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需道德的约束,也不用背负那么沉重的责任,他可以尽情地顺着阳光飞去,渡过短暂却自由自在的一生。
荀砚知沉默着,奚茴继续戳穿他:“荀砚知,你此行依旧是在杀人,不过借了我的刀,还你自己自由,又把自己摆在无辜的位置上,临了还是要将伪善贯彻到底,你可想过,这也是极度自私的表现?”
荀砚知脸色僵硬了瞬,他给自己书写了没有谎言的完好人生与魂生,到头来不过是想要走得干净体面,一如当年中秋坠崖。
极度自私,奚茴说得没错。
但她不在意这些,她比荀砚知活得坦荡,她大方承认与接受自己自私爱骗人的自我,所以她不是被荀砚知设计如此,而是她本意如此。
“太阳出来了,好好看一眼吧。”奚茴说完,从袖中拿出了那把赵欣燕的剑,剑柄在她手心里转了一圈,又被她用尽全力抛向了山林中的某个方向。
她揭开荀砚知的真面目,让赵欣燕听到这一切,显然荀砚知也没想到奚茴虽然会杀了赵欣燕,却提前将她拉上了山顶,让她亲眼目睹,亲耳所闻。
赵欣燕是痛苦的,她连表情都分外狰狞。
她的佩剑刺在了心口位置,而她连挣扎也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微弱的阳光下,荀砚知转身却无法得知她的方位,匆匆扫去的那一眼。
赵欣燕也是此时此刻才知道,荀砚知想要解脱,却懦弱的不知如何开口,他因将良善之名背负了太久,久到一点罪恶的念头也不许自己有,偏偏又设下如此绝情的计谋。是他顺水推舟将他与赵欣燕逼到了如此境地,而赵欣燕别无选择。
奚茴亲眼看着赵欣燕咽气,对方眼中的惊惧也让奚茴开心,赵欣燕以为她不敢杀她,奚茴才不在意她的生死,此刻赵欣燕终于知道她的本意了,可一切都已来不及。
荀砚知起身在风中踉跄了一下,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灵魂中的某种连接迅速断裂,而束缚住他的力量逐渐消退,这便表示与他结契的人正在死亡。
荀砚知到底没踏出那一步,他没去找赵欣燕,也没听见对方的呼救声,只是在这一刻心间沉沉的闷闷的,却没有将自己真面目狰狞地撕开后的错乱和慌张。他曾在死时都分外看中的,坚守的行善一生,原来到了必定灭亡的关头也没有他所想的那么重要。
奚茴道:“现在好了,你达成了你的目的,我也达成了我的目的。但我要提醒你一句,荀砚知,我不是入了你的圈套,而是我本想杀死她,这是你我的区别,认清自己的本心,也是做人的关键,至于是好是坏……我不在意。”
荀砚知每次与奚茴对话,都能被她的所想所言震惊。
旁人怕背负的恶名,瞻前顾后的犹豫着,却于她轻如鸿毛,她活得太自在坦荡了,在旁人眼里或许算不上好人,可她多潇洒自由啊。
“奚茴姑娘,我还是要谢谢你的。”荀砚知轻声叹了口:“若我早些遇见你就好了。”
若他能早些遇见奚茴,说不定在奚茴五岁那年于行云州引魂试会上招引鬼使时,他就能踏出那一步了。
她三言两语破开了荀砚知两千多年也做不到的事,他不敢面对自我私欲,也不敢拥有妄念,他甚至不能为自己求一个自在,从不顺心。
这世上的确不是每个人都甘心当个默默奉献的好人,即便过去了这么久,荀砚知也没放下自己的责任与重担,却总会选择用极端的方式自我解脱。
若他早点想通这一点,想通其实不是人人都要行善积德的,人人都拥有自私的权利,也可以拒绝,二十五岁的那年中秋,他或许就能吃上寺庙师父们给他准备的团圆饭了。
渡魂两千年,到头来,是奚茴渡了他。
认清本性,遵守本心,接受自我的不完美,接受人性中的一切缺点,也是修行的一课。
荀砚知感受到了有风吹在了他的脸上,这阵风也带走了他的某些情绪,吹散了他心间阴霾,纵使他想明白了这一点,可也没机会得到一个投胎转世了。
太阳即将出来,他是鬼魂,与之结契的凡人已死,他也会被阳光照晒到灰飞烟灭。
这是荀砚知久违感受到的一股热风,不是火云之下炙热的温度,而是日出阳光照在身上的轻柔温暖,是他年幼时才感受过的山风,是他记忆中的自在惬意。
荀砚知缓慢地闭上了双眼,却好似已经在心间看到了太阳,他微微张开双臂,感受风带着阳光扫过他的脸颊,穿过他的指缝,嗅着山林间草木清香,闻声远处的虫鸣鸟叫,似有犬吠从远方传来,他刹那睁开眼。
入目所及,是一片灿烂的光芒,是他过去不曾看到的亮度,灼目到眼眶疼痛。
荀砚知睫毛轻颤,他舍不得眨眼,他看见了一抹橙红色如旁人形容的那般,从东方尽头缓缓升起。原来人们常说的太阳并不似他想象中的那么大,可那么小小的一个圆,为何会释放出如此大的能量?
