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峙恍惚了一瞬,觉得意外又分外不解,他不明白为何奚茴能做到早间杀人,午间还精细地吃着饭,她丝毫不慌,是以为赵欣燕之死隐瞒得很好,还是她心中真的不在乎人命?
奚茴自然也见到了谢灵峙,她赶紧将剩下的半块酥饼吃掉,免得等会儿谢灵峙说出什么话让她没了胃口。
茉莉花茶下肚,奚茴还朝谢灵峙笑了笑:“谢阿哥怎么来了?城里的百姓都疏散出去了?”
谢灵峙的身后跟了许多人,除了应泉。
叶茜茜率先冲了出来接话:“奚茴!你竟敢杀了赵师姐,像你这样恶毒的女人便应当将魂魄抽出身体丢下渡厄崖受恶鬼蚕食!”
奚茴眨了眨眼,竟能与之玩笑:“你怎知我没去过渡厄崖下?”
叶茜茜微愣。
奚茴倒是无所谓地耸肩说出了一句令所有人都震惊的话:“十年前我就去过渡厄崖了,说实在的,崖下挺冷,可惜我没被恶鬼蚕食,还好端端活生生地从渡厄崖下走出来了,可见连这世上的恶鬼都怕我。”
“你……”谢灵峙抬眸看向她,意外地问:“你为何会去渡厄崖?”
“为了寻死啊,不然好端端的去那个地方做什么?”奚茴单手撑着下巴,手腕上的引魂铃划过丑陋的疤痕,她眯起双眼似是陷入了回想道:“当时我听见了个传言信以为真,险些丢了一条命,你们猜那个传言是什么?”
谁也不敢出声,因为谁都没料到眼前说话风轻云淡的少女,竟曾在十年前便跳入了渡厄崖还能完好地走出来。
他们只等着她将话说完,将十年前她为何跳下渡厄崖说清楚。
说起来,这事与赵欣燕也有关系。
“赵欣燕从来都不喜欢我,经常让她身边的人差鬼使捉弄我,你们一定没有经历过吧?那种随时都要担心背后会有人捅你刀子的生活……自然,你们是五宫弟子,衣食住行都有人专门打理,哪儿能体会到我在行云州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奚茴的眼神看向窗外翻滚的红云,像是在诉说旁人的故事:“可我不一样,寒冬天里被人推入冷水中,被人抢走食物又塞了满嘴的泥土,看我趴在地上狼狈地像一条狗似的她便能露出欢快的笑,这样的女人,却是你们追捧示好的赵家大小姐。”
“后来我终于学会了反击,她也学会了告状。”奚茴将目光收回,瞥了谢灵峙一眼:“谢阿哥,你一定不知道吧,我曾想过要杀你,就在漓心宫的书阁。”
谢灵峙浑身一怔,于所有人的眼中,奚茴如同疯了般,又冰冷地说出叫他们浑身发寒的话。
她道:“赵欣燕喜欢你,可你对我好令她不高兴,所以每当你离开后她都会将你送我的东西扔掉或抢走,又或是想方设法地欺辱我。后来我才知道你来漓心宫的真正原因,岑碧青不喜欢我,她另找了个人代替我,可笑我却因此对你示好,从那之后我更加讨厌你,便是避开了你赵欣燕也不高兴,她觉得我对你太过冷淡让你难过,我从未在她手上落过好。”
所以有一次,奚茴假装好学想识字,她让谢灵峙去漓心宫的书阁给她找几本书,就在七楼的窗台边,她指着窗外问天上飞的那是什么鸟雀,谢灵峙靠近窗边朝外看。
当时奚茴双手都快贴上他的背了,她想或许谢灵峙死了岑碧青就会重新考虑她,她一定能在来年招引鬼使不让对方失望,而谢灵峙一死赵欣燕必然伤心难过,她也不会再受对方没日没夜的折磨。
事与愿违,奚茴碰上谢灵峙后背的刹那赵欣燕突然出现,她知道谢灵峙又来找奚茴,故而打乱他们二人教书识字的计划,奚茴贴着谢灵峙后背的手改为拍了拍他的肩,说了句鸟儿飞走了。
后来?
