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茴捂着腰,眯着双眼看向突然出现在周身的阵法。蓝、紫、青三种颜色的光交汇而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她脚下星芒成阵,一层层一圈圈如牢笼套拢,而上空又有阵法压下,将她与外界隔绝。
瀑雨像是要将整座轩辕城冲去,客栈前的街道空荡荡的,无数鬼魂因这场大雨重新回到了曦地,他们爬伏在地上,大片地摧残曦地花草上的阳气与灵气。
奚茴被雨水淋湿,再回身去看,十年未见的张典苍老了许多,却一点儿也不和蔼,依旧是一副令人作呕的模样。
“没想到岑长老开口也不能感化你,想来你已然丧失了人性。”张典的胡子白了一撮,正挂在下巴中心,因说着冠冕堂皇的话而显得越发滑稽。
奚茴呵地一声笑了出来,反问一句:“你在放什么屁?”
“你……有辱斯文!满口胡言!奚茴,我等给你机会,可你冥顽不灵,不仅残害多名同门,如今更是要畏罪潜逃,今日我便将你就地正法,伏诛神魂,为苍生大地解决了你这个祸患!”张典说罢,双手迅速变幻结印手势。
只听见周身阵法中传来齿轮转动的声音,无数强光落在了奚茴的身上,阵法一寸寸地朝她逼近,她看见了那些人的嘴脸。
叶茜茜的痛快,秦婼胆怯的期待,还有一张张冷漠的脸,一如她往年被人责罚时所见。
到头来,这些人与过去是一样的,高高在上源自于他们骨血里的冷漠,若世有神明,最好叫神明也看看这些被苍穹庇护的行云州内里的神魂。权势、地位、特例,叫他们与责任和善念撕裂,皆成了表面功夫。
“典长老!”一声几乎崩溃的呼喊从远处传来,奚茴骤然抬眸,瞧见了大雨中的岑碧青浑身湿透地冲到了众人面前。
她从未这般失态,雨水沉重了她精致的衣裙,打乱了她整洁的发丝,而她的脸上染上几分难掩的痛苦与纠结,不合时宜地抓住了张典的手腕。
“再让我与她说一句话,我必能劝她改邪归善。”岑碧青的声音很低,奚茴却意外听见了。
雨水太大,她根本看不清岑碧青的表情,也不知她此刻是不是做戏。
若真是做戏,那她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当着一众小辈的面姿态全无地去恳求张典,还要来劝哄奚茴,无异于无数耳光打向了她过去矜高的脸。
岑碧青面朝奚茴的方向,阵法变幻的光投在了她的脸上,奚茴看见有水痕从她脸上滑落,却不知那是眼泪还是雨水。
“奚茴,这一步你若走出,就再也回不了头了。”岑碧青道:“过去是我错了,我不够重视你,也知道你这些年受的苦,但一切都还有挽回的机会,可若今日你要与邪祟为伍,行云州不会放过你的。”
“奚茴!今日我来便是要带你回行云州的,赵家那边……你也可不必出面,我来与他们说,只要你认清形势,我们不是想要害你,我又怎会……怎会真的害你呢?”岑碧青慢慢朝奚茴伸出手,她道:“走向我,我带你回家。”
奚茴突然不懂了,她对岑碧青而言何时变得这般重要?方才在那小院里,她不是还说要她挑断手筋去赵家面前谢罪?如今又为何摆出疼爱她的样子?
