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这一次他跑得快,只匆匆瞥了一眼便弃车保帅,丢了的眼珠子一个也没捡回来,灰溜溜地往潼州方向跟来,这次千目没带上小尾巴,这才敢现身将轩辕城的事说给云之墨听。
“行云州的阵法已然失效,她追出来也不足为奇。”云之墨以指尖掸了掸落在袖摆上的几丝飘絮,目光扫向四周树木。
之前那么多日宁卿没有追过来是因为她还要守阵,不到大阵消散的最后一刻她是不会相信司玄已经彻底消失于世间的。而云之墨先前在轩辕城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她既不用守阵必会第一时间前来查探,在他走后的第三日才赶到,已然算慢了。
其实不必千目小心翼翼,他也知道凭着宁卿的本事,只要她到了轩辕城查询到云之墨如今的气息,便能立刻追上来,找到他。
躲是躲不掉的,云之墨也不打算躲着,他又不怕那个女人。
之前略有忌惮,也是怕他身体里的司玄对那女人有情,而他也非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如今情况颠倒,不如被其找到,好让她死心归去。
只是神女怜惜世人,她既看见轩辕城的惨况,又如何能那么快脱身?
“千目,这是何地?”云之墨不再去想宁卿。
千目虽死了两万余年,一直被关渡厄崖下,可他耳目众多,出了行云州后对曦地其余八州也有些了解,一看这处特殊的构造便知是潼州。
“此地为潼州汪县。”千目回答。
“何人管辖?”云之墨又问。
千目于各处收回了几个眼珠子才将近来潼州摸清:“潼州为晋岚王的封地,不过这里倒是古怪,竟有三十余年不曾入冬,气候宜人,春暖花开……还有一点琢磨不透的,这里竟无鬼魂。”
这世间不论哪一处有无行云州人,都必然会有鬼魂,善恶不论,每日总有死人的,只要人死了就会化作鬼,哪怕是游魂也算,可千目的眼珠子达汪县百里,竟没找到一个鬼。
汪县只能算作潼州中的一个小县城,那晋岚王所住的玉子城才是潼州中心。
云之墨久久没再问话,千目便自作主张地散去了一小半眼珠子查探一番潼州的情况。
湖面细风吹过,黑影消散在树荫下,云之墨又掸去肩头的柳絮,瞥了一眼银叶小舟的方向,问:“你还打算装睡多久?”
银叶小舟的边缘冒出了个脑袋,奚茴双手搭在舟侧,头顶着那柄金骨墨扇,露出一双弯弯的狐狸眼朝云之墨笑。
“你怎知我醒了?”奚茴取下扇子扇风,利落地从银叶小舟内跳上了岸,再将小舟收回。
“你睡着了会打呼,呼声停了,你自然是醒了。”云之墨道。
奚茴闻言瞪了他一眼:“胡说八道!”
云之墨笑了笑,坦然点头:“嗯,小铃铛怎会打呼?那岂不是叮铃铃的声响?”
奚茴:“……”
她不与云之墨辩驳这种无意义的话,伸了个懒腰问:“方才千目说的那个突然出现在轩辕城中的女人,便是你过去不想见的人?”