“后来,我听到了赵欣燕在与她身边的人讨论一个传闻,说是行云州的渡厄崖处为活人禁地,便是五宫长老也不敢轻易靠近,是因为崖下封印了可怕的诅咒,一旦有活人跳入便会给行云州带来灾难。”奚茴眯起双眼道:“我信了,所以我跳了。”
“你……你想害了行云州!”叶茜茜颤抖着道。
有许多人也如她这样所想,可也有些人与谢灵峙一般想到了另一个可能。
奚茴固然想要害了行云州,可行云州中从无此类传闻,亦有想不开的弟子跳下渡厄崖寻死,行云州从未因此惹上祸端,而赵欣燕的那个消息实则是故意说出骗奚茴去自行了断的。
“我从来都讨厌她,当初若有机会我也会杀她。”奚茴坦然承认自己杀人的罪行,却并未因此露出半分愧疚与后悔。
当初离开行云州她没立刻杀了赵欣燕,就是为了不引起谢灵峙的猜忌,不想被送回行云州,因为她是孤身一人,连鬼使也没有。即便后来与云之墨结契,她也怕五宫长老现身,随时毁了云之墨,也毁了她。
如今奚茴不会怕了。
从她得知云之墨是渡厄崖下死了几万年的恶鬼开始,她的胆量便在一日日壮大,渐渐的她也不再将赵欣燕放在眼里,只要对方并未惹到她的眼跟前,她可以暂且饶对方一命。
可赵欣燕还是将奚茴与云之墨的消息传给了行云州,既然迟早会被行云州发现,倒不如一杀解恨。
耍她几日,再一剑毙命,让阳光晒散她的魂魄,也免得如此讨人厌的灵魂还去投胎转世祸害他人。
奚茴觉得,她替许多人都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呢。
“如今,你们可还有何要问的?”奚茴自然地倚在了石桌边缘,漂亮的狐狸眼中倒映着漫天的红光,彷如瞳孔也在发亮。而她惬意自在,显然已经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奚茴对赵欣燕的恨,从十年前就已经埋下了。
即便他们这些人中不乏在奚茴年幼时也欺负过她的,可他们多半跟着旁人附和,嘴上提几句不好听的,或小打小闹,并未有人真的与她产生过仇恨。
可这世上没有谁能真的做到感同身受,于他们看来,此刻活着的是奚茴,而死了的是赵欣燕。
谢灵峙于那段奚茴早已不放在心上的过往中听到了一句几乎刺耳的话。
当时其实奚茴不是只被赵欣燕迫害的,同样不喜欢她的还有五宫长老,她说她曾跳下渡厄崖,必是在关入凌风渡前,而当年炎上宫被烧,应泉也是从问天峰下找到了她。
那时她是才从渡厄崖下爬出来的吗?
在她去渡厄崖前,除去听到了赵欣燕故意透露的传言外,她还听到了炎上宫的张典长老和金桥宫的长沣长老相谈,假意将她丢出行云州自生自灭,实则是要将她杀死的消息。
若非如此,奚茴又怎会真的寻死呢?
谢灵峙的心口传来一阵阵刺痛,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当年的奚茴只有八岁……而他却无能地连岑碧青说的话也无法反驳。她一个人承受了这么多,如何会对行云州、对苍生还保持善意?
是因为奚茴从未得到过旁人对她的爱,是他们一步步将她逼上了这条不归路。
原谅二字哪有那么容易?赵家不会轻易原谅杀了赵欣燕的奚茴,奚茴自然也不会轻易原谅曾那般迫害她的赵欣燕。
可这些谢灵峙不知道,他的确知道奚茴在漓心宫里没有朋友,为人孤僻还总是会撒谎,不受旁人喜爱,可他从不知道她一直备受欺凌,她也不曾与他说过……
谢灵峙一瞬窒息,记忆中某些片段浮现。
奚茴真的没有说过吗?