荀砚知惊奇又欣喜,他的眼眶湿润,似是落了泪,可实际上鬼魂落不下眼泪,而他心中再激荡,面容仍是一片祥和平静。
两千多年不曾见过的日出,在这一刻分外耀眼。
“奚茴姑娘,我看见太阳了。”荀砚知朝东方伸出了手,他似乎看见阳光从他的指缝中穿过,随着他晃动手指而闪烁交替地洒在他的脸上。
好亮,好暖。
奚茴也看向了日出,她告诉荀砚知:“你这是快灰飞烟灭了。”
因魂魄将灭,一切他生前带到死后的苦难,都会在最后片刻被太阳晒去,就像是上苍对待一切生灵最后的仁慈。
“这不是我此生见到的第一束光。”荀砚知微笑着:“我见到的第一束光是在你的身上,于你手腕上的引魂铃内……在年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无需赵欣燕开口,我的目光便立刻追随了你,与你身上的光。”
奚茴闻言微怔,她抬起右手腕看了一眼,暗红色的引魂铃上花纹复杂,是云之墨的一缕魂魄藏匿其中才产生的,可她却不知道,原来她的铃铛里有光。
“那是金色的光,即便很微弱,对我来说却也是这世上我唯一见到的颜色与亮度了。”所以荀砚知对奚茴实则是有些好感的,他喜欢她的靠近,也喜欢她的引魂铃,那是他首次看到光芒后难以言喻的惊喜与心动。
荀砚知慢慢收回自己的手,他感受到了魂魄发烫,也察觉到了魂力消失,可难得的他没察觉到一丝痛意,就像是人泡在温水中慢慢死去。
荀砚知的身体逐渐于阳光中风化,他道:“这是我见过的,最好最美的日出。”
奚茴愣了愣,她也朝太阳看去,远山黑压压的,阴气只是被烧去,并未消失,数日久违的阳光晒散了阴气,逐渐露出黑沉沉的山峦真实的面容来。
青绿重影,纤云雾绕。
奚茴突然想起她也曾陪着一个人这样去看过日出,在她第一次与云之墨相遇时,在渡厄崖的山巅上,云之墨夸赞过一句“日出不错”,而彼时的奚茴不懂欣赏,今日再看,日出的确很美好。
它晒去了曦地的阴霾,给予大地足够的灵气,像是一个生命的初始,充满生机。
“我本打算继续隐瞒下去的,可眼看着我也留不了多久了。”荀砚知突然朝奚茴笑了笑:“唯有神明使金光,奚茴姑娘,你身边的人不简单。”
奚茴蹙眉,慢慢将视线从太阳上收回,她身边的人只有云之墨一个,那是她的鬼使。
荀砚知的魂魄残缺不全,不过几个眨眼便在风中消失,所谓灰飞烟灭,却是一丝痕迹也不留的,而他最后留给奚茴的一句话却让她震惊地站在山崖边,迟迟没能回过神来。
他说:“砚知一生没有谎言,我曾与谢灵峙说过你没有鬼使,这句话不是假的,奚茴姑娘,你的确不曾与鬼使结契。”
山顶上的风越来越暖,太阳很快便完全升起,露出了完整的圆。
谢灵峙的魂魄被太阳晒没了,紧接着就是赵欣燕的魂魄,她的魂魄才离体,可又被困在了结界中无法离开,最后只能无力地等待阳光照晒,至死也没能等到行云州人来解救。
倒在血泊中的尸体残余温度,云之墨在赵欣燕的魂魄被彻底晒去后才解除了结界,再朝奚茴的方向看去。
少女丁香色的长裙于阳光下摇摆浮动,恍如翩跹,而她侧对着光的方向,由金色顺着轮廓形成剪影,身形曼妙,仿若不染尘世的仙。
直到云之墨走到奚茴跟前了,她才从身边的温度中渐渐回神,再抬眸朝高大的男子看去,明明不信,可心中仍有疑虑。
荀砚知说他这辈子没说过谎话,难道要在灰飞烟灭前体验一下说谎的感受,才会对她说出那番话?