千目自不会给其尊称,通常以“那个女人”形容,云之墨知道他说的是宁卿,奚茴却不知道宁卿为上古神女。
“是。”云之墨道:“不过恐怕躲不掉,既然避不开,倒不如见一面的好。”
“唔。”奚茴点了点头,看似不在意,可心里在知道他过去不想见的那个人竟是个女子后,又变得在意得很。
少女吃起醋来大多是一个模样,奚茴的眼神时不时朝云之墨身上瞥,就连她鼻尖落了一片柳絮也未发现,撇着嘴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可偏偏云之墨以询问眼神去看她时,她又故作看周围的湖泊花草,也不主动说话。
心里酸溜溜的,很不好受。
云之墨看奚茴,奚茴便将头扭去另一侧,待他直起身子了,她又鼓着脸踢路边的花。
如此反复几回,云之墨掐住了奚茴的脸,掐着手心里的小脸摆出一副明显不高兴又什么也不肯说的别扭表情,他微微挑眉,忍着笑意道:“其实我还挺喜欢看你这幅样子的。”
有种异常的满足感。
“但我不喜欢你不与我说话。”云之墨的指腹擦过奚茴的脸颊,松开后取掉她鼻尖的柳絮,道:“那个女人,叫宁卿。”
奚茴以一种占有的姿态挽住云之墨的胳膊,与他并肩走在林荫下,沿着湖边往有人家的地方去。
“她似乎是与我同生同死,那些记忆都太久远了,我也记不太清。”云之墨仔细回想了一下,脑海中关于宁卿的记忆的确很淡薄,若是司玄的意识还在,他大约会想起更多。
“同生同死?”奚茴听见这个词便浑身别扭,仿佛独属于自己的东西莫名被旁人在上面落了款,她皱眉问:“她死你也死?”
“应当不会。”云之墨蹙眉。
他曾想过杀了宁卿,却没把握,又因为他的灵魂本就源自于司玄,司玄还在,他便动不了宁卿,故而没那个机会。
“那若有机会我见到她,我捅她一刀试试,看看她身上流血,你会不会痛。”奚茴朝云之墨呲牙,摆出一副凶狠的模样。
云之墨却笑了起来:“也可一试。”
“你与她……青梅竹马?”奚茴又问。
云之墨沉默了许久才道:“准确来说,不是。”
他有意识之始,宁卿与司玄已经共存了许久,从上古至曦地分为九州,期间变化几十万年,他存在于宁卿之后。
司玄是司玄,他是他,云之墨将这一点分得很清,便不会将司玄的过往经历套在自己身上,也不认下他与宁卿之前共存的感情,他对那女人只有避之不及的厌恶。
“不过你倒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云之墨的目光于奚茴身上扫视,一句话叫奚茴哑言,莫名生出了些许羞赧。
确定了云之墨与宁卿不是自己以为的那种关系,奚茴也就不将她放在心上了,于是扯开话题揪下了一片银杏树叶,问云之墨:“银杏树几月黄?”
“九月吧。”云之墨道。
奚茴疑惑:“这里的叶子怎还这么绿?”
云之墨的目光朝远方望去,目之所及,褪去潼州这片湖蓝草绿,四季如春的假象,他看到的,是一望无际的枯萎与萧条。
“大约是因为,你我误入画境。”云之墨的这声回答很轻,奚茴也不是真要他的回答,每个地方的气候不同,她也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
过了一片平林,便能瞧见人烟。
汪县的瓷鱼镇中有一道有名的特色菜,是用凛湖中的瓷鱼做一道美味的鱼生。
瓷鱼镇便是因此鱼得名,据说瓷鱼鱼肉光滑如白瓷,入口弹牙脆爽,吃起来的声音像生嚼薄薄一层的瓷片故叫瓷鱼。瓷鱼生于凛湖,因那凛湖地处位置不同,水温较于其他湖泊更低,养出来的瓷鱼也与众不同,就是把鱼苗放在其他的湖里也养不活。
瓷鱼离了凛湖活不了太久,就是用冰块保存也会坏了口感,故而为了一口鱼生,许多达官显赫宁可多走几步路,特地赶来瓷鱼镇尝一口鲜。
奚茴没吃过鱼生,据说鱼生是要将鱼从水里打捞起来,在其还活着的时候剔鳞削肉,不可开膛破肚,以免鱼肚中的五脏污了鱼肉的味道,那薄薄的肉剔下来,仅剩一身鱼骨的鱼嘴巴还能动。
听起来很瘆人,也叫人更好奇了几分。
瓷鱼镇经多年变化,靠近凛湖边上便建造了许多半边房屋架入水中的客栈,客栈有后门还有小舟,客人可以直接从后门踏入小舟划到湖中央去现捞现吃。
傍晚时分瓷鱼镇便点了灯,靠近湖的那一侧湖面上倒映着昏黄的灯火,奚茴站在一家客栈前手里捧着热腾腾的鱼糕,眼神落在另一家客栈桐树下正围成一团的年轻人身上。
奚茴与云之墨落住客栈,华灯初上,二人才准备沿着街道走一走,千目便出现了。
此刻云之墨与千目在客栈院子里说话,经过早间在银叶小舟上偷听那一出,奚茴也知道他们一人一鬼怕是说不出什么叫她高兴的内容来,倒不如不听,省得自己想得多。
于是奚茴先一步出了客栈,就在客栈灯下等着。
鱼糕吃了两口,一群少年的欢呼声吸引了她的目光。
桐树下十几个人都是一般年纪,与奚茴差不了多少,被围在最里侧的是两个衣着鲜亮的少年公子。其中一个因相貌俊逸有些鹤立鸡群,瓷白的脸上眉头紧皱,手中捏着一根竹签在竹筒里戳来戳去,嘴里念念有词。
“咬他,咬他啊!”