她好似在他面前有过几次难以言喻的扭捏,又因他被岑碧青急着召回而匆匆打断,只留给她一些不值当的小物件,留下一句“阿哥下回再来看你”便打发了。
“阿茴……”谢灵峙不知此刻该怪谁,到头来,他最痛恨的却是当年不作为眼盲心瞎的自己。
“你与云公子,便是那时相识的?”谢灵峙的声音有些哑。
奚茴有些意外地看向他,她静默了许久,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谢灵峙。奚茴曾今很讨厌谢灵峙,恨不得推他去死,许是长大后人的心境会变,奚茴对谢灵峙早没那么多恨意了,或许是因为他从始至终除去这个身份之外,也没对她做过多少坏事。
“是啊。”回答的不是奚茴,却是凭空出现的云之墨。
众人闻言才猛然朝另一侧看去,方才还没瞧见院子里有这个人的身影,却见他从紫玉兰花树下掀开花枝踱步而来,一派闲散的模样,面上挂着冷淡的笑容。
“当时的小铃铛小小的一只很可怜,瘦弱得如同四、五岁的幼童,根本不像八岁的小姑娘,可见行云州的人的确没什么品行,竟能如此恶毒地对待一个小孩儿。”云之墨展开折扇,浅浅释放的威压使得一行人抬不起头来。
不单是这些行云州的弟子觉得双肩沉沉,呼吸困难,便是才到院外不久的二人也刹那双腿虚浮,险些被这威压压弯下了腰。
一道清冷的女声从院外传来,只轻飘飘两个字:“奚茴。”
听见这久违又陌生的声音,奚茴浑身一颤,抬头望去,便见院落月洞门外缓步而来的身影。
女人还如往常一般装扮,青蓝色的长裙上银线绣云,满袖寒颜香的味道。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啊,昨天没更新也没法儿请假。
我的眼睛很痛,右眼有血块,眨一下都痛,没法儿码字。
第66章 烈阳之风:十四
◎从今时起,她便彻底自由。◎
被火光包围的轩辕城中, 唯有客栈上空的这片天透出几抹阳光,此刻阳光正照射在奚茴所住院落的小屋顶上,因此处天热, 院子里的花草枯萎了大半。
岑碧青许久没有离开过行云州了,自从几年前谢灵峙能在外独当一面后她便一直留在了漓心宫内, 往年曦地与如今不同, 她与张典一路过来看见了太多凡人流离失所。靠近京州, 漫天的黑云乌压压地将天拉下了一半, 可那些黑暗中唯有一处被烧得通红, 远远便能看见轩辕城上空的烈焰。
此等法术,就连年纪一把的张典也从未听说,更别说尚算年轻的岑碧青了。
入了轩辕城, 他们被城中火光炙烤,再寻找客栈而来,便在院外听到了奚茴的一番话, 没听全, 却也知道她认下了杀害赵欣燕的事实。
岑碧青抬头看了一眼阳光落下来的地方, 微微眯起双眼。
她背对着奚茴,回想起离开行云州前几位长老对她说的话。此番之所以让岑碧青过来, 也是因为她是奚茴的母亲, 如若奚茴的身边的确出现了个身份神秘心狠手辣之人,也唯有她说的话能让奚茴听上几分。
谢灵峙等人都被张典带了出去, 独院中只剩下岑碧青与奚茴二人, 就连云之墨也被奚茴支走, 因为她有话要对岑碧青说。
两方沉默, 便看谁先沉不住气。
奚茴的性子比岑碧青急躁, 她以为岑碧青赶了这么久的路必然有话要对她说, 可到头来奚茴在岑碧青面前还是如此被动。
她撇了撇嘴,心中早已觉得无所谓,也就不再与岑碧青犟这个脾气了。
“我知道为何这么多年你对我总这般冷淡了。”奚茴抿着嘴,看向岑碧青的背影道:“因为你也认为我是怪物。”
岑碧青闻言,微微垂眸。
她与奚茴十年不曾再见,也从未有过几次交谈,可过去奚茴总想讨好她的画面似乎还历历在目,明明是个半人高的小不点儿,不知不觉中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如今对她说话的口气也变得不那么卑微献好。
“我三岁那年重病,你曾亲眼见到过我死而复生,对不对?”
