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荀砚知为了这座上山的路走了大半夜的时间,他的确可以飞身而上高山之巅,却还是想走过这两千多年变化的一条路,回到他曾经长大的地方。
他是因为天生眼盲被父母丢弃在寺庙门口的,因那对夫妇还有良心,知道寺庙里的和尚心善不会不管孩子,至少把他丢在这儿,他不会死。
可荀砚知因为双目失明,许多事情都做不了,孩童时被困在黑暗中摸爬滚打,再长大点儿又因为自己不能看见而自卑不愿出门,可即便如此,那些陪伴着他长大的师父们都对他很好,尽心尽力地照顾他。
他们说他害怕世俗的眼光,俗根未尽,所以并未让他剃度当个和尚,甚至在他五岁那年救了一条瘸了腿的小狗回来,作为他的伙伴陪伴他,以开阔他的心。
那段时间是荀砚知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有一个不会嘲笑他眼盲的伙伴,他可以将自己心中一切烦恼与害怕都告诉给它听,而它也绝对不会将他的小秘密泄露出去。
荀砚知开始往好的方向发展,他每日天不亮就带着小狗去爬山,小狗在前头引路,他在后头慢慢地走,一人一狗总是坐在山巅处感受太阳升起后照在身上暖融融的温度,直到阳光足够热烈了再回山下。
后来他因对药物敏锐成了能救济苍生的活佛神医,那些都是旁人加冠在他身上的称呼,而他也再没时间陪着小狗上山看日出,即便有满腹的心事也无处诉说了。
奚茴有一点说得对,荀砚知功德加身,在旁人看来是件荣誉的事,可对他自己来说却成了困缚的枷锁,从十岁那年开始他再也没有机会喘口气,所作所为都被人看在眼里,他被动地成为了一个名扬远外的白龙僧人,戴发出家。
能够帮助那些人,荀砚知的确很开心,那都是在替旁人开心而露出的微笑,却没有一次是为了自己。
后来有一年,小狗不见了许久他才发现,听寺庙里的老和尚说狗是非常有灵性的动物,它会在自己将死之前离开主人的身边,找一块不让人发现的地方默默死去,而那段时间狗不见了,大约就是它不想让荀砚知面对他的死亡。
那条瘸了腿的小狗活了十二年,已经足够长寿,可荀砚知仍旧为它难过,因为后面那几年其实他并未陪伴过它。
他心中隐隐猜测到小狗会选择哪一处等死,只是他没去确认,他也不敢确认。从他十岁成为白龙僧人,被万民修了一座白龙塔后,他再也没爬过山顶,再也没感受过日出,也再也没有真心地欢乐过了。
时隔两千余年,荀砚知重新走上了这一条路。
时过境迁,上山的道路也与记忆里的完全不同,曾立于小山丘上的宁古寺高高地耸入了云层,火云照在白龙塔上,使那座本已倾斜的塔更显得摇摇欲坠,像是一场大火随时都能将其烧塌。
黑夜即将过去,荀砚知能看见的东西也越来越模糊,虔诚走向过往的脚下的路也变得举步维艰,可他的双眼还是朝宁古寺的方向看去,从无偏移。
待到了寺庙前,老寺被新寺包围其中,崭新的金色琉璃瓦下纯白的墙面上画了万字,寺庙里的人早就已经听行云州的号召离开,接连数日不曾暮鼓晨钟,那座白龙塔近在咫尺,而他也没再上前了。
荀砚知寻着记忆里的方向,再往山上走,他想趁着眼睛还能看见,太阳还未完全升起前走到山顶处,走到他往日晒太阳的地方,再一次感受阳光的温度。
越靠近山顶,他越觉得心里轻松了下来,仿佛这些年压在他身上的担子随着他每一步向上攀爬一一被卸下。于是脚步加快,越来越快,这一瞬荀砚知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看不清路也不要紧,他还能感受山林间的风。
荀砚知不知此刻自己的脸上挂着畅快的笑,他染了墨绿的衣袂于晨风中吹乱,广袖上的银松扫过窄小山路上错综的杂草,像是没有什么能够阻拦他。
曾经他因为责任、道德、名声而背在身上的重担与自我约束,在无人的山顶彻底放下。
赵欣燕第一次见到荀砚知的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她与荀砚知结契以来,甚至没见他笑过。
而此刻她亲眼看见荀砚知在不远处的杂木中摸索出一条可以通往山顶的路,他为鬼魂,却像凡人一般脚踏实地地往上攀爬,那双永远因为天生眼盲而垂下的双眼,此刻也鲜活地睁大,望向了头顶猩红的云与东方。
直到荀砚知走到了一处略宽广的平台没再往前,赵欣燕才将目光慢慢收回,再看向面前的少女,心中惊恐未定,百感交集,最终哑着声音问了一句:“你把我带来这里,到底想做什么?”
