奚茴姑娘的鬼使,奚茴姑娘未与鬼魂结契。”荀砚知说罢,赵欣燕便祭出一张黄符,雷电顺符纸霹雳而来,荀砚知胸腔一紧便陷入黑暗。
谢灵峙将他重新收回了玉佩中,再看向已经燃烧一半的黄符,震惊地看向赵欣燕:“赵姑娘!荀砚知是你的鬼使!你怎可对他用符?”
“他胡说八道,满口谎言!你们都不信我!”赵欣燕看着那逐渐燃烧殆尽的黄符,知晓即便谢灵峙手快,那符纸也定然伤了荀砚知,她心中难受委屈,又有些自责自己气性太大,捂住脸不愿让人看见眼泪,转身跑开了。
“赵师姐……”陆一铭也被吓到了。
鬼使与行云州人并非主仆关系,他们互帮互助,结契更像合作,行云州人不得对鬼使施咒,除非鬼使当真有错,否则一切无礼都会被视为傲慢残忍。
赵欣燕若不是被逼急了,也绝不会对荀砚知施加符咒。
当年赵欣燕与荀砚知结契,全是因为荀砚知还活着时,赵家先祖曾有恩于他,于是他死后便归于赵家,可做历代赵家接班人的鬼使。
赵欣燕自幼性格冲动不计后果,荀砚知温吞有礼,赵家以为荀砚知可叫赵欣燕稳重些,这么多年也都相安无事的。
谢灵峙握着玉牌叹了口气,他将玉牌交给陆一铭,让他还给赵欣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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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茴回到客栈后天都快亮了,她困极了倒在床上睡去,再度醒来天色已经重新暗了下来,睡过一整个白昼的奚茴精神好了许多,起床准备找些东西吃,推开门便见到小客栈堂内又坐满了人。
一眼扫过去,平日挨着谢灵峙坐的赵欣燕去了角落里,不过她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裙子,便是面前没点烛火也很显眼。
奚茴没下楼,她站在走廊围栏边朝楼下看,四四方方的小堂内谈话结束,汤城主带领一群人起身要朝谢灵峙叩拜感恩,又被齐晓几人扶起。
待送走了汤城主,谢灵峙才抬眸朝二楼看去,正对上奚茴的目光,视线又落在她的手腕上,引魂铃中金光熠熠。
“阿茴,我们明日要走了。”谢灵峙道。
奚茴愣了一下,问:“不是还要再等几日?”
原本是要再等几日的,不过因为戚袅袅昨日白天消失,齐晓等人便加快了速度,不再研究石墩里的符纸,而是直接摧毁,原先定下的七日时间两天两夜内也能结束。
谢灵峙与汤城主说定了明晚出发,他们带着鬼魂必不能白日行走,便只能赶夜路将他们送还家乡,今晚与明日,是他们留在年城的最后时限。
戚枫舍去了张汉的身躯,戚袅袅也不愿碰不到爹爹的魂魄,她不想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尸体便被埋在了当年戚枫的埋骨之处。
戚枫和戚袅袅对年城并无留恋,只因感激月老祠的老师父和小正这段时间的照顾,他们将那枚可保存人魂魄与尸体的妖丹留给了他们。
老师父收到妖丹也不敢将这物件独留,还是让小正还给行云州的仙使门。
次日天一黑谢灵峙等人便要出发了,青云客栈前汤城主还来道别,他带了许多百姓凑在一起的银钱赠与谢灵峙,作为他一路的盘缠,不过被谢灵峙婉拒了。
凡人的眼看不见鬼魂,汤城主也不知此刻的青云客栈前已经飘满了游魂。相送的人有许多,今日是他们近来最大胆的一次,月隐蔽于乌云中,他们无惧黑夜里的鬼泣,千恩万谢声参差不齐,却是真心实意。
人群里,小正的身影被淹没在角落。
戚袅袅的眼神好,目光扫过去便看见了他。
小正是来将妖丹交给谢灵峙的,可他此刻手里攥着那枚珠子,眼神却在青云客栈前观望,想试着看一看自己能否见到戚袅袅。
戚袅袅的尸身下葬时他没敢去看,小正想不通那样一个鲜活漂亮的小姑娘怎么才几日功夫便反复经历生死,最后埋在了城外山下黄土之中,可如今知道她要回去了,心中又舍不得。
目送戚袅袅尸体下葬不算送她,今日过来作别,当算是送她一程的。
戚袅袅指着小正的方向道:“爹爹,是小正师傅!”