奚茴的声音响起的刹那,岑碧青便浑身一僵猛然睁大双眸,她未转身,也不敢转身去看奚茴。
岑碧青不知奚茴是从何得知她曾在三岁那年死过一回,这是岑碧青一直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无人知晓,更因为她怕被人发现而请走了曾照顾奚茴的嬷嬷。
奚茴看向一直背对着自己的岑碧青,即便说再多不在意,可心里始终有些失望,即便她已经将话说得这么直白岑碧青还是不愿多看她一眼,奚茴便知道过去的自己有多可笑了。
“我曾不知为何自己总不能讨你喜欢,想方设法地想要引起你的注意,我看旁人都有人可以依仗,更觉得自己孤苦无依,可原来我的确与旁人不同,所以才得不到与旁人相同的关注和爱意。”奚茴轻声道:“前段时间我生了一场病,病中梦到了许多过去的事,三岁那年我病死在了床榻上,也听见了你的呼唤看见了你的眼泪,可我活过来的那刻你却并不开心。”
“也许我天生是个怪物吧,饶是如此,我也期待过你的爱,哪怕我的确生来不详,我也是在你的肚子里待了十个月才被生下来的。”奚茴不再看向岑碧青:“岑长老,在你生下我之前,也必然期待过我的到来吧?”
一声“岑长老”将她们之间的关系划分开,岑碧青身形恍惚,眼眸抬起时才惊觉眼眶中蓄了泪,只要轻轻一眨便能落下来。
她怎么可能不曾期待过奚茴呢?
奚山死去之前,岑碧青每日都在期待奚茴的降生,她是岑碧青与奚山爱意盛浓时的结晶。
岑碧青在怀奚茴时身体发肿,奚山舍不得她受苦,也说过不论他们的孩子未来是否成才,他们都不会再要第二个,他们会将所有的爱意都给这个在期待中孕育的孩子,日后奚山教她练剑,岑碧青便教她术法。
那是她此生中最美好的画面了,即便已经过去了十八年,如今想来也仍旧足够她心动。
岑碧青的心里充满了矛盾,她不知自己要如何面对奚茴,尤其是在听到对方一番话后她就更加觉得无地自容,回想起这十八年来她从未对奚茴好过,又怎么有资格当一个母亲?所以奚茴叫她“岑长老”也不错。
奚茴久久等不到她的回答,眼神也渐渐冷了下去,她对岑碧青道:“不论你是如何想我,但当初的我却是十分真心地将你当做我的母亲对待的。”
“你还想认我这个母亲吗?”岑碧青终于舍得开口了。
奚茴闻言,视线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她没出声,只听见岑碧青道:“我愿意给你这个机会,奚茴,我可以让你回到我身边,我也会像对待谢灵峙那样对待你。”
奚茴微微皱眉,她没想到岑碧青此番过来与她说话竟会有如此反转,她还以为她是来兴师问罪的呢。毕竟赵欣燕都被杀了,更遑论在此之前,赵欣燕还向行云州告状。
她轻声问:“此话怎讲?”
岑碧青应当不会白白给她机会,奚茴知晓人性善变,却也没有变得这么彻底的,难道这十年来她一直都在害自己亲生女儿被关凌风渡中而愧疚?
不过片刻,岑碧青便道:“我知道你一直都想要我亲自培养你,也想被行云州认可,这些都不是难事,但你要知道我不会要一个杀人犯的女儿,所以在赵欣燕这件事上,是你太过激进,处理不当。”
“你想要我如何做?”奚茴问。
岑碧青深吸一口气开口:“我要你去赵家请罪,自请认罚剔除双手的手筋,以平息他们丧女之痛。之后我会找神医救治你的双手,保证你平日里的生活,从此之后你便跟在我身边,我来教你读书写字,教你为人处世。”
岑碧青顿了顿,心有不忍,又不得不说:“你不是一直想学些东西吗?到时候虽不能修习法术练剑摆阵,可握笔写字作画应当是不成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