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望不是瞬间,而是日积月累的。
对赵欣燕如今蛮狠不讲理失望,对赵家先祖越来越理所应当失望。
而现在赵欣燕将她内心真正的想法说出,以剑对着自己的鬼使,还说她是他的主人。
这不是行云州人与鬼使结契后的关系,至少谢灵峙不会将英婷当成仆人对待,他尊重英婷,会称其为将军……哪怕是秦婼对待她的鬼使小小也如同姐妹,不曾看低对方。
荀砚知不禁想,他是什么呢?他算什么?又有多少人记得他曾从何处而来?因何而死?又为何才会成为赵家特有的鬼使?
剑拔弩张的气势直叫奚茴看了一场好戏,她瞧见往日高高在上的赵家大小姐如今泣不成声,心中最憋闷委屈不过的便是自己信赖的鬼使向着别人。
赵欣燕不敢在旁人面前哭,冲出客栈后直奔城外而来,自打重新与奚茴碰上面后她便处处不顺,如今终于能将心中的不满发泄出来。
“万年密林里两位师兄是她杀的,徐菱也是她杀的,可每每问及此话她便装无辜可怜博取众人的同情与信任。我亲眼看见了她与那浑身眼珠的恶鬼站在一起,她甚至曾经想要杀过我!又让秦婼倒戈,如今还来你面前献殷勤装好人,她就是想害我!她是想方设法地报复我,折磨我!”赵欣燕怒声道:“奚茴她是怪胎!她生来噩兆降临行云州,她早就该被扼杀了,为何你们都不信我?连你也欺负我!”
荀砚知快坚持不住了,忽而有种念头便是不如就此放手,也别坚持了。
生为众人,死无意义,不得自由。
“赵姑娘,回去吧。”荀砚知的魂魄被周围鬼魂卷起的风沙吹散,就连他衣袂上的银松花纹也变得模糊了起来。
赵欣燕抹去脸上的眼泪与雨水,坚持着最后的自尊道:“只要你答应我,从此以后只站在我这边,我就跟你回去。”
赵欣燕以自身安危威胁,就看荀砚知是否妥协。
“只要你信,那两位师兄和徐菱都是被奚茴杀死的,只要你答应我替我揭穿奚茴的伪装,只要你……啊——”赵欣燕的话还没说完,忽而一阵飓风吹过,连带着草叶翻飞,无数鬼影扑面而来,她惊叫一声往后倒去。
“小心!”荀砚知本能地护住了赵欣燕,又因这一时卸力而被那些鬼影从魂体中穿过。
从鬼域而来的鬼魂都带着浓浓的阴气,那些阴气几乎打散了他的魂力,这一瞬荀砚知的魂魄如破碎的镜面,跪地的刹那卸了满身的明光。
他魂魄中的功德比曦地阳气还要滋补,丝丝缕缕被那些鬼魂衔在口中带出了魂体,荀砚知刹那以手捂着心口,再抬头看向被他护住的赵欣燕,对方显然已经吓傻了。
一缕缕明光如流动的银砂从他的指缝间溜走,又被那些鬼影带去了远处。
鬼影顺风而来,暴雨越来越大,奚茴离他们并不远,自然也看到了那些微弱的光芒,一丝丝如线般被鬼影夺走,而荀砚知根本没有办法阻止。
他不是鬼使中的利剑,也非强大的护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魂魄中蕴含的力量被一丝丝剥离出体,成为别的鬼魂的灵魂补给。
顺着功德散去的方向,荀砚知似乎看见了一抹金色异光,离他百步之遥,在黑暗的骤雨里闪烁。
衔着功德的魂魄四散逃开,又被风大致吹向了同一个方向,丝丝银线从眼前流走,风穿过奚茴的发丝与指缝,鬼魂即将撞上她的那一刹,她好像听到了一道笑声。
一道久远的、银铃般惬意欢快的笑。
再一抬头,哪见风雨?她却莫名置身于一处花香鸟鸣的禅寺院落里,巨大的菩提树树枝上挂满了藤蔓,坠下根须,枝叶繁茂如一柄撑开的伞,遮蔽烈日阳光。
不远处的扫地僧撑着竹枝笤帚擦了擦额上汗水,慈善的脸上眉眼弯弯,笑意甚浓。
阳光很暖,风中漂浮着檀香的味道,清幽的小院里除去孩童的笑声还有几声犬吠与铃铛声。