“哎,你别怕,没用的东西,小爷可花了百来两买的你!”
“好宝贝,你可别输了!”
奚茴听到了些许虫叫,她不知那些人在玩儿什么,一个个精神奕奕地喊着听不懂的口号,于是她上前两步,也往人堆里凑了小半边身子,瞥了一眼竹筒里的“宝贝”。
两只蛐蛐儿缠斗在一起,你死我活的架势在竹签的刺激下打了半晌。
奚茴嘀咕了一声:“那虫子腿被吃掉了。”
这一声才落,果然其中一只被咬得动弹不得。
相貌好的那个急得不行,一看被人乌鸦嘴,顿时就要掀桌子,恼怒地抬头骂了句:“那个王八蛋咒小爷……”
对上奚茴的视线,到了嘴边的脏话却说不出来,少年顿时噤声,一张脸涨得通红,反倒是奚茴听到了一声“王八蛋”,秀眉皱在一起,抄起竹筒就朝少年的脸上砸过去。
众人只听见一声“咚”,少年的额头被砸出一个红印,虽未见血,可听那声音便知晓绝对不轻。
“林少爷!”一群人惶恐地围了过去,谁还在意蛐蛐儿,纷纷担心这位小爷被砸坏了哪儿,待回去他们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林霄的脸还是红着的,看着奚茴那张脸他也说不出其他话来,被人揉着额头他才想起来重点,低着头在地上找:“我的常胜将军!”
“快快快,帮林少爷找常胜将军。”一群人又弯下腰。
奚茴只觉得莫名其妙,正欲转身离开,突然一只虫子跳到了她面前,她本能地抬脚,轻轻一跺,只听见一声哀嚎。
“啊——”
虫子自不会叫,叫的是那个额头红了一大块的林霄:“常胜将军!”
奚茴将脚挪开,那虫子肠穿肚烂,死得不能再死了。
“你你你……”林霄指着奚茴,看了会儿又脸红,只能气得拂袖,拽着身边几个人道:“走走走!”
一群人走得也快,只是被众星捧月的那位三步两回头,每回回头都要瞪奚茴一眼。
看完全程戏的客栈小二哈哈笑了起来,对奚茴道:“我听说那林小爷从未与姑娘说过话,一说话就脸红,还以为是旁人编纂的,没想到确有其事。姑娘真是走运,否则任谁踩死了林小爷的常胜将军,都讨不了好的。”
奚茴瞥了一眼虫子尸体,挑眉咬了一口鱼糕。
心想云之墨到底还要和千目说多久,怎还不出来?天都快黑了……
第70章 凌霄锁月:二
◎她自己想知道吗?◎
千目来找云之墨未到一刻钟, 待云之墨从客栈出来,天还是深蓝色的,说好了在门前等他的人竟坐在客栈边的台阶上靠着挂路灯的灯柱睡着了。
云之墨走到奚茴跟前才发现她不是闭眼小憩, 而是睡熟了过去,便是有人靠近也未反应。奚茴的手里捧着未吃完的鱼糕, 因为睡得挺安稳的, 嘴唇微微张开, 路过好几个人都没忍住朝她投来目光, 心想这是多心大的姑娘才会在路口睡去。
云之墨遮住了那群人的视线, 弯腰朝奚茴看去,见她连睫毛都未颤动不像是装的样子,这才伸手捏住了她的鼻子。
没过一会儿奚茴便皱着眉头醒过来了, 她张嘴猛地喘了一口气,瞧见捏自己鼻子的是云之墨才从迷糊中清醒了些许。
云之墨见她那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没忍住笑出了声, 问:“怎么才这会儿功夫就睡着了?”
