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奚茴第一次看见谢灵峙的鬼使,他就伴在女人身侧,骨马发出一声嘶叫,那些鬼魂中传来沉闷的声响。
一道道声音像哭诉,又像虔诚的祷告。
“宁河镇大许村,许成冬。”
“乡水城芙蓉县,张大林。”
“华阳城青周县谢家村,谢舞儿。”
……
那些逐渐消散的魂魄,身子彷如残影只留了半边,他们听到这一阵阵声音自报家门,仿佛被勾起魂魄里最后残留的意识,一双双空洞的眼望向前方,重峦叠嶂的山,密密麻麻的树,一条永无止尽的道路。
那道路中央,是一把龙吟长剑,是火红的披风,像是他们仅剩的最后的希望。
陆一铭在左,齐晓在右,赵欣燕断后,叶茜茜和秦婼也各伴在两侧,他们拿起随身佩戴的引魂铃,铃铛形状样式各异,有大有小,还有不同材质,皆与奚茴的不同。
叮铃铃——
一声声铃响,便听见走在最前方的谢灵峙低声说了些什么,似慈悲的安魂咒,忽而引得鬼魂中发出哭泣声,这声音泛滥开,却没有一个鬼魂闹起来。
他们规矩地跟在英婷身后,一步步离开了困缚灵魂数百年的年城,只要离开了这里,他们便能认得回家的路,只要能回到家乡,他们便有转世再生的机会。
奚茴在重重鬼影里看见了戚枫与戚袅袅。
他们原本家境好,生得也好,单拿出来也算惹眼的存在,却在这一刻与前后左右的游魂融为一体,这些魂魄的脸极其相似,皆是思乡与憧憬,还有解脱与释然。
“百花州奉城长鹿巷,戚枫,戚袅袅。”
戚枫的声音于鬼魂群中传来,他记得自己来时的路,也记得家乡的模样,可离开年城后一切都与记忆中不同,几百年的变化甚至足以改变山川河流。
他怀中紧紧抱着戚袅袅,如当年将她抱起面对灵子阁的活佛子,如今他也依旧在这群人中,曾与他们一并求救命的血,而今是一并寻归家的路。
画面震撼,前所未闻,若谢灵峙能回到行云州,他们几人护送几万游魂归乡或可记录于行云州的史册中,至少姓名能留上一笔。
叶纹小舟飞得高,夏夜吹在脸上的风也好似变冷了许多,这一夜的风因符纸改变方向,从鬼魂的后背吹来,带过年城,将他们推向了来时的方向。
那些鬼魂顺应指引,踏山川,越江河,拨开云雾便可见月光下的一张张脸。
走过一处,便少几缕魂。
这些鬼魂无需走到家门前,而今他们也未必都有家了,只要到了籍贯所在,便能顺土而下。
天亮前谢灵峙等人护他们隐蔽,他们就停在原地不再走动,等到夜里重新出发。
一连七日,皆是如此。
游魂无脚,走起来也快上许多,奚茴眼看着每日游魂中的数量变少,七日之后不足原先的十分之一。
戚枫父女俩所在的奉城算起来应当是这群鬼魂家中离年城最远的地方,虽同在百花州,却一西一东。过了这一夜,需谢灵峙送回家的游魂也仅剩一二百个,无需他们特地护着,跟了英婷这么多天,有她在,这些游魂也飘不远,就零零散散地游走于附近山林间。
这七日为了给鬼魂找能避阳的地方,谢灵峙都选择在城镇歇脚,因那里有屋子,可遮阳光,这些游魂对百姓并无恶意,借住一个白日就会离开,也便宜些。
直到现在游魂仅剩一二百,他们也不特地带鬼去打扰活人的地界,为了加快进程,白日便在林子里休息,夏日树叶茂盛,游魂找好山洞,也不会有危险。
跟着谢灵峙这七日,奚茴就没再见过云之墨了。
原先游魂多,谢灵峙分不了神,今日白天倒是得空想起来,那位说是与奚茴要在一起一辈子的公子并未跟上他们队伍,也不知去了何处。
谢灵峙本想问奚茴,可看她一个人坐在远处避阳的地方纳凉,脸上恹恹的,似乎心情不大好便干脆不去开口了。
谢灵峙心想,那说不定就是个有些本事的纨绔,花言巧语哄女子叫他哥哥,又许诺言,不过是一时兴起,知奚茴要离开了也就不再缠着她了。
奚茴此刻低迷,许是被骗后郁闷难过,谢灵峙倒是不担心她为情所伤,奚茴实在不像在情爱上开窍的模样,或许几日后她便重新活蹦乱跳,把那人忘去脑后了。
谢灵峙没打扰奚茴,退远了些,他看奚茴,赵欣燕也在看他。
赵欣燕连续几日不与谢灵峙说话,她早知谢灵峙偏袒奚茴,却从未想过他如此是非不分。就连叶茜茜都能瞧出赵欣燕在与谢灵峙置气,齐晓还过来问她几次,她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叶茜茜凑上赵欣燕身边,问她:“大师兄惹你生气了?”
