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寒气,甚至将院中的花草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奚茴难免想到云之墨,她想云之墨也是从鬼域里逃出来的恶鬼,接连几回喊冷,上一次在繁城甚至冰冻了整间屋子。听秦婼说荀砚知也死了几千年,说不定知道的比谢灵峙他们多,或可找到方法根治云之墨的“病症”。
荀砚知道:“那是鬼域阴气,阴气生寒,附着于那些魂魄上,因我将他们魂魄里的曦地阳气抽出,所以才会使寒气外泄,正因如此,轩辕城才会于一夜间降温。”
奚茴点头听得认真:“可有办法清除这些阴气?”
“阴气怕阳,若可见日光便会被晒散的。”荀砚知以为奚茴真是来学知识的,便又说:“若似如今轩辕城这般情况,想要缓解阴气之寒便需阴阳调和,曦地花草阳气是其一,凡人阳气是其二。这些魂魄如今还只会吸食曦地花草上附着的阳气,尚未祸害到人的身上,奚茴姑娘大可放心。”
奚茴醍醐灌顶!
所以云之墨冷时总抱着她,是为了吸食她身上的“阳气”缓解鬼域里带来的寒冷?这般就能理解了。
“可有更快阴阳调和之法?”奚茴道:“如何根治啊?”
“人之阳气盛,最快也要从人身上取,可吸食人身上的阳气轻者会使人病重痴傻,重者甚至会死……鬼域阴气不可根治,奚茴姑娘切莫冒险。”荀砚知提醒她一句。
这一句叫奚茴警惕了些,她方才问了许多,也暴露了自己许多,不过才一息她便重新对荀砚知笑了起来,夸赞道:“你知道的还挺多。”
“能帮到奚茴姑娘就好。”荀砚知颔首。
他的确是个挺温和的人,对奚茴也没有恶意,奚茴想他曾与赵欣燕唱反调帮过她一回,还因此被赵欣燕打伤就觉得可惜,谁叫他跟错了人,这就要怪他自己咯。
奚茴晃着双腿道:“我听人说你生前是个盲的,此生没见过光?”
荀砚知微怔。
他眼盲之事赵家祖先都不敢提起,却被奚茴大咧咧地问出来,被戳到自尊荀砚知也不恼,毕竟这是事实。
他点了点头,奚茴又道:“我还听人说,你在谢灵峙面前替我说过话。”
荀砚知知她说的是年城一事,他当时也只是实事求是,并未替她说话,便不认下这个功劳了。
奚茴也不在意他沉默,她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这才是她今日此行的目的。
要离间荀砚知和赵欣燕,与他交好是第一步。
奚茴坐在墙头,荀砚知站在墙下,他昂着头见少女随手朝他扔来的一样东西,合掌接住后还未来得及去看,便听见奚茴道:“这是送你的谢礼。”
说完这话,奚茴转身便跳下了墙头,连带着她手腕上的那抹金色异光一并消失于荀砚知的眼前。他能听到她的脚步声越走越远,似乎心情不错,蹦蹦跳跳的,像个小孩儿。
荀砚知失笑,手中物件有些沉,像块石头,当他打开手掌时才微微怔住,有些意外。
那是一块未经打磨的明晶,粗糙的棱角割着手掌,在荀砚知失神的片刻又穿过他的掌心落在了草地上,照亮了周围草地散发着幽幽绿光。
荀砚知重新凝了魂魄,低头看了明晶片刻,说不出什么感受,有些像第一次见到奚茴那样——惊讶,灵魂生烫。
他弯腰捡起那枚明晶,实则他的这双眼也看不见明晶的光,他此生见过的唯一的光,就在奚茴手腕上挂着的引魂铃上。
赵家世代对他都算尊重,却也无人为他如此考虑过。
赵欣燕向他赔礼道歉,送的却是挂在玉佩上的穗子,她将他当成了玉佩,也将那玉佩当成了她的附属品。