奚茴上下打量被术法困住不能动弹的赵欣燕,这里有一个小小的结界,可以让所有人也无法感知她的存在。
昨夜她就与云之墨找到了赵欣燕,索性如今赵欣燕与荀砚知离了心,她只要没有生命安危荀砚知也不会主动找来,这样更方便奚茴行事。果不其然,她将赵欣燕绑了荀砚知也没有察觉,而她随着脑海里曾看见荀砚知爬上山顶晒太阳的画面找到了这条路,将赵欣燕定在这儿,自个儿回去睡觉了。
天尚未完全亮起,荀砚知已经爬上了山顶,就在赵欣燕的面前,他们之间不过百步距离,赵欣燕能看见荀砚知,对方却不能看见她。
荀砚知在等待日出,奚茴也同样在等待。
她抽出赵欣燕腰上挂着的剑,恐吓似的将其对她的脖子比了比,赵欣燕果然面露恐惧,声音发颤道:“你不能杀我!你也不敢杀我……若你能杀我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今日?”
奚茴有些惊讶地抬眸看向她,似是不解反问:“是吗?为何我不能杀你?”
“我是行云州赵氏嫡女,是岑长老的亲徒,你若不是忌惮行云州也不会用那种挑拨离间的小伎俩使我与荀砚知离心,只要你忌惮行云州,便不能杀我。”赵欣燕越说越坚定想法:“奚茴,你生来不详,如今身边又跟着一个能毁天灭地的妖物,还能轻而易举地抓住我,你必然很得意啊。不过你也别忘了,岑长老已经在来轩辕城的路上,恐怕今日就会到,而你的罪行我统统告知给行云州,只等着他们来收拾你吧!”
“到了这个地步,你竟还能与我嘴硬。”奚茴摇了摇头,也不知赵欣燕哪儿来的勇气:“我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我能杀其他行云州人,怎么就不敢杀你?”
赵欣燕冷哼了一声,瞪向奚茴:“你终于承认了,两位师兄与徐菱都是你杀的!便是我在谢灵峙面前说破了嘴他也不肯相信,这回总能信我了。”
赵欣燕说完这话,奚茴便将视线落在树后云之墨的身上,云之墨本双手抱臂一副悠闲姿态,对上了她的目光后闲散地伸手一指,奚茴才瞧见赵欣燕腰间挂着的传声符。
原来不光是她要拿赵欣燕,赵欣燕也在防备她。
奚茴笑了笑,道:“那两个死在万年密林里的,是他们要杀我在先,若我不动手,死的就会是我。至于徐菱我可就不知道了,或许是哥哥看不惯她欺负我所以替我出手解决一个麻烦,但不论怎么说……他们在我这儿都是死有余辜。”
“是他们死有余辜,还是你心狠手辣?”赵欣燕呸了一声:“你惯会骗人,装模作样是把好手,你那姘头杀人不眨眼,你们俩都不是什么好人,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奚茴闻言,眸光微亮,不以为耻反而露出笑容喜悦道:“这还是我第一次从你嘴里听到了句人话,便承你吉言,我俩就是天造地设了。”
说完,奚茴也不看向赵欣燕,只略弯腰对着赵欣燕腰间挂着的传声符那头道一句:“两位长老,你们还要多久才能来啊?也不知……能不能在天亮前赶到。”
赵欣燕浑身一颤,她没想到奚茴轻而易举发现了她设的局,如今她也逃不掉,原以为能借此机会套出奚茴承认她过去的罪证,没想到对方看穿了她的意图也没阻止,甚至与传声符另一边的二人打起招呼。
她到底要做什么?