赵欣燕哼了声:“他被猪油蒙了心,认定奚茴没鬼使,我却看见她的鬼使是如何帮她欺负人的,说不定徐菱一直没有消息,便是……”
提起徐菱,赵欣燕又陷入了沉默。
他们行云州人只要离开行云州境内,便处处都可能遇上危机,生死也早已置之度外,可身边从小一同长大的人突然没了,赵欣燕心里仍会难过。
秦婼听她提起奚茴的鬼使,顿时想起将小小困住的火焰,她没想到赵欣燕也看见了那可怕的东西,便是如此她也奈何不了奚茴,秦婼痛恨,又无可奈何。
“我一定会撕下她的面具,让所有人看清她的真面目。”赵欣燕再看一眼谢灵峙,却发现谢灵峙也看了过来,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又见谢灵峙将水壶递给一旁的齐晓,没一会儿齐晓便带水壶过来,与她们分水喝。
“你看,大师兄还是很关心你的。”叶茜茜撞着她的胳膊安慰她。
赵欣燕捏紧手中的牛皮水壶,深吸一口气。
是她太冒进,奚茴藏得深,她在明,奚茴在暗,她自然处处吃亏,得耐下性子,总能揪住奚茴的错处,也不能彻底与谢灵峙闹僵。
过午时,阳光最烈,深林树影下睡倒了好几个人,就连谢灵峙也靠着树干抱剑闭上眼休息。
这几日他们白天护魂,晚上送魂,如今护送这些游魂归乡也仅剩最后一点,便是再强的精神也会疲惫,只能趁此时间放松。
百花州有此名便是因为四季如春,群山生花,到了季节繁花盛茂尤为灿烂。
林深风习习,阳光下的热风吹过树荫便凉下些许,光芒透过树叶缝隙斑驳地投在地面,像撕碎的银片随风的形状摇摆。风中偶尔带来樱花瓣与浅香,芒种时节山林里的花儿都争相斗艳地绽放,远看山峦不再是一片纯绿,节节盛放的花树于蓝天白云下随风摇曳飞舞。
奚茴离谢灵峙等人远了些,护送鬼魂之事无需她出手,白天晚上都可在叶纹小舟里休息,只是好几日与云之墨没了联系一时有些没劲。
她睡不着,阳光随时间照在了她的脚下,奚茴又重新换了个地方。
起身拍拍裙摆,忽而一股凉意贴上了皮肤,她抬起右手看去,腕上红绳挂着的引魂铃像是一块冰,不再似以往温热,冻得她皮肤发疼。
奚茴微怔,她知晓这铃铛与云之墨有关,也知道云之墨向来如同小太阳,浑身都是炙热的,这贴着皮肤的寒意奚茴只在渡厄崖下的封印之地感受过,莫名叫她想起那布满符文的冰面。
“影子哥哥……”奚茴晃了晃引魂铃,听不见铃响,也没见人出现。
她的心忽而沉入湖底,再回头看向谢灵峙等人,唯一的念头就是避开他们赶紧找个无人角落召唤云之墨,她有不好的预感,对方可能出事了。
距离奚茴数千里之外的山巅,独峰高耸入云,烈阳透过云层落在山顶之上,这里四壁陡峭,像是从天而降的刀刃劈开了一座毛笔山,便是行云州的人也别想登上顶峰。
千目方被云之墨从地底拉上山峰时吓得浑身眼珠子都快散了,他平日藏于地下,鲜少直面阳光,便是恶鬼也畏惧光芒,烈阳晒在身上的感觉就像随时要将他融化,若千目也有人的身躯,必然大汗涔涔,面色苍白。
即便云之墨可保他不被阳光晒到灰飞烟灭,千目也不敢轻易跟随对方于白日行走,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已经站在了曦地最高处,悬崖下滚滚云海看不见山川人烟,彷如独此一座山,一个世界。