奚茴的谢礼或许没有那根穗子值钱,她还以为他白天双眼看不见,便将行云州内最普通的明晶送上,倒让荀砚知第一次觉得,他不再是作为一个鬼使而存在于这个世上。
奚茴从荀砚知的院墙上跳下来又走了一小段便没离开了。
她知道荀砚知能力不俗,离得太近对方会发现,离得太远这一趟过来意义过小,于是奚茴便就站在要去荀砚知那小院的必经之路处,挑了块不那么潮湿的石头坐下。
阴云遮天蔽月,这处偏僻,就连长廊顶上的灯灭了也没人换烛心。奚茴倚靠着一丛美人蕉,摘了其中一朵抽出花心放嘴里尝了尝。
将谢的美人蕉花心甜蜜,花瓣还有清幽香气,奚茴一连摘了五、六朵后才听到了脚步声。
她先前在前院听见赵欣燕与谢灵峙对话,知晓她今晚会来荀砚知这边一趟,才特地选了这个时段这个地方等着对方。
奚茴没打算与赵欣燕碰面,只是在听见她脚步声的同时跨出了花丛,一派悠闲模样背对着对方从长廊的另一个方向往自己的住处走,足够赵欣燕看见她的背影就好。
赵欣燕的确看见了奚茴,她也知道奚茴的住处不在这边,再看向奚茴来时的方向,一条小路曲径通幽,只有一个目的地——荀砚知送鬼魂回鬼域的小院。
赵欣燕担心奚茴对荀砚知不利,又忌惮奚茴身边古怪的力量,她明明可以叫住奚茴却还是在她离开后才快步朝荀砚知那边走去。
在奚茴离开荀砚知的院子后没多久,他便将院门上的锁给拆了。荀砚知心里有个预感,奚茴不会只找他这一次,小姑娘坐在墙头上笑得天真烂漫,可她能与恶鬼相处必然不是表面上看过去那么单纯无害。
虽不知对方到底想做什么,但荀砚知对奚茴的感官不差,甚至因为她手腕上引魂铃中的金色异光而生了些许亲近与向往。
荀砚知背对着院门方向将手中明晶握紧,又走到桌边放在了桌面上,继续放出引魂铃中的下一批魂魄,再诵经超度,把他们送回了鬼域。
赵欣燕到时,荀砚知刚将一批鬼魂送走,他消耗了许多魂力,便斜靠在石桌旁喘了口气。院子里的阴气过剩,整个儿院落的地面上都布上了薄薄一层寒霜,天无光芒,寒霜却在微光中闪烁着。
赵欣燕一眼就看见了不属于这个院子里的东西,那块放在桌面上的明晶原石,甚至没有打磨,又因明晶质地并不纯,散发的光芒也是细微的。那光照亮了荀砚知半边魂体,另外一半隐于黑暗中,就像他随时都会随风而去般。
赵欣燕径自走到桌边问:“送走了多少?”
“一半。”荀砚知坐在石凳上抬眸看向她。
赵欣燕的视线一直落在那块明晶上:“这是谁丢在这儿的?”
荀砚知伸手要去拿,赵欣燕却快他一步,劣等明晶的光投在了她的脸上,比以往的月色还淡。
荀砚知起身朝赵欣燕伸手:“这是我的。”
“奚茴来过了,对吗?”赵欣燕没将明晶还给荀砚知,只是皱眉道:“你为何会与她有所往来?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曾差点杀死我!荀砚知,你也被她迷惑了?就因为她好看?还是因为她会装可怜?”
“赵姑娘,你误会了。”荀砚知的脸色冷了下去,伸出的手却一直没有收回:“明晶还我。”
“不给。”赵欣燕见荀砚知沉着脸,又软下声音道:“你若喜欢明晶,我大可以送你更好的,奚茴便是想讨好你给的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
说着,赵欣燕从收纳法器里拿出了一块被打磨得光滑的玉佩环,是上等明晶所制,纯色无杂,被她用力地放在了桌面上。
“你超度他们吧,我不打扰你了。”说完这话,赵欣燕转身要走。
荀砚知看向桌面上的明晶,的确比奚茴给他的好上百倍。
赵欣燕一步跨出院子,又听见身后荀砚知传来的声音:“赵姑娘,你把我当做什么呢?”