什么叫……她不曾与鬼使结契?
那云之墨是什么?
“哥哥。”奚茴哑着声音问道:“你是我的鬼使吧?”
云之墨眸色微变,些许异样被奚茴捕捉,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回答,沉默却像是给了她另一个答案。
“我是。”
就在奚茴凌乱的思绪将要将她打散前,云之墨回答了。
他又加上了一句:“小铃铛,不论你我结契与否,只要你想,我便是你的鬼使。”
奚茴的心口砰砰乱跳,她的呼吸也跟着凌乱了,大脑似乎一团乱麻刺痛着神经,像是不安地又问了一句:“你是我的?”
“是。”这回云之墨没有犹豫,他的手掌轻轻贴上奚茴的脸,望进了她的眼里,重复一句。
“我是你的。”
第65章 烈阳之风:十三
◎你想害了行云州!◎
谢灵峙收到岑碧青的信符时正在往城外引人, 他于城墙上背手迎风而立,眼看着乌压压的人群顺着城门往北方慢行,突然眼前闪过一缕淡蓝色的光, 符文在漫天火焰下成了暗紫色,一笔一划于他面前书写。
信符稍晚, 谢灵峙于风中愣怔了许久, 目光于四周行云州人中扫了一眼, 并未看见赵欣燕后才急匆匆地离开, 没与任何人打招呼。
待他赶到城外宁古寺的山巅看见倒在血泊中的赵欣燕时, 她的尸体都已经微凉了。
赵欣燕被她自幼佩带的剑贯穿心口,双眼惊恐地睁大,灰暗地对着头顶树梢的方向, 而她的衣衫已经被血色染尽。满山迎面而来的火风,天尽头太阳高升,即将被藏于红云之中, 以太阳升起的速度, 赵欣燕的魂魄怕早就被晒得灰飞烟灭, 徒留一具空壳了。
谢灵峙不可置信,呆愣了许久才敢朝她靠近, 他一时不知要如何是好, 只握着那柄剑,无措地看向四周, 想要搜寻信符上所说的另一个人, 可周围连奚茴存在过的气息也无。
就在不久前岑碧青的信符里提到赵欣燕被奚茴捉去, 恐怕会有危险, 让他务必找到赵欣燕保护她的安全。
赵欣燕先前信符传书给赵家提起了许多, 赵家本就担心她的安危, 而不久前奚茴已然发现岑碧青与张典在传声符的另一侧听到了她与赵欣燕的谈话,奚茴甚至大胆戳穿撕掉传声符,可见她已经无所畏惧了。
岑碧青的信符到底晚了一步,谢灵峙在城内找不到赵欣燕才想到顺着城外找来,待到宁古寺的山下赵欣燕年幼时送给他的玉佩环也莫名断裂,落在了山间杂草里。
他与赵欣燕算得上从小一起长大的,谢灵峙也知道赵欣燕的脾气,她不讨人喜欢,也因为家世地位欺负过他人,却远达不到需得以命来还的地步。
奚茴为何要杀人?