这座山直面阳光,却是彻骨的寒冷。
千目匍匐的地面上结着厚厚一层冰,触手冻得他魂魄乱颤,再抬头朝把他拉上来的人看去,玄衣生火,寸寸朱纹上的火焰都活了起来。云之墨乌发及地,垂在身侧的手因用力而绷起青筋,皓白的皮肤上赤色符文若隐若现。
他背对着千目,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
这七日间,云之墨不曾离开这座山。
这里是他放眼所及最高的山峰,也离太阳最近,他虽不喜欢苍穹,可阳光晒在身上的温度却能短暂缓解他魂魄里生出的寒意。
宁卿于行云州布下阵法,启阵的那一刻,云之墨便感受到了身体里所有血液刹那冻结,从骨血里钻出的符文刺痛每一寸皮肤,像是置身于寒渊之中,就连行动也变得尤为僵硬困难。
可他还能忍受,这一忍,足足七日。
白天有阳光倒还好说,只是到了晚间山顶阴风阵阵,那冷意叫他额头疼得仿佛要从里面裂开似的,千锥万锤不过如此,忽起的暴戾让他想就这么冲进行云州,冲到宁卿那个女人的面前掐断对方的脖子,再将她挫骨扬灰。
云之墨被束缚了几万年,难得来的自由却也这般被动。
他知自己不能完全掌控这具身体,也知此刻一旦见到宁卿,被他压制下去的司玄便会醒来,故而他宁可忍受,宁可与这上古咒印对抗,也不能冲动地去杀了宁卿。
千目不知云之墨将他拉来的原因,可此刻他却知道,焱君未出声,他不能问,不能动。
就在千目以为自己的魂魄便要冻在这座山巅上时,云之墨终于开口了。
“她呢?”
他的声音沙哑,只要张口,那冰冷的寒意便像吞下冰刃般割裂了他的嗓子。
千目立刻明白他问的是谁,好在这些日子他都跟在奚茴身后,正要开口,又见他挥手道:“不必告诉我!”
千目顿时噤声,那高大的身影倒映在他身上每一个眼珠子里,他看见云之墨的拳头握紧又松开,似是在极力忍受痛苦,寒气再度蔓延,只见他忽而转身。
凌厉的双眸刹那逼近,千目匐得更低,云之墨如同野兽挣脱最后的枷锁,苍白的脸上看似平静,那双危险的眼却布满猩红,沉声道:“说。”
千目立刻道:“奚茴姑娘已经到了百花州连樱山,再有一日就能到奉城了。”
奉城,是谢灵峙等人的目的地,也是戚枫与戚袅袅的故乡。
云之墨不在意那两个魂魄,更不在意谢灵峙等人,在得知奚茴所在的刹那身影便消失在山巅崖边,吹过千目脸上的那阵风似乎都带着肃杀之气,而他又死里逃生了一回。
云之墨想见到奚茴,却又不想见她。
他知上古咒印对他的作用,也只宁卿厉害之处,可关于这具身体,关于他的过去云之墨谁人也不想提及。
正因如此,在感受到身体异样,符文再生的刹那他便离开了奚茴身边,藏匿于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山顶,布下结界,想要自我消磨,与咒印抵抗这难熬的百日。
可到底是没忍住。
没忍住把千目从鬼域拉出。
没忍住问出她如今所在。
此刻也没忍住步步生风,恨不得将这数千里路撕开一条口子,能一步跨到她的面前。
他记得,奚茴的身上是暖的。
少女八岁扑入封印之地的寒水中时,云之墨拥过她,她的身体是令人舒适乃至愉悦的温度,只要触碰到了她,咒印封锁灵魂带来的痛苦就似潮汐退回深海,保全他的理智。