一人步入院内,从映着佛文的围墙旁走过,躲着日光对那扫地僧道:“你看他笑得多高兴,我就说没有小孩儿不喜欢狗的。”
奚茴闻言转身,菩提树下方才什么也没有,此刻却多了一人一狗两道身影。
小孩儿约莫五岁左右,身旁的狗也很小,叫起来奶声奶气。小狗因瘸了一条腿跑得也不利索,却很兴奋地跟着它的小主人在阳光里打转,脖子上的铃铛叮叮作响,它正欢乐地吐出舌头。
而那个小孩儿垂着眼眸,手中一枝竹竿探路,又怕无意间打到了小狗,便只敢在脚下方寸之地挪动。
他是个盲的。
天降骤雨,刹那冲散了充满温度的画面,奚茴猛然睁眼,如时光回溯,而她从过去穿越到了此刻,仍旧定定地站在了暴风雨中。
黑暗席卷,又是一瞬的诡异画面穿过她的脑海。
十岁的少年穿上袈裟却未剃发,他身边伴着一位老和尚,二人坐在村口,小方桌前排满了队伍,皆是村子里近来身体不适的人。
一场疫病袭来,死伤无数,眼盲的少年天生被上天剥夺了光明和视线,却又天赋异禀地对药理非常敏锐,只要是放在他鼻尖闻一闻,他便知晓哪种草药治哪种病。
壮年的狗匍匐于他的脚下,像是要被太阳晒化了般呜咽了两声,而少年宽大的袈裟下,细白的手轻轻揉了揉狗头安抚,面上还要维持少年稳重。
那一场疫病死了数百人,可他却救活了千人不止。
黑暗与光明重叠,奚茴忽而觉得头脑一阵眩晕,她往后退了半步,脚下踩进泥泞的水坑中,云之墨立时护住了她的腰,眉头轻蹙:“你怎么了?”
奚茴的脸色苍白,她不知自己为何会看见那些画面,就像是曾真实发生在她眼前般,一道道银光闪过,而她也像是迅速看完了一个人的一生。
交错着时光。
一会儿是他五岁,一会儿是十岁,一会儿又变成了三岁,再是二十岁,来来回回,不同年月不同地点,却是同一个人,同一张脸,同样低垂着眼眸去感受这个世界的光,又从未见过光芒的模样。
桂花树的香味被雨水打散,奚茴双腿一软险些坐在了地上。
云之墨将她搂入怀中,心想难道是他带她从客栈来城外速度太快,奚茴一时不适应?可又见她脸上血色褪尽,仿佛耗尽气力般喘着粗气,不禁心跳加快,神色也跟着难看了起来。
“小铃铛!”云之墨挥去不断朝他们扑过来的鬼魂,破开这一片燥闷的天地,骤雨像是被利刃劈开,狂风往四周卷去,而他们身居之处犹如风眼,顿时安静了下来。
没有鬼魂,没有雨与风,也没有电闪雷鸣,就连百步之外的荀砚知与赵欣燕也变得清晰了起来。
他们能看见对方,对方自然也能看见他们。
“你怎么样?是哪里不适?”云之墨想给奚茴灌些神力,又想起来这些东西对她无用,便问:“可要去给你找个大夫?”
奚茴轻轻摇头,这一瞬她倒是清醒了许多,没有反复在旁人的过去里沉浮着。只是心里始终有些闷痛,再细细去想方才发生的事,总有些画面觉得熟悉,那个不断闪过她眼前的人也很眼熟。
“奚茴……”赵欣燕从惊愕中回神,再抬头看向乌云密布的天,还有这一处的寂静,慢慢明白过来有人在他们周围设下了结界。
她惊讶于奚茴居然会在这里,更惧怕帮她设下这神鬼不知的结界的人,此刻赵欣燕满脑子想的都是逃,却又记起了荀砚知。
她方才好像看见荀砚知的魂体被鬼魂撞破了……
再朝荀砚知看去,赵欣燕果然见到荀砚知已经跪在地上,他双掌痛苦地捂着心口位置,满身功德皆被打散,零零散散的银色微光落入地面便消失不见。
这一刻,赵欣燕才算是真的从疯魔中清醒,寻回理智。
“荀砚知!”赵欣燕朝荀砚知扑了过去,可她碰不上对方,也不知要如何是好:“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我、我错了……”
奚茴听见这声荀砚知才朝那方看去,在瞧见荀砚知的脸时,一切疑惑皆被破除。
她握着云之墨的手道:“我没事。”
声音虽沙哑,可她的确已经缓过来了:“哥哥,你可有办法护住他的魂魄?”