“可你分明,不曾爱过我。”奚茴从未在岑碧青的身上感受过爱意,她像是突然想明白了对方改变心意的原因:“你是怕日后也无人爱你,所以才来我面前游说的。”
“哪怕你说今后不再爱我,我也是你的母亲……”岑碧青抛下了所有脸面,也是头一回当着一干人等的面认下奚茴这个女儿。
过去冷漠历历在目,每一次奚茴做错事被人提到她的面前,她都会让那人自行解决,从未在意过奚茴的生死,也不在意她伤心与否。
“你说你是我的母亲,可明明十年前你知晓张典与习长沣要我的命,可还是任由他们将我关入凌风渡,你根本不在意我的死活。”奚茴说出实情,戳穿岑碧青的伪善。
岑碧青却一时哽咽,痛苦道:“那是因为我知道……我知道你不会死。”
奚茴的特殊,她曾看在眼里,岑碧青知道,她生来就与旁人不同。
“我知道你不会死,也怕你当真会闯出比火烧炎上宫更大的祸,凌风渡虽苦,却能磨炼心性,若我知那是个必死的牢窟,又怎会真放你去幽禁十年?”岑碧青将缘由说出,也透露了奚茴不死的秘密。
“你还真是……会为自己找理由。”奚茴总算明白当初她被关凌风渡,岑碧青风轻云淡地离开的原因了。
什么狗屁不死,什么闯祸,什么磨练心性,话都是她说的,可真正的痛苦,却都由奚茴承受。
奚茴并未因岑碧青一番解释而动摇,反而她更想离开行云州了,她恨不得与这些恶心的过去彻底撕裂,她倒宁可岑碧青是因为害怕她死而复生以为她是个怪物而疏远她,却不是在冷漠上冠以关爱与磨炼的理由伤害她。
被拒绝后的悲伤,被冷对后的委屈,被轻视后的自卑与不解,那都是奚茴曾切身经历过的。若说离开小院前她试着与过去的岑碧青和解,那直至此刻,她才真实地感受到了恨意。
“奚茴,阿茴!别再执迷不悟了!”岑碧青慢慢靠近阵法,她朝奚茴张开双臂:“到娘亲这里来。”
阵法中的奚茴一直垂着头,却在这一声“娘亲”中缓慢地抬起双眼。
她道:“岑碧青,若能让我重新选择,我一定不要做你的孩子。”
突然数道银丝从奚茴的袖中迸发,就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时张典立刻收合了大阵,却已经来及了。
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便有一道银光连带着奚茴的身影一并消失,那道银光冲破了数道阵法,列阵被打散的刹那三彩的光如破碎的琉璃落在了雨雾中。
张典冲了过去,撞在了岑碧青的肩上。
这一瞬,岑碧青恍惚地朝前扑了过去,发丝散乱,双目紧紧地盯着地面破碎的细光,身上的寒冷与身后不断传来的唏嘘声几乎将她淹没。
谢灵峙将雨袍遮在了岑碧青的身上,把她扶起,轻声唤了句:“姑姑。”
“是你吧。”岑碧青盯着地上越来越深的水坑,看向凌乱的涟漪,面色苍白。
谢灵峙没有出声却是默认了,是他将疾风梭给了奚茴,方才也是他唤醒了疾风梭上的咒文将她送走。他知道行云州留不住奚茴,也知道云之墨还未出手是因为奚茴尚未受到伤害。
那个男人有他自己的打算,他要奚茴对行云州不留半分情面,他要成为奚茴唯一的倚靠,便不会打断这场面对面的决裂。
方才那一场戏让谢灵峙知道,什么才是对她好,所以他将奚茴送去了云之墨的身边。
“姑姑可以放心,我将阿茴送到了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
“你越来越有主张了。”岑碧青松开了谢灵峙扶着她的手,轻轻瞥了他一眼,目光冷淡,像是能看穿到谢灵峙的心里,却始终沉默。
她不知自己是高兴多一点,还是难过多一点,亦或是对未知未来的害怕多一点。
自从奚山死后,岑碧青在五宫如履薄冰,占着一个长老的位置看似受人尊崇,却不得不靠着谢家将谢灵峙养在身边以巩固自己的地位。