寒冷刺痛云之墨的大脑,他每一次呼吸都像口鼻吞入冰渣,身体里的血液越沸腾,他越抗拒咒印,便越疼,越冷。
耳畔引魂铃的铃声传来,一声比一声急切,云之墨忽而笑了起来,笑容破开冰冷的面容,原来他的小铃铛,也在找他。
真想要立刻飞去她的身边,找到她,拥住她。
第36章 百鬼夜行:十六
◎他的小铃铛,果然不一般。◎
奚茴没找到云之墨, 不论她摇几下铃对方也没出现,她甚至想过极端的笨方法,只是她曾答应过云之墨不会冲动行事。
引魂铃越发冰人, 奚茴的双眼没从铃铛上挪开,也没看天色, 待眼眶酸涩, 眼前的铃铛变得模糊时她才发现, 自己竟就这样枯坐了半日, 太阳落山, 天要黑了。
奚茴看向手腕上两条深深的疤痕,曾经濒临死亡的痛苦如今回想起来也还是会叫她浑身直冒冷汗,她握紧引魂铃低声喃喃着“影子哥哥”, 心想只再多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他再不出现……
谢灵峙召出英婷牵引剩余的一两百游魂,陆一铭与叶茜茜架起火堆给众人准备食物, 这一餐吃完他们便要一鼓作气赶往奉城, 结束百鬼夜行之途。
那些人中只有一人虽离奚茴很远, 眼神却没从她身上移开过。
赵欣燕看去奚茴的方向,对方的背后是一株合欢树, 巨大的树干撑起枝叶, 繁茂得像一把将她牢牢护在叶下的伞,而她发现奚茴的古怪之处便是奚茴这一个下午都在对着引魂铃窃窃私语, 赵欣燕怀疑……她的鬼使就藏在引魂铃中。
忽起一阵风吹至眼前, 带起了地面细沙, 赵欣燕眯起双眼揉了揉, 再去看时, 方才还在树下坐着的奚茴便不见踪影。不过两息的时间, 她不可能跑得掉,又是谁掳走了她?
赵欣燕立刻起身,再看向身旁的秦婼,秦婼的目光也落在那株合欢树下,她拉起秦婼问:“你可看见了她方才是如何消失的?”
秦婼惊恐的双眼转而看向赵欣燕,她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说,只摇头。
其实她方才看见了,看见了那阵风里,一簇凭空燃起的火焰炸开赤色烟火,像一只巨大的怪物瞬间吞下了奚茴,再眨眼时便什么也没了。
赵欣燕推开她,想找谢灵峙却发现谢灵峙不在,便只能对齐晓道:“去找谢师兄,奚茴不见了。”
-
奚茴只觉得眼前骤然漆黑,可她一点儿也不害怕,熟悉的炙热温度似火烤般将她包围起来,热得她满头大汗却分外安心。
“影子哥哥。”
奚茴唤了一声,纵使看不见对方,奚茴也知道她必定是被云之墨带走的。
她有许多疑问迫不及待开口:“你怎么了?为何我的引魂铃像覆上了一层冰,为何我摇铃许久你也没出现?”
黑暗中没有人回答她,这一瞬就像是回到了凌风渡的小世界,伸手不见五指,奚茴忍不住浑身颤抖,努力睁大双眼向四周看去。
“影子哥哥,影子哥哥!”
奚茴伸手朝前摸索,脚下踩不到实处,就在她也不知道自己呼唤对方多少声后,手腕被炽热缠上,云之墨的五指贴在她的皮肤上,抓住她的手腕,下一瞬便将人抱入了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