赵欣燕不解,又恐惧。
只见奚茴将传声符撕碎,轻飘飘地洒在了地面上,再看天光渐明,她才走出结界,连一个眼神也没留给赵欣燕。
就让她在恐惧中猜测吧,猜猜看,奚茴到底有没有胆子在岑碧青与张典都知道赵欣燕落在她手上时,还冒险杀她。
-
荀砚知听见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此刻临近日出,他的视线越发模糊,回头也只能看见一抹轮廓,黑白灰交错的世界里,朦胧的人影慢慢走近,站在他的身旁。
“奚茴姑娘来了。”荀砚知盘腿坐在地上,以僧人打坐的方式等待阳光来临。
奚茴没与他一起坐下,只是看着云层翻滚的天尽头,感叹宁古寺真的位于一座很高很高的山峰,放眼望去轩辕城连带着周围村镇都一览无余,火焰烧着的天空尽头,仍有一片蓝白,那是天空真正的颜色。
“你知道你那条狗当年是跑到这儿来寻死的吧?”奚茴道:“所以你也假借采草药的名义往山上走,又因眼盲看不见摔下了山崖,是活够了想寻死,又怕旁人与佛祖责怪,是自杀,也是意外。”
给一个合适的理由,将自己放在危险环境中,他不知左右哪边是悬崖,也在用心寻找草药,可荀砚知的心里始终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寻到了草药就要下山了,寻不到的话,或许能够解脱。
那只是一瞬间产生的念头。
奚茴知道,是因为她看见了荀砚知死亡的全过程,她也看见了他有一次距离草药仅几步之遥又转身摸去了另一个方向。
或许只是巧合,她也只是猜测。
荀砚知轻声道:“奚茴姑娘真的很聪明。”
“比不上你聪明,荀砚知,这一回是我着了你的道。”奚茴昨晚看见月圆,听云之墨说今天或许就是中秋,才想明白了许多她先前不解的点。
此刻的荀砚知,又一次走上了山顶悬崖旁,他又给了自己一个合适的理由,这次他要奚茴帮他完成这一切。
第64章 烈阳之风:十二
◎你的确不曾与鬼使结契。◎
奚茴与行云州不是一类人, 可荀砚知与行云州也不是一类人。
一个被人人传颂的白龙僧人的故事里,其故事主角的内心并非天生纯善。
贪嗔痴恨爱恶欲,是人之七情, 也是佛家忌讳的秽根,荀砚知自幼被抛弃, 又自卑敏感, 有许多情绪在童年时期有小狗陪伴而化解, 长大成人后却找不到可以释放的办法, 于是他选择解决自己以解脱。
宁古寺的师父说, 不是所有人生来就是善良的,也不是所有人能彻底摒除七情带来的困扰,被人抛弃就是会怨恨, 被人嘲讽就是会嗔怒,有了名望会有欲,有了陪伴会有爱, 这些都是凡人应当拥有的感情。
可他们是佛门弟子, 修身前提是要修心。
他曾举过一个例子告诉荀砚知, 一个人哪怕心中闪现过无数恶念,哪怕他是装作一个好人, 可只要他能装一辈子, 世上记载其便是好人,救人的功德依旧会成为他来世的福报。
不要看一个人想什么, 要看其做什么。
于是荀砚知在这样的教育下, 努力成为了一个人人赞颂的好人, 可他的功德并未让他立刻投胎转世, 他因曾受过赵家的恩而知恩图报, 将那个完好的善人一演到底, 从过去到现在,他甚至不会说一句谎言。
可他知道即便不说谎,也可以用一些手段达到一些目,好比隐瞒。
他中秋那日上山采药,隐瞒了那个药是要去悬崖峭壁上才能采摘得到,叫寺庙里的师父门放心让他出门,还念着他早去早回,一起吃顿团圆的好斋饭。
时隔两千余年的今日中秋,荀砚知又隐瞒了一些不为人知的想法,计划于他脑海中呈现,此刻他终于迎来了他想要的结果,如今这座山头上的四人中,唯有赵欣燕还被蒙在鼓里。
