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欣燕还说了许多,荀砚知已经没有认真听了。
他的视线顺着墙对面猫着腰一步步挪走的奚茴身影缓慢移动,直到对方走到了小院围墙的尽头,转身越过一簇美人蕉后,他便看不见了。
那抹金色的异光也一并消失。
赵欣燕见自己说了这么多荀砚知都不出声,不免焦急了些:“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荀砚知轻轻眨了一下眼,视线在落在赵欣燕的身上,最后看向她买来向他赔礼的物件,是一截崭新的金丝穗子,用于挂在那枚玉牌下面的。
荀砚知不禁笑了,眉目柔和又不见得多高兴,身影消失于月色下,留赵欣燕一人站在小院中一时哑言。
片刻后她嘀咕一声:“还说我脾气大,我看你的脾气也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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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茴从赵欣燕那边离开后,回去的途中带着些小跑,九曲长廊弯弯绕绕,也不知经过多少个小岔口奚茴才找到云之墨的住所。
奚茴单独住的地方离云之墨的住处较远,他不是行云州人,自然不能被安排在行云州人入住的地方,便住在了客栈内要价最高的独栋小院里。
到了云之墨的住处外,独栋二层的小楼旁桂树洒下了一地碎金,院子里还打了个秋千架与凉亭,此刻云之墨就坐在凉亭内手中翻着一本书,眉心轻锁看得颇为认真。
奚茴跑过来时云之墨便将书合上,手腕一翻没了踪影。
“在看什么?”奚茴明显感觉到了他在方才那一瞬,不是收书,而是藏书,像是躲着她。
云之墨瞥她,反问:“找我有事?”
“有!”奚茴连忙点头,还有些兴奋。
云之墨抿嘴微笑,见她轻而易举被转移了目标,于是惬意地单手拖着下巴,眯起双眼落在奚茴的脸上,视线从狐狸眼下滑,于她说话一张一合的嘴唇上停了片刻。
“影子哥哥,我本来今天晚上是想去杀赵欣燕的。”奚茴坐在云之墨对面,半边身子压在了石桌上朝他前倾过来,双眸亮晶晶道:“可是我半途想起来她有个挺厉害的鬼使,便想叫你随我一起去,放把火烧了她的院子,连带她的鬼使一起烧光。”
“可。”云之墨点点头,颇为纵容地问:“现在吗?”
“不不不,我现在不想烧她了。”奚茴舔了一下干燥的嘴角,朝他抬了抬眉:“我发现赵欣燕与她的鬼使闹矛盾了,且还是因为我!好似是几个月前在年城我塞她一嘴泥巴那夜,她向谢灵峙告我的状可她的鬼使并未站在她那边,反倒偏向了我,所以这几个月赵欣燕一直与他闹别扭呢。”
云之墨见她说得兴致勃勃,便顺话问:“那这与杀不杀她有何干系?”
“我偷听他们说话被她的鬼使发现了,却在镇定后的片刻想到了另一个让赵欣燕更加痛苦的方式折磨她。”奚茴道:“年幼时她欺负我,说我是怪胎,就是因为我五岁时并未有鬼魂选中,也没有与鬼使结契。她赵欣燕为赵家千金,她的鬼使生前似乎也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故而她优越,她骄傲。”
“秦婼怕小小灰飞烟灭,就是因为在他们的心里都认定没有鬼使的人是不配成为行云州人的,既然如此,便叫赵欣燕没有鬼使好了。秦婼都极度害怕的事若落在了她的头上,她岂不是要疯?”奚茴一下抓住了云之墨的袖子:“我是不是很聪明?”
“杀人诛心,一般般聪明。”云之墨看她那意犹未尽的样子,便知道她的想法还没说完,故意配合她也卖个关子。
“我如何能这般轻易饶过她?自是要先让她与鬼使离心,让她的鬼使主动离她而去,让她从此再无鬼使相伴,最后再现身给她致命一击,这样赵欣燕才算死得痛苦。”奚茴伸手指了指自己:“他上次莫名偏向我,这次发现我在也没戳穿我,我觉得我能骗得了他。”
“那小铃铛又打算如何骗?”云之墨微微蹙眉,听她这话中的意思,赵欣燕那个鬼使对奚茴打着什么主意?