她知道奚茴是祸端,却始终无法真的狠下心去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便只能在无尽的纠结和痛苦中看着她长大。
方才岑碧青说谎了,她让奚茴去凌风渡除去知晓对方不会死之外,并无磨炼她的用意,岑碧青宁可避着不见,也好过时时刻刻面对奚茴对自己的敬仰与爱。
岑碧青从来不是无法面对奚茴,她无法面对的,是自己。
只要看见奚茴的脸,她就想到自己是怎么从鬼域缝隙里活过来的,想到她曾有过的犹豫,想到亲眼死在面前的爱人,想到自己的卑劣与自私。
此一行白来,待回去行云州,她恐怕也永远无法继续胜任这个漓心宫长老的位置了。
奚茴为她生,不为她养,她无法将奚茴劝回,那些罪便要她自己受着。
岑碧青裹紧身上的雨袍,不再要谢灵峙跟着,这短暂的一条路,她只想自己再慢慢走回去。
她为了自己长老之位可以放低身段,演一场母女情深的戏码,被奚茴看破了不觉得丢人,却很难堪,难堪她这十八年来想去关怀又不敢关怀,不能将冷漠一贯到底,也不能做一个自私护犊的母亲。
她是最伪善,最分裂的女人。
十八年前她跟随奚山进入鬼域缝隙,亲眼看见奚山请神后平息了问天峰下的一场浩劫。鬼域深处有一束微光吸引着她前去,那是岑碧青第一次见到轮回泉,也见到了轮回泉对岸上鬼域里无数游走的魂魄。
她听过一个传说,只要饮下轮回泉便能活命,她捧起闪烁着光芒的泉水,冰寒刺骨的大片泉水刹那失去了光泽,可岑碧青也顾不得许多。她带那一口轮回泉去到奄奄一息的奚山面前,却意外摔了一跤。
当时她腹痛难挡,感受到了血液从身体流出,奚山与她仅几步之遥,岑碧青也陷入了痛苦与纠结中。
到底是人性的自私取胜,那捧轮回泉被她饮下,而奚山却已经咽气。她在危急关头狼狈地逃离了一线天,甚至不敢回头看奚山一眼,而她诞生奚茴的那夜暴雨连天,行云州鬼影重重,天降噩兆。
她的孩子,是个不死之身。
这被她捂了十八年的秘密,最终使她落得如此失败的下场。
第68章 烈阳之风:十六
◎云之墨只会属于小铃铛。◎
奚茴是被一阵风卷入了一片温暖中的, 待她睁开眼再抬头看时,已经被云之墨拥住了。
她看见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盛满了满足的笑意,倒映出她的半身, 温柔地像是能将她融化般。
刚从混乱中逃离的奚茴在见到最想见的人时,心中被炙热填满。
她未发一声地勾住了云之墨的脖子, 闭上双眼献上了自己的唇, 柔软相贴的刹那, 云之墨片刻失神。
奚茴第一次主动的吻源于她破碎的过去, 而那些惨痛的岁月里云之墨是第一个给予她希望的人, 她终于明白她对云之墨的感情,是不可动摇,无法失去。
狐妖新月曾说, 眼之所见,心之所想,独一无二, 皆为云之墨。
她有想要贴近他的冲动, 想要与他更加亲近亲密, 想要他拥抱她,如他陷入寒冷时那般不留缝隙地用他的气息包围她。
云之墨的眼睁了半晌, 奚茴的脚也踮累了, 她慢慢缩着肩膀踩实地面,再面对云之墨时脸上红得几乎能滴血。
少女的声音带着些许娇羞, 疑惑地问他:“你为何……不像以前那样亲我啊?”
云之墨吻过奚茴两回, 一次是在意识混乱却仍旧保留一丝清明时, 他陷入了寒冷只能埋首于奚茴的怀中, 当时他听见了奚茴说出“心爱之人”这样令人失智的话。
第二次是在轩辕城的客栈里, 云之墨在奚茴的眼神中看见了羞怯, 那时他分外清醒,也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只是顺应心意自然而然地吻了过去。可他心里始终有游移,他不知奚茴对他的爱,是否如他对她的爱一般。
这一回,他感受到了奚茴对他的欲、望,由爱生欲,是人之本能,而云之墨险些被奚茴的本能惊喜地击溃,竟在她吻上自己时忘了反应。
为何,不像以前那样亲她?