奚茴揉了揉眼,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就睡着了, 心中亦万分惊异,这一觉睡得迅速且莫名其妙, 若不是云之墨捏着她的鼻子叫她醒过来, 奚茴恐怕完全不知自己是睡过去的。
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明明才过去不久。
“我方才在那儿看一群人玩儿虫子, 后来他们走了我便想着在门前再等一等你的, 谁知竟就睡着了。”奚茴又揉了揉脸, 嘀咕了一句:“我该不会是被什么东西迷晕了吧?”
否则怎会睡得无知无觉?
云之墨闻言收起笑容, 掌心拂过她的脸前, 并未探出什么迷晕人的药或符, 悬着的心才放松了下来。
奚茴见云之墨未说其他话,也知道被人下药不过是她自己想多了,便道:“走吧,去吃东西。”
她饿了一天,本想吃鱼糕垫垫肚子的,谁知竟然睡去,此刻鱼糕已经冷了,没那么好吃,奚茴更想去尝尝瓷鱼镇出了名的鱼生。
能吃鱼生的酒楼也在客栈这一排,临水而建,这个时辰酒楼门前已经排了好些人,若还想一饱口福的便只能在外等候。
也有别家做鱼生,只是据客栈的小二说,这家欢宾楼里的鱼生最为地道,还有杀鱼表演。
云之墨自然不是排队那类人,他牵着奚茴的手大咧咧地顺着欢宾楼的大门朝里走,几名酒楼的小厮本想拦着,还未开口出声,便被一股热风吹上面庞,焦急烦躁的脸上也立刻堆着讨好的笑。
“二位里头请!”三两个小厮对着云之墨与奚茴点头哈腰,恭敬地将两人迎了进去。
这阵风带来了一股盛夏的燥热,云之墨展开金骨墨扇扇了扇风,两鬓发丝微微扬起,不必他开口便有酒楼管事的领他去到二楼的雅间,可以清晰地观看舞台中央的杀鱼表演。
能上二楼雅间的非富即贵,酒楼一般会预留两间给突然到来的贵客,至于楼下门外等着的那些,不过是寻常百姓或当地豪绅,没什么官职,不怕得罪。
二楼的雅间都有凸出来的一小块半圆台,方便看客看表演,从上往舞台居中去看,便如同往内盛放的莲花瓣,而架了半人高的舞台便是莲心了。
奚茴早将鱼糕丢了,跨入酒楼便能闻到一股饭香,还有牡丹花味儿的酒气。
到了雅间,她率先冲上了花瓣似的圆台,围栏不高,才到腰下,一不留神便能从上头摔下去。
有身形曼妙的侍女端上了茶水与果盘,安静地放在桌上便要退下,只是临走前悄悄朝靠坐在太师椅上的云之墨瞥了好几眼,脸红着离开。
奚茴靠坐在围栏上,目光随着退下的侍女一路到了雅间珠帘前,待瞧不见那名侍女了才走到云之墨的跟前,双掌撑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朝他凑近,脸与脸之间就连呼吸都能感觉得到。
云之墨昂着头看向她,眼也不眨,任由奚茴的目光在他脸上打量。
“话本里说,长得好看的人都是祸水。”奚茴的手轻轻点了一下云之墨的额头,哼了一声道:“哥哥也是祸水。”
这角度还得云之墨抬着下巴配合她,奚茴颇有些居高临下调、戏人的味道,于是他放松姿态眉眼带笑,问:“小铃铛要我怎么做?挖了那些人的眼不许他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