“没想到,先接触看看。”奚茴的热情降下了些许,她终于坐直了身体:“哥哥也帮我想想。”
“我建议你……直接杀。”免得去接触一些别有用心的鬼魂,做出一些令他不悦的事情。
“那我自己想。”奚茴双手托腮,瞪了云之墨一眼,只当他是因为嫌麻烦,也未想到赵欣燕的鬼使是个男的,既对她特殊,自有特殊的道理。
而这世间男子对待女子特殊,除去谢灵峙那般因为亲情、愧疚,那多半另有企图。
云之墨不喜欢这个“企图”,不论对方图什么,都不可将眼神于奚茴身上多放一眼,就连谢灵峙那样的云之墨都嫌他碍事,何况一个他连见也没见过的鬼使。
见奚茴真沉默着认真在想,云之墨眉心皱得更深,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小铃铛。”
“唔。”奚茴揉了一下额头,抬眸看他。
云之墨道:“你是我的。”所以不要摆出一副为他人费心费神的模样。
他理所应当地叫奚茴片刻失神,再眨眼,脸上不自然地爬上了红晕,从眼睑一路红到了耳根。
四目相对,细风吹过桂花树,摇响了秋千架上挂着的铃铛。片刻沉默竟让他们分外默契地想到了同一件事,随后奚茴触电般移开视线,再接回,有些局促,心跳加快。
云之墨将她一切细微的情绪与神色都看在眼里,眨也不眨,反而靠近,缓缓扬起嘴角戳破这层羞涩的窗纸,暧昧散开。
“你在想什么?”他问,声音低沉,轻轻柔柔的,像是刻意勾、引。
奚茴能想什么?她近来只要多看云之墨一眼,脑海中重复的画面都是在繁城住下的最后那一夜,他屋子里滴在她身上冰凉的水,与他潮湿又灼热的呼吸,还有……那几乎叫人溺毙的深刻的吻。
云之墨就像不知害羞为何物,奚茴的脸越红,他便越兴奋,勾起的逗弄欲如百爪挠心般非要将奚茴的眼眶也惹红了才算舒坦。
“为何不敢看我?”墨色的袖摆压上了奚茴的手腕,他靠近几寸,连带着身上的热气一并扑面而来。
为何不敢看?
奚茴的心跳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她藏于袖中的手早已捏得指尖用力到发疼,手心不知被掐出多少印记,可她始终遏制不住云之墨朝她靠近时身体带来的陌生又局促的慌乱感。
明明没有生病身体却忍不住发汗,手脚发麻腰肢发软,浑身无力地像是要化作一滩水。
没什么不敢看的!
奚茴瞪了一下眼,直勾勾地朝云之墨看去,像是为了证明些什么,却叫云之墨如愿看见了她湿润的眼眶微微泛红,整个人像熟透了的蜜桃,只等人来摘。
云之墨的手指很烫,似是撩起了她鬓角的发,却若有似无地扫过了她的耳廓,如一团火烧过,掠夺了奚茴的呼吸。
“哥哥。”她哼出声,这一开口算是求饶。
云之墨的手指却没放过她,他的尾指贴着奚茴的耳垂,一只手便能捧起她的脸,两指掐着她的下巴将人朝自己这边拉近,而他早已半身越过桌面,手指抚着奚茴滚烫的脸颊,近在咫尺地感受她的心跳。
云之墨的指腹压在了她的唇上,脑海中重复着上一次吻上奚茴嘴唇的柔软与温暖,又在她唤他哥哥时心尖不受控地颤了颤。
这个时候叫哥哥,可不明智。
云之墨是个尊崇内心感受的人,如何想便如何去做。
一吻压下时奚茴便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周身如烧起一团火,而她在火焰中屏息承受。
第55章 烈阳之风:三
◎因为奚茴是特殊的。◎
忽来的夜风吹过凉亭, 扫起满树飞落的桂花,月光落在两人身上投下了阴影,又在他们周围笼罩了一层朦胧的银光。
触碰的温度复苏心跳, 烧光了周围赖以生存的空气。