“护他?不是要杀他?”云之墨眉头紧锁,顿时心情不悦。
“先护他,我有话要问他!问完了再杀不迟。”奚茴见荀砚知几乎匍匐于地面,终于晃着云之墨的手臂道:“帮帮他,哥哥,你一定可以护住他的。”
云之墨的确可以护住荀砚知的魂魄,只是对于奚茴在意对方的态度不满,故而沉默了起来,眼见着奚茴挣扎着要起身,他才叹了口气。
一束金光朝荀砚知飞了过去,击中了他的心口,短暂补上了他被冲破的魂体,让他勉强能喘一口气。
荀砚知无力地以手撑着地面,视线缓慢地落在自己心口那道温润的金光之上,浑身被鬼域阴气冲散的寒冷也由这束光驱散了。
结界内宁静,结界外彻底陷入了失控。
那些风雨中漂浮的鬼魂一张张狰狞的脸在符光中撕裂,又被暴雨打散。远山被泼了浓墨,偌大的轩辕城中满是惊恐的哀嚎声,雷霆符咒引来的刹那光芒,将那座高山顶上的宁古寺照亮。
荀砚知看见了白龙塔,竟恍惚到不知今夕何夕。
第61章 烈阳之风:九
◎她曾经“死”过。◎
奚茴看见了许多画面, 那些被鬼魂衔走与她擦身而过的银光里,有荀砚知的过去。
她忽而想起之前谢灵峙怕她生病在屋子里闷得无趣而随手从街上买来的话本,那话本里写着轩辕城的由来, 与这两千余年的习俗。每年中秋轩辕城的百姓都会爬上高山去宁古寺礼佛,再撞白龙塔旁的钟, 那些琐碎的细节奚茴本来看不进去的, 如今却与方才所见融合了。
画面所见的男子因天生眼盲才刚生下便被父母丢弃, 又被古寺方丈抱回寺庙里, 后在寺庙长大却未堕入空门。
十岁那年, 他因对药理有天赋,在疫病期间救活了数千条人命,那些人病好之后结伴前往寺庙道谢, 据说那日天气晴朗,碧空中唯有一片云彩如银龙飞天,分外吉祥。
后来他们为那个救活上千人, 又在寺庙长大的少年修了一座塔, 名为白龙, 从那之后,少年的一生都陷入了无私奉献中。
他仿佛天生就该做那些善事, 救那些凡人, 他被誉为曦地的白龙使者,甚至在他二十五岁那年意外坠崖英年早逝, 他的丰功伟绩也依旧被记录在白龙塔的每一块塔石之上。
冗长的大片介绍奚茴看得囫囵吞枣, 而在结界中风雨皆停后见到荀砚知时, 她原以为早已忘记的枯燥文字却成鲜活的画面历历在目。
奚茴被荀砚知的回忆冲击的大脑还在抽痛着, 她扶着云之墨的手臂勉强站起来, 抬头望进了他的眼里问了句:“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什么?
云之墨紧蹙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 奚茴稀里糊涂问了他这句话后,他心间一紧,呼吸也跟着放轻。
无需云之墨回答,奚茴从他的眼神便知道他方才什么也没看见,只有她看见了。
可为何只有她?