她的手上从未沾染过鲜血,谢灵峙一直以为她是可以走入正途的,可她偏偏杀了赵欣燕,她们甚至同为行云州人,同是漓心宫的弟子!
谢灵峙的头脑一片空白,他缓慢地抱起赵欣燕的身体,没有灵魂的尸体变得分外沉重,而赵欣燕在他怀里冰凉的体温也让谢灵峙心口发闷。她甚至没办法求救,如今也没有投胎转世的机会了。
谢灵峙将赵欣燕的尸体抱回了轩辕城,立在城门上的行云州人们立刻就察觉到他沉重的脚步靠近,于熙熙攘攘朝城外拥挤的人群上空,唯有谢灵峙背着所有人朝城里飞来,越过城墙才落在空旷的街道上,脚步踉跄。
“谢师兄!”有人唤他。
谢灵峙没应,叶茜茜离他近,看见他腰上挂着一把带血的长剑心觉不安,走到跟前才发现被谢灵峙抱在怀里的赵欣燕,顿时发出了一声尖叫。
“赵师姐!”叶茜茜双腿一软,眼眶立时红了起来。
秦婼扶住了她,眼神也没从赵欣燕的身上挪开,赵欣燕睁大的双眼将她背后吓出了一层冷汗。
瞧着赵欣燕心口的伤口,不是动用奚茴身边那个会使火的鬼使所致。奚茴甚至没有烧掉赵欣燕的尸体,就让她躺在了山野间的血泊里,若非谢灵峙赶到,恐怕再过半日赵欣燕的尸身就要被山中野兽啃噬了。
“赵师姐她……是谁杀的?!”陆一铭与齐晓围了上来,里外几层行云州的人纷纷露出震惊与不安,唯有远处还站在城墙上的应泉如呆了般,在风中久久没有眨眼,魂也不知飞向何处了。
谢灵峙知道是谁杀了赵欣燕,只是此刻他彷如失声般说不出话来,他不知要如何替奚茴开脱,若说是赵欣燕先要杀她而她失手反杀,也不至于让谢灵峙如此难以接受。事实却是当时赵欣燕处于被动,她的性命全掌控在奚茴的手中,奚茴不是迫不得已,她是蓄意谋杀。
“还能是谁?咱们中与赵师姐有仇的不就只有那一个?!”
“你是说奚茴?不能吧?我瞧着她挺柔弱的,赵师姐先前频频找她的麻烦她也都忍气吞声地过去了。”
“她柔弱?都是装的!”叶茜茜此刻回过神来,忽而落下眼泪,回想起从离开行云州后发生的种种,她只觉得背后发寒:“奚茴呢?让她出来!该不会是杀了人便逃了吧?谢师兄……你与赵师姐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哪怕她有再多不是对你也是极好的,难道你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而放过那个杀人凶手吗?!”
谢灵峙闻言又是一跄,齐晓接过了他怀中的尸体,看向胸襟已经染得通红的谢灵峙,低声道:“谢师兄,若真是奚茴杀人,我们决不能姑息。”
谢灵峙的头脑到此刻都是混乱的,赵欣燕的确与他青梅竹马,她骄纵却也有些真性情,是谢灵峙看着长大的,如今她却死在了谢灵峙最在意的人手中,如今这世上最为难的,莫过于他自己。
可谢灵峙也知道,他不能姑息养奸,若奚茴不将此事解释清楚,不因此受到惩罚,不受到赵家的原谅,她将永远也不能回行云州,也永远也走不回正途了。
赵欣燕的尸体不能随意搬动,几个行云州人只能给她的尸体用符,再将消息传给行云州赵家。赵家几代才得了这一个女孩儿,千娇万宠着长大,若是不让奚茴以死谢罪,他们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所有人都以为奚茴离开了轩辕城,毕竟杀人这么大的事,没有凶手还会留在杀人地点等待旁人的制裁,可他们几人的确没费什么心思便找到了她。
她就在城内,还住在了京都设轩辕城专供行云州人住的客栈里。
谢灵峙再见到奚茴时,她正坐在院中捧着一块红豆酥饼吃着,酥饼在手中还剩一半,桌上的茉莉花茶散发着阵阵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