“我以前如何亲你?”云之墨的声音沙哑,沸腾的心跳使热意充斥全身,他越来越像个鲜活的人,连呼吸也会随紧张而窒息。
奚茴的脸更红了些,她忽而有种错觉,云之墨垂眸地盯着她的眉眼,搂紧她的腰,近距离的将呼吸喷在她的脸上,如同勾、引。
于他面前,奚茴显然坦率得多。
她小声道:“你以前亲我,会咬我的嘴巴,还会舔我的。”
语毕,云之墨双耳通红,他略弯下腰几乎与奚茴平视,诱哄般询问:“那小铃铛为何不学我那样,亲我?”
奚茴说不出自己学习能力差这等话来,毕竟先前被他亲,她没想过学习,只去感受了。此刻奚茴莫名觉得被云之墨三言两语地给说羞耻了,脚趾蜷缩,恨不得将整个人都埋起来。
她憋着一股气,抿着嘴看向对方,在云之墨的怀中柔软得像个任由他拿捏的小面团,无声地呵斥着他的恶行。
一声轻笑,云之墨扶着她的后脑凑近。
这一眼奚茴看见了他瞳孔中自己通红着脸,如醉酒般重新闭上了眼,温柔的唇瓣压下。
不管轩辕城内外如何狂风骤雨,至少此刻奚茴觉得很安心,她的心跳异常地快,却难得感受到了宁静。
这一次,她仍旧没向云之墨学习,只是随着本能地去勾他的唇齿,任由过去懵懂的爱意如放肆的暴雨,席卷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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曦地的人们说,十五月亮十六圆,昨日中秋满城百姓皆在逃亡,中秋过去后的第一个夜晚里,奚茴看见了圆润的巨大的月亮。
曦地与鬼域融合,似乎也将天空拉向凡间,平日里只有碗口大的月亮此刻像是一扇临近的窗,就连月亮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灰白交错似烟云缥缈。
诡异的天一边暴雨阴云密布,一边有那轮巨大的月亮透过云层,像一只明亮的眼来窥见世间。
风吹过云雾,露出大半月亮,光芒照在雨水上如同那些哗啦啦落下的大雨也在发光。
而今日,是行云州设阵百日的最后一天。
云之墨几乎不怎么能感觉到身体里的寒冷了,那刻在灵魂深处的上古咒印也不见发作得有多厉害,他越发清晰的感受到此刻这具身体与他魂魄正在迅速融合,从今往后司玄将不复存在,而他将取而代之。
奚茴被谢灵峙的疾风梭送出了轩辕城,却没送得太远,他们与轩辕城之间隔了一座高高的山,那座山峰上隐约可见宁古寺与摇摇欲坠的白龙塔。
云之墨并未因这百日大阵最后一日对司玄魂魄的召唤而觉得有多难受,或许是先前那九十九日都十足痛苦,相较于寒冷,他更多的是期待与兴奋。
期待彻底掌控这具身体。
兴奋他终于要成为一个独立的、自由的个体。
但显然奚茴不是这么想的。
小铃铛仿佛一夕间打通任督二脉,一吻之后更是学会了体贴,在感受到手腕上引魂铃传来的凉意后,她便知道云之墨今夜大抵不会好过,便不论如何也不肯走了,非要在此地待到明日他身体退了寒意才许行动。
入夜的山林间依旧在落雨,半山腰内的山洞中勉强可以遮风挡雨,可只要风大些还是能将雨雾吹到人的脸上。
灵魂上的束缚冷则冷矣,却也不是不能忍受。
云之墨见她微微皱着眉头担心他的样子,便将这股坚强压下,心中莫名生出了柔软的酸涩感,眉目低垂,在奚茴面前显出了几分脆弱,学着她往日装可怜的模样,一把将人搂入怀中。
“冷。”云之墨闻着她肩窝带着温度的暖香道:“抱紧我。”
奚茴无不应从,她张开双臂把人抱紧了,右手还在抚摸着他的后背,眼底的担忧毫不掩藏,甚至像过去冬日里给自己取暖那样对着云之墨的肩膀哈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