……那些关于荀砚知的过去。
云之墨心中有疑惑,可他没有立刻开口,他一直都知道奚茴的身上藏了许多秘密,那些就连他也探究不出的神秘能力。从客栈到城外不过几息,他们才到这里便看见赵欣燕向荀砚知发难,那时奚茴的脸色还是好好的,在荀砚知的功德散出后不过一瞬,奚茴唇上的血色都褪尽了。
她问他看见了吗?事实上云之墨什么也没看见。
奚茴以为,方才那些画面若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那便是荀砚知刻意让她看见的了。她定了定神,确定自己不会摔倒才稳步朝荀砚知和赵欣燕走去。
奚茴没看赵欣燕,目光一直没从荀砚知的身上移开,震惊与疑惑郁堵着心口。
当奚茴站在荀砚知面前时,荀砚知才慢慢抬起头看向她,回忆起不久前他曾在客栈里抛下对方荀砚知便觉得羞愧难当。
当时客栈布满了鬼魂,荀砚知察觉到不对劲便立刻寻找赵欣燕,路过奚茴的院子前他看见了奚茴的困境,只是他迅速在奚茴与赵欣燕中做了个取舍。
他是赵欣燕的鬼使,死后在赵家两千余年,没道理为了个才见过几次面的姑娘便丢下赵欣燕,所以荀砚知听见了奚茴的呼救,他视若无睹咬牙冲到了城外。可到如今,却是奚茴将他从那些鬼魂中救起,也是她让人填补了他的魂体,那温暖的金光是荀砚知在这世间看见的唯一颜色。
“对不住,奚茴姑娘。”荀砚知感激奚茴以德报怨。
奚茴不想与他谈客栈里被抛下的一幕,只居高临下地看向对方,问了一句:“你原是轩辕城人?宁古寺里的和尚?”
荀砚知微怔,他诧异地朝奚茴看过去,那些已经被埋葬两千年的身份从无人提及,赵家后辈也未必知道他是从何处而来的,就连赵欣燕也不知他们所到的轩辕城,原是荀砚知的出生地,也是他的葬身地。
看荀砚知微微张嘴一副震惊的模样,奚茴就猜到了他或许对方才出现于她眼前的一切画面皆不知情。
“不是你动的手脚……”奚茴喃喃,更为不解:“那是谁?”
云之墨一直跟在奚茴的身后,见她虚弱的像是随时都能倒下般,便用掌心轻轻托着她的后腰,听见她自言自语,又见她神情恍惚,即便知晓神力无用也还是将其灌入了奚茴的体内。
奚茴的视线重新变得模糊,她感受到身后传来的源源不断的热意,可还是觉得浑身发冷。奚茴重新听见了孩童愉快的笑声,还有欢乐的犬吠,巨大的菩提树显现眼前,那方寺庙院落忽而落了一层雪,所有颜色悉数被冰冻,而她也头脑昏沉地倒在了云之墨的怀中。
奚茴努力地看向云之墨,却见他的面容越来越模糊,如同几个人影重叠,声音也从远方传来,听得并不真切,最终黑暗笼罩全部,奚茴彻底失去了意识。
云之墨连忙将人抱起,她就像是睡了过去,整个人瘦小地缩在他的怀中。
天上黑云翻滚,谢灵峙等人早已不见踪影,漫天黄符皆被风雨打散,轩辕城仿佛已经成为了炼狱。
云之墨担心奚茴的状况,他不想与荀砚知等人纠缠,本欲一把火烧了这处,可又想起来奚茴在晕过去之前见到的东西似乎是与荀砚知有关,便干脆饶他一命。
众生于他眼中如蝼蚁,便是杀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
云之墨想带奚茴回客栈休息,只是如今的轩辕城已经暗无天日,不单单是轩辕城,甚至京州各处都已逐步沦陷,若想带奚茴离开此地重新换一处僻静的地方修养等待她醒来,也不知她如今的身体是否能承受得住与他一并撕裂距离,破风而去。
倒是有个简单的办法。
庇护云之墨和奚茴的结界散去,骤雨与狂风一并而来,云之墨的衣袂在风雨中翻飞,衣摆扫过地面迸发出细碎的火花,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刹那燃烧了起来。
于赵欣燕和荀砚知面前的男子忽而似变了模样,他周身笼罩着熊熊大火。那火焰如同一条巨大的龙,只听见一声巨响似虎啸龙吟,火龙瞬间朝漆黑的天空飞去,张开了巨大的龙口,像是要将轩辕城上空的天给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