这次二人吸取上一回的经验,在双方都因无法呼吸而头晕目眩之前云之墨便松开了她, 直至唇抵着唇, 鼻蹭着鼻, 双眼同时睁开, 再近距离地看向彼此眼眸中的自己。
交错的呼吸急促, 心跳亦疯狂。
因近在咫尺,奚茴只能看见一双幽深的瞳,像是神秘的黑潭随时能将人的魂魄也吸噬进去, 而云之墨掐在她腰间的手指不安分地动了动,又捏了捏。
待这一口气喘平,第二吻又继续。
如此反复不知几回, 奚茴也不记得自己何时从坐在石凳上改为半边身子仰躺于石桌上, 高大的男人覆于上方, 宽广的袖摆铺在整片桌面,而她身前身后都是无可避免的热意。
云之墨极喜爱奚茴的唇珠, 几次亲吻都忍不住咬了两下, 于是便有了现在颇为滑稽的一幕。
奚茴的上唇有些肿了,整个人从头到尾乖顺的蜷缩着, 每一寸皮肤都羞得通红。
云之墨记得他吻了她四次, 一次比一次失控, 而此刻他的心跳疯狂地撞击着胸腔, 是以往从未有过的热烈感受, 就如这具身体的一切机能都被他的情绪所操控, 而他成了独立又完整的存在。
云之墨的手指刮了一下奚茴的鼻尖,将她沁出的汗珠拂去。
奚茴双掌轻轻推了一下他的心口,低声道:“热。”
云之墨自然知道她是热的,为了掌控这具身体,他花了几万年的时间才吞噬了鬼域命火,于是这具身体也比寻常人要烫许多,只要抱着奚茴什么也不做,片刻她也会被汗水打湿衣衫。
云之墨松开奚茴,见她从石桌上跳下时脚下踉跄了一步,于是抓住了她的手腕将人扶稳,再彼此看去,静默的暧昧丛生,原始的冲动被理智压制。
奚茴伸手拨弄了一下发丝,娇娇地说了一句:“我要回去了。”
“我送你。”云之墨立直。
奚茴抬眸看向他:“那我干脆今晚……”
话还未说完,云之墨便打断:“回你自己屋里去。”
“……”
走出云之墨所住的小院,奚茴一直垂着头,因他陪着自己所以身体周围的温度居高不下,待回到了奚茴住的地方门前云之墨便没再送了,只双手抱臂腰背挺直地立于一株玉兰花树旁看她往前走。
奚茴一步三回头,一阵秋风吹过她才从热吻中清醒片刻,立刻对云之墨道:“你不可以现在去杀赵欣燕。”
奚茴在折磨赵欣燕的点子上想了个开始便要付诸行动,可云之墨显然不太想让她与荀砚知接触,就怕她今晚躺下,明天一早醒来赵欣燕连着荀砚知都一并被火烧没了。
云之墨意外奚茴居然还挺了解他,她懂他,他亦明白她,知晓报仇这种事还是亲自动手更有意义,只要奚茴不求助,他便不插手。
只是关于赵欣燕的那个鬼使……是否灰飞烟灭就看对方的用心了。
见云之墨点头答应自己,奚茴顿时扬起一笑,朝他挥了挥手后提起裙子便往住处小跑过去。
奚茴的裙摆在月色下划过一道烟紫痕迹,她的皮肤几乎白得发光,发丝随衣袂一并飞扬,一步踏上两层阶梯,三步便进了屋子里。
就像……此刻云之墨身边盛放的紫玉兰花化作了精灵。
自那一吻后,云之墨的心一直不平静,哪怕已经见不到奚茴他也未立刻离开她所住小院的月洞门前。他看着她点灯,听着她沐浴,又迎月光站了许久,直到月上檐顶,奚茴熄灯躺在床上睡得安稳了他才转身。
肩头扫过玉兰花枝,紫玉兰送至眼前,云之墨正要折断这束拦路的花枝,又在触碰时想起方才奚茴于月下奔跑的样子,眉目不自觉温柔了几分。折枝的手指转为压下花枝,云之墨只凑上前嗅了一下,淡淡香气萦绕鼻息,增添回忆里的旖旎,他不禁露出浅笑,再抬步离去。
一路上踏着月色,云之墨细细回想自有意识起后的几万年,灵魂好似没有这般轻快过。
神明的感受与凡人不同,不因短暂绽放而恣意潇洒,记忆里漫长的岁月似乎磨去了他所有情绪,没有愤怒与嫉妒,也没有兴奋与冲动。
视线落在长廊下白石地面,被月光投上的影子似乎也不再是这具身体另一个灵魂的模样。