“你是我的鬼使。”赵欣燕没回头,却因荀砚知这一问而莫名生了些许慌乱:“你永远都只能是我的鬼使。”
到底是话不投机,不欢而散。
荀砚知没去碰那块昂贵的明晶,又因赵欣燕的话生出些许无奈的苦笑,是鬼使吗?
历来行云州人与鬼使亦师亦友,或如亲人挚交,他与赵欣燕,甚至于与赵家先辈都算不上是这种关系。
荀砚知深知,他是浮萍。
平静水面上,唯一的浮萍。
第58章 烈阳之风:六
◎我看你已经够傻了。◎
奚茴并未回去自己的住处, 她迫切地想要见到云之墨,再将荀砚知告诉她的事说给他听。
荀砚知虽说让她不要冒险,但他也告诉了奚茴如何缓解鬼域阴气之寒的办法。
到了云之墨的住处外, 奚茴挥开拦路的花枝,衣袂荡起了花瓣, 几步跑到二层小楼前。
屋内没有点灯, 她推门而入。因天无月色, 进了房子就更昏暗, 奚茴看不见屋中陈设便伸出双手朝前去探, 开口喊了几声哥哥。
不见答应,奚茴便停在原地没走了。
安静的黑暗中透露着丝丝诡异,一股寒气从地底钻出, 奚茴的视线尚未完全适应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可她毕竟在凌风渡里度过了很长时间,早训练得敏锐, 屋中的细微动静都能立刻捕捉。
那气息非常古怪, 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又卷起花香, 顺着地板游走,如数十条交缠在一起的蛇, 在靠近奚茴的脚踝边时慢慢交汇变幻成一只漆黑的手, 眼见着就要抓上她的脚。
奚茴的结印生成得很快,念出法咒将结印扔出的刹那, 她腕上的引魂铃竟射出了一道金光, 那光芒如线, 从她的手腕直往地面而去, 霎时照亮了这间屋子。
这一瞬如雷霆照明, 一闪而过, 不过眨眼奚茴便看清了此刻屋子里藏匿的东西。
无数条交缠在一起的漆黑黏腻的蛇无头无尾,像一团团交织的触手攀附于墙面,将整间房子的门窗都覆盖上了,所以屋子里才会黑得离奇。
而奚茴方才打上的黑影不过是那一团团黑中的一小部分,是其分支而化,立刻在地面上流下了一团焦黑的液体,像是腐烂的尸水,又像是血液。
腥气由此而来。
奚茴立刻知道,这是一个颇为强大的恶鬼,藏身于客栈里甚至没被谢灵峙等人发现。
她心跳剧烈,手指捏着引魂铃晃了好几下,这回没有铃铛声响,可每一次铛撞击铃时,她手腕上的金光便越发强烈,直至照亮这栋屋子,叫她彻底看清那些蠕动的黑。
奚茴没出声,她甚至没敢动,心中无数疑惑这团黑是什么东西,云之墨为何不在?
是他出了危险,被这黑东西所伤,还是当真有事外出了?
恶鬼并不打算放过奚茴,奚茴身上的阳气不重,可她手腕的引魂铃中散发出的气息却分外吸引人,是让人畏惧又贪婪地想要将其吞噬的光。这恶鬼倒是不介意在吞噬那团金光之前,先把奚茴身上薄弱的阳气吸食干净。
奚茴懂的伏鬼法术不多,即便是伏鬼阵也需要提前布下才能施展,仅记得几个结印手势在这会儿功夫里也都用尽了,可对那恶鬼效果微乎其微。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锁定正前方的大门,此刻大门已经关上,离她约十步左右。
就在她闭上眼准备往外跑的那一瞬,无数化作鬼爪的触手朝她一并伸了过去。奚茴提起裙摆朝外跑,腕上的引魂铃散发出的金光却越来越盛,甚至星星点点如碎金般落在了地面,随着奚茴的奔跑而绽放燃烧,猝然化作一团火焰。
火焰攀上了那些朝奚茴而来的鬼爪,燎过了她的发尾,刹那将整栋小楼内都烧了起来。
奚茴推门而出,埋头用尽全力去逃,一阵寒风吹散了屋中腥湿的气味,而她直接撞入了一堵温暖的怀抱中,被对方搂着腰抱起,又为缓解她跑过来的冲劲而原地转了一圈。
小楼着了火,火势顺着门窗往外蔓延。
奚茴抬眸看向抱着自己的男人,心有余悸又有些高兴:“你没出事?”