戚枫为难地看向一旁叶茜茜,叶茜茜于此事上还好说话,她走到小正跟前将少年从人群里拉出来,少年吓了一跳,连忙将手中妖丹给出,结结巴巴说自己是来送䧇璍东西的。
叶茜茜收了妖丹,写了张黄符贴在了他的额头上,小正睁大双眼盯着挂在鼻梁前的黄符,黑眼珠子斗去了一起,模样有些滑稽,叶茜茜再将他往戚袅袅跟前一推,小正的腿立时就吓软了。
他除了看见戚枫与戚袅袅二人外,还看见了街头巷尾里飘过的那些魂。
“戚、戚、戚姑娘。”小正的声音很小,他扶着墙缓慢坐下道:“我、我来送你了。”
戚袅袅朝他笑了笑,小正是她在年城交的第一个朋友,能与小正亲自作别她就已经很高兴了。
见戚袅袅笑,小正才敢看戚枫一眼,如今见了戚枫的魂他才知道戚袅袅为何生得这样好看,他们一家瞧着便非富即贵,戚姑娘生前必是千金小姐。
他局促地笑了一下,点点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戚袅袅却道:“我听仙女姐姐说,人死后会去鬼域,却也没那么快能转世投胎,小正师傅可有话与要紧人说?若我遇见了,或可替你代传。”
她曾听小正说,他父母双亡。
小正微怔,实则那不过是他骗戚袅袅,不想将自己是被遗弃的真相告知,以免显得可怜。
见小正摇头,汤城主等人也渐渐离开,戚袅袅才牵紧戚枫的手,颇为不舍地对他挥手:“再见,小正师傅……不,不再见,愿你健康喜乐,长命百岁。”
小正被那些游魂吓得还抬不起手。
行云州的仙使们御风而去,那阵风吹落了贴在他额前的黄符,小正眼前所见的父女身影随满街游魂一并消失,他连忙捡起黄符再贴回自己的额前,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夜风瑟瑟,有人认得小正,道一句天色已黑,让他早些回去,免得老师父担忧。
小正才慢慢扶着墙起身,看向霎时间空荡荡的街巷,夏风吹乱了满地枯萎的忍冬花,街角还有半串小孩儿无意间掉了脏了不能吃的糖葫芦。
一声轻轻的再见后,小正也离开了青云客栈前。
若人死后真没那么快投胎转世,他想他与戚袅袅或许还有机会再见的。
第35章 百鬼夜行:十五
◎他记得,奚茴的身上是暖的。◎
谢灵峙的鬼使英婷生前为女将军, 死后仍可召唤千军万马,数万鬼魂为己所用,更有指引之能, 叫年城几万枉死游魂心甘情愿地跟着她。
因此与汤城主作别后,谢灵峙是率先离开青云客栈的。
齐晓和陆一铭二人一左一右地护着, 他们将年城的鬼魂召集在青云客栈前的街道上, 等出了城, 还要将城外十二县的鬼魂都带来城门前。
二人御风踏月, 两抹浅蓝色的身影高悬于空中, 比出结印手势,身侧黄符飞绕,当真像来拯救苍生的仙人。
叶茜茜与秦婼在谢灵峙离开后也跟上, 只有赵欣燕目色沉沉地望向青云客栈的牌匾,手中捏着一张信符,犹豫片刻还是在上面落下字迹, 信符于手中烧毁, 灰烟散尽, 她也随众人离开。
奚茴是最后一个走的,就跟在赵欣燕的身后, 所以眼尖地看见了她信符上的字, 虽未认全却也瞧见了徐菱的名字。
这倒令她意外,原以为赵欣燕这种眼高于顶的世家小姐应当不会在意跟在身后狗腿子的生死, 就连谢灵峙都默认了徐菱已死, 她还将几人离开的消息以信符告知徐菱, 希望有朝一日徐菱脱身能来寻他们。
徐菱去了哪儿奚茴不知道, 也不在意, 最好这辈子她都不要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奚茴恶毒地想,这人若真死了也挺好的,眼不见为净。
“阿茴!”谢灵峙的声音远远传来,奚茴应了一声从袖中掏出一片银叶,想了想,将今早谢灵峙教她的法咒念出,再把银叶子往空中一扔,不过刹那那叶子便化为银色叶纹的小舟,云一般轻飘飘地浮在她的面前。
奚茴从来都知道金桥宫练出来的法器厉害,可她没机会见过和用过,如今也有一样上等法器落在她的手中,算她的私有了。
这东西是谢灵峙给她的,作为她找到戚袅袅魂魄的奖励,奚茴本还有些嫌弃这东西怕是不能拿去当铺换钱了,谁知谢灵峙心中早有考量。
这一路曦地之行他们自幼习法的可以御风而去,奚茴却没那个本事,她想跟上他们就只能靠法器代步,奚茴站不上长剑,踩不稳符纸,坐在小舟里跟着飞刚刚好。
她双手攀上叶纹小舟的边缘,手臂用力,双脚一蹬便爬了上去,脚踩一踩舟底,软乎乎的像是站在一团棉花上。奚茴有些兴奋地看向双臂环抱的云之墨,对他招招手道:“影子哥哥,上来一起啊!”
云之墨瞥她,又看向她身后没多少空间的叶纹小舟,摇头后化作一阵烟云,霎时消失于奚茴眼前。
奚茴撇嘴,手指轻轻抚上了叶纹小舟,低声念出法咒,便见小舟迅速腾空而起,夜风抚上奚茴的脸,吹乱了她的发丝,她眯起双眼望向头顶的月亮,待到一定高度了才朝下看。
年城外十二县里的鬼魂尽收眼底,浩浩荡荡几万抹身影,像是浪潮席卷过年城未带走一张纸、一片叶,看似汹涌又温柔拂过。
奚茴看见魂魄尽头正前方,一名身穿银色铠甲的女人骑于骨马之上,她手中握着谢灵峙的剑,又或者说那就是她生前佩剑。头盔上的红缨随风翻飞,烈火般的披风于黑夜中牵出了一条炙热的牵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