他曾不喜月光,因月色朦胧温柔,总会将他的影子照成司玄的样子。又或者过去的他并非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所以他敏感又自尊,才从未照过镜子,甚至不愿看见自己的影子,以免联想到司玄。
如今却没有这样的想法了。
不知从何时起,他竟许久不曾主动想起司玄,亦不会想起自己从何而来,因何而生。
云之墨就是云之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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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奚茴睡得并不安稳。
夜风吹开了她房间的窗,入秋的天过了子时便有些凉,薄雨不知何时落下,轩辕城在一夜间降温数倍,薄薄一层被子盖在身上也不显暖和。
奚茴是后半夜受凉又陷入了梦魇中,直到过了辰时也没醒来。
许久不曾想起的过去又在梦境里清晰,她回忆起了三岁那年险些死去,岑碧青却不肯让她碰一下的画面。可这回灵魂仿佛出窍漂浮于空中,又完整地看清了在她“死”后,岑碧青扑过来的痛苦表情。
她在奚茴垂下手的那一刹屏住呼吸,又在几息之后朝床榻跌跪过去,她抓起奚茴瘦弱的小手,是在奚茴记忆里从未有过的失态,眼泪顿时夺眶而出,她喊着奚茴的名字,像是要将她叫醒。
“阿茴,吾儿……阿茴,娘对不起你,是娘对不起你……”
岑碧青是这么哭着的,她的声音很低,就连守在门外的嬷嬷也没听见。
可奚茴听见了,在梦境里的这一瞬她像是又回到了小时候,成了那个三岁还什么也不懂的女童。因生下来便没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几眼,既对岑碧青敬畏生疏,又忍不住靠近去讨她欢心,想要吸引她的注意,期盼她的爱。
她就像是听见了岑碧青的呼唤,分明已经死了许久,呼吸停止,身体也开始发凉了,却在下一瞬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将魂魄拉回了体内。
憋闷感让她挣扎着想要呼吸,就在她以为自己就要憋死的下一瞬一股凉气直通肺腑,而她终于能张嘴哭出声,如初生的婴孩般发出无助又恐惧的哭喊。
那时奚茴还没睁开眼,而当年的她还很慌张与害怕,根本无法分辨彼时曾发生过的事与听见的声音。
此刻,那声音格外清晰。
岑碧青本搂着她的身体,又在她苏醒的那一刹放下,如遇鬼一般摇头退去,嘴里喃喃着:“不可能……不可能还活着,不、不可能……”
她离开了那间屋子,没去管“死而复生”的女儿是否脱离危险、性命无忧,而是冲出了那间屋子,送走了照顾奚茴的嬷嬷,从此再也没有主动来看过她一眼。
彼时瘦弱幼小的奚茴仰躺在床上,浑身因痛苦而剧烈颤抖,咳嗽与哭嚎声并未引来任何人的怜悯,是她自己生生挨过了那样的痛,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仿佛经历了几回生死才从病魔中挣扎下地,为自己倒了水,又去偷了东西吃。
过往梦境真实得让奚茴觉得她又将那些悲痛的童年重新经历了一次,这一次她也在梦魇中挣扎,像才死而复生一般猛地喘着气。
这一次有人将温水喂到了她的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