“嗯。”云之墨瞥了一眼在缠绕在小楼上正在燃烧的恶鬼,对方见到他也很惊讶,带着兴奋道:“焱君,真的是焱君,小的来投靠焱君。”
“千目。”云之墨微眯起双眼,浑身散发着寒冷的肃杀之气:“他是怎么过来的?”
千目霎时被云之墨的力量从地里拉了出来,如同一个人影般趴跪在地上,浑身眼珠因紧张而在黑烟中滚动,再看向小楼上一边躲藏一边被烧的恶鬼,低声回答:“属下该死,这是漏网之鱼。”
近来找云之墨的恶鬼愈发多了。
只要武力值不在千目之上的都被他阻拦,可轩辕城古怪,这一方的鬼域与曦地融合尤其之快,曦地下鬼域里四面八方的恶鬼都朝这处涌来,他们搜寻不到云之墨的气息,却都认得千目,纷纷过来投诚。
若有些交情的,千目会赶走他们,没有交情的千目也毫不留情地吞噬,只是他毕竟只有一个,即便眼线遍布也总有不能完全顾得上的地方。
眼前这只恶鬼,便是他一时疏忽被对方寻来了。
那恶鬼有些本事,他分身奇多,与千目的眼珠子一般,烧干之一还有之二,一条条分裂,一时半会儿并不能彻底烧光。
恶鬼连忙道:“焱君,小的诚心投诚,为表忠心,还为焱君带来了行云州的消息,请焱君饶过小的,小的真的是有用的!”
如今鬼域的恶鬼都在找靠山,毕竟如果鬼域与曦地融合,苍穹上的神明或许也都会下凡间,他们需要足够强大的力量团结一起才能保证自己不被灰飞烟灭。
那些没见过云之墨的自成一派,可只要领教过云之墨的厉害的都宁可冒着被烧成灰的风险前来投靠。他们知道焱君不简单,对方不是从鬼域而来的,他身上没有鬼气,却能在鬼域几万年间愈发强大,即便浑身上古咒印也能弹指间摧毁无数鬼魂。
“行云州发生了何事?”奚茴听到行云州三个字便从云之墨的怀里钻出脑袋,再回头望去,小楼已经被烧了大半,而那团方才想要吞噬她的恶鬼像是一窝黑蛇般缠绕在梁顶。
云之墨垂眸瞥了奚茴一眼,轻拂广袖,将那火焰悉数灭去,仅留了恶鬼一丝残魂,到底没真烧得他灰飞烟灭。
那恶鬼的触手纷纷朝奚茴瞥去,像是黑色中长了数双眼睛,紧盯着这个被焱君护在怀中的凡人小姑娘。
“行云州中暴雨连天,阴气压下,与轩辕城无异,想必也是曦地九州中最快与鬼域融合在一处的地方,只是那里有神女坐镇,地下早无鬼魂了。”那恶鬼道:“可我与千目相似,能化数万分身,倒是有一分身窥见了神女的动态。她设阵想要召回当年的上古神明灵璧神君,阵法启动过半,神君却一直没有回来。”
奚茴抬眸看向阴黑的天,又想起谢灵峙说的话。
轩辕城的确古怪,不成想却是鬼域向曦地迅速融合,若行云州也如这般情况,那要不了多久行云州里的人都会离开那方被苍穹庇护数万年的结界里,投向曦地。
还有……
“灵璧神君?”奚茴倒是有些惊讶,那些只写在史册上的古话传说没想到却是真的:“神女又是何人?”
恶鬼只当奚茴与千目一样是云之墨的心腹,她能在云之墨问话前开口,身份必然不低,便道:“神女自苍穹而来,依小的看,那灵璧神君恐怕早就已经消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