“奚茴姑娘知道我想要什么?”荀砚知问完,又轻声道:“我只是想看一场日出。”
“赵家人待你不好吧?或许早些时候是挺好的,挺尊敬你,可时间长了你演好人演得累,需温润有礼,需通情达理,需温柔体贴,还要帮他们照顾那些不懂事的子孙们。”奚茴撇嘴:“尤其是赵欣燕,你知道她这种性子的人需用心教导,从幼年时就要改掉她的脾气,可你放任她野蛮生长,你原想通过她来破除你与赵家这么多年的关系,又因我的出现改了计划。”
“荀砚知,你活着时候累,死了更累。”奚茴瞥了他一眼道:“不想做的事就直白对他们说,在你不想继续成为鬼使的那一刻,便主动向赵家请辞,再由他们送你去往鬼域与曦地的缝隙离开人世,这不是什么难事。”
荀砚知被奚茴戳破了心思也没有半分尴尬,因为他知道奚茴如今能站在他的身边,便是已经默认了他的所作所为了。
奚茴说直白地开口不是什么难事,可他沉默了一生又沉默了两千年,沉默到赵家久而久之觉得他们可以左右他的来去,操控他的灵魂,让他倍感压力也仍然不能开口拒绝。
所以他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原本他想借由赵欣燕主动拒绝他而借此离开赵家,却没想到赵欣燕虽然骄纵却也知道他魂力过强,她配不上他这样的鬼使而在他面前多有收敛,直到那夜在年城,他看见了奚茴。
当时荀砚知与千目纠缠,被千目的黑气遮蔽了视线,可他不是什么也察觉不到,他虽没有看见奚茴如何欺负赵欣燕,却见到后来赵欣燕浑身泥泞满嘴污泥,脖子上还有一小块血迹,自然知晓她与奚茴对峙时的处境。
可当赵欣燕要他向谢灵峙说明一切时,荀砚知短暂地犹豫了一瞬,脱口而出的是奚茴没有鬼使这件事实,却将奚茴对赵欣燕做过的其他事瞒了下去,他没应,谢灵峙自然就以为是假的。
他没说谎,却比往日说谎还要难受。
赵欣燕用符纸打伤了他,荀砚知便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奚茴与其他行云州人不同,她对行云州人充满了恶意,荀砚知知道奚茴终有一天会真的杀了赵欣燕,奚茴假意示好时他配合收下了她所谓的赔礼。虽然他知道那块明晶只是奚茴捉弄赵欣燕的小道具,可他仍旧高兴,也仍旧认为,那是他此生除了小狗之外,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昨夜他将桂花糕赠与奚茴,奚茴的一番话像是要将他引入坑中,却也是荀砚知求之不得的。
他与赵欣燕之间的矛盾越发深,奚茴杀赵欣燕的念头又这么重,而荀砚知能做的,便是装作一切都不知情,在最后的时候爬上山顶,享受他能感受到的最后一次日出。
“你生前或许是好人,可此刻绝不是个好鬼。”奚茴瞥了一眼他心口微微泛着浅光的地方,那里是云之墨以力量补上的漏洞,即便那股力量撤走,如今也没有足以撞碎荀砚知魂体的鬼魂,他还是可以回到那枚玉佩里好好休养。
玉佩,是白龙僧人之物,奚茴从赵欣燕那里拿了过来,如今也当着荀砚知的面,将玉佩丢入了山崖下。
荀砚知的视线已经很模糊了,可他仍旧看清了那枚玉佩迅速从山崖旁消失的弧度,就如当初的他一失足从山崖旁坠落。当时刮在耳边的风很凌冽,死亡临近的恐惧远比不上飞翔的畅快,他甚至想过如果他有幸能很快渡过轮回泉,那他来世想要做只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