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茴见他们忘性这般大,好像活得没有烦恼的样子,不禁心生羡慕。她倚靠在云之墨的怀里啃了一口野果,再朝下看,却见到一抹异光从林霄的肩上闪过,眨眼便逝,像是刹那的幻觉。
奚茴扯了一下云之墨的袖子,问他:“哥哥,你看见他肩上的光了吗?”
云之墨也朝林霄瞥去一眼,在他眼里,这少年的身上何止跟着一抹光,除去奚茴看见的,还有更深的黑暗如影随形,与少年脸上的笑容成了鲜明的对比。
只是这些寻常人看不见,或许连行云州人也未必能看见的东西,奚茴又如何能看见?
她已经给了云之墨太多次惊讶了。
云之墨问:“除了光,你还看见了什么?”
奚茴摇了摇头,反问:“真的有光?看来我没瞧错,那光是什么东西?”
云之墨垂眸,银叶小舟越过了那些少年,眼前所见是一片青葱的旷野后,他才慢慢展开自己的手心,燃起一簇暗红色的火焰,问奚茴:“你可知这是什么?”
炙热的火焰与眼前跳跃,奚茴认得这个,她曾跳下渡厄崖时便穿越过这红光,当时云之墨说……
奚茴道:“这是命火。”
云之墨应声:“对,是命火。世人皆有命火,与魂火不同,魂火燃于双肩,为人之寿命,魂火灭人也就死了。命火则是人之命数所燃的火焰,不随人死而灭,随魂灭而灭,命火可烧魂,我吞噬的这些,便是六万多年来从问天峰下走过的所有鬼魂的命火。”
若是寻常人遇上命火,立刻会被烧得灰飞烟灭魂魄不留。但命火本身不分善恶,云之墨可以用命火杀人,自然有人能用命火救人。
云之墨道:“那人的双肩上少了一半魂火,剩下的一半是用命火补齐的,你所见之光为命火的光,那命火也不是他的。”
奚茴撇嘴,听起来便觉得复杂。
云之墨可见世人魂火,也可收世人命火,他却看不穿奚茴的魂火是否旺盛,更别提命火。
少年不是一般人,潼州也不是一般的州地,这里潜藏了太多秘密,在云之墨第一次停靠银叶小舟踩到这片土地上他就发现了。
即便是地处位置使得气候如春,也不该一年四季皆是一副模样,柳絮不是这个季节飘的,一路走来看见的桃花、杏花也非这个季节的产物。前不久在轩辕城已入秋末初冬,中秋过去多日,桂花都谢了两回,个别州地甚至开始结冰落初雪了,潼州却依旧保持着绿意盎然的繁茂景象。
一个巨大的幻境,像无边的画卷,将所有潼州的生灵全都囊括其中。
云之墨对此是有些好奇的。
因为他看见了这里的天与地皆被笼罩在两股气之中,这两股气的力量分庭抗礼,又彼此消磨,像极了他曾有过的感受。所以云之墨暂且落定潼州,他想看看一个升为天,一个沉为地的两股气,最终是谁先妥协,谁走向了谁。
还有一个原因,也因潼州特殊,云之墨不怕被行云州与宁卿那个女人来烦。但凡他们深入潼州,自己便会陷在潼州如今的繁琐之中,分身不暇来管奚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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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到晏城,离得远远的便能看见城墙上大段的绿连着一串串的红,植物将城门彻底包裹,便是城中也有数不清的同类植物,几乎家家院墙上都种了一片。
若非这一条通往晏城的官道上到处都是人,乍一眼看过去,这里当真像个被植物掩埋的荒城。
因为入城的人太多,银叶小舟在天空太过扎眼,奚茴与云之墨便在距离城门还有一刻钟的地方落下,用一片竹林遮掩,将小舟收回成银叶。
随着行人一并朝晏城靠近,待走到跟前了她才认出城墙上挂着的是凌霄花。
凌霄花本就是藤蔓植物,顺着杆就能爬,若无人修剪便会疯长,但长得如晏城城墙上这般茂盛的奚茴还是第一次见。这些凌霄花根茎老且粗,看样子已经有许多年了,也不知是如何做到的,竟能将根嵌入城墙缝隙中生长,一路攀爬至城门顶,站在城墙下放眼望去,入目皆是一串串红。
不必猜,方才她在银叶小舟上看见的城内百姓家中种的,应当也是凌霄花了。
入了城,奚茴果然看见了数不尽的凌霄,家家户户的围墙上全都爬满了,阳光下还有人专门给凌霄花洒水,将其养得更加枝繁叶茂。被花朵簇拥的城池虽浪漫美丽,可远超过人数的植物始终叫人心中忍不住升起些许悚然。
好些人也与奚茴一般是头一次来晏城,好奇地打量着道路两侧房屋上挂下来的凌霄花,因这成串的花朵让许多人驻步观赏。
奚茴与云之墨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尚未打听便知道了今日城外拥堵的原因。
此刻华灯初上,街上人声鼎沸,往日行人多半为普通百姓,今日却有一半单看穿着便非富即贵。这些人都是受晋岚王邀请而来,特地参加七日后晋岚王世子的弱冠宴。
客栈的小二说,晋岚王的王妃早亡,世子年幼时又遗传了晋岚王的体弱多病,故而在十八岁之前世子从来没离开过晏城。后来过了十八岁,眼见着身体好转起来了他才有机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便是弱冠宴这么重要的场合,到今日他也还在外头玩儿得没回来呢。
小二还说,晋岚王深爱王妃,王妃死后一直没再娶,甚至为王妃守起了贞洁,王府内从无侍女嬷嬷,连煮饭的婆子都没有。正因为晋岚王深情,对他这个独子就更为看重,晋岚王为京州皇城天子的胞弟,他要想办宴席,请帖都送出去了,自然是受邀的无不前来。
便是这样,才致使这几日晏城城门前几乎水泄不通,今日进城的达官显赫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还各个带了家丁侍从,可叫晏城好好热闹了一番。
奚茴听那小二与人说得津津有味,甚至转了话题提起了晋岚王与他王妃的恩爱往事,活灵活现,仿佛他亲眼见过一样。
眼看着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晏城的城门也将落锁,几匹骏马横穿街市,大咧咧地从客栈门前冲过,扬起一地薄灰。
于门前嗑瓜子闲聊的小二见状,连忙指着马骑在最前头的那个少年道:“瞧啊,世子爷回来了!”
奚茴也瞧见了,那个没了一半魂火,肩上又顶着命火的少年进了城便往家赶去。
金骨墨扇轻轻往奚茴额头上一敲,连忙叫她回神,她伸手捂着额头,吃痛地看向云之墨,眼神询问他做什么。
云之墨撇嘴道:“不吃东西,总看着旁人做什么?”
这回奚茴闻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味道,她皱了皱鼻子,反问:“这家客栈的面是不是放了醋啊?否则怎么闻起来酸酸的?”
云之墨环抱双臂,微微挑眉,面具下的眉眼直勾勾地盯着奚茴,道:“既知道我吃醋,便不要多看旁人一眼。”
云之墨心中不悦,正在想要不要把那小子弄死算了。
奚茴说过她与那人碰到过不止一回,说明他们之间有些偶遇的缘分,哪怕是孽缘云之墨也不高兴,只想将其断了才好。
奚茴见状噗嗤一声笑起来,低头吃了两口面才道:“我是觉得这座城池古怪,所以才一直看着外面,又不是故意看那一个人。”
“这城池的确古怪。”云之墨这回没有隐瞒:“从城外到城内,每一朵凌霄花上都布了阴怨之气,非但如此,这座城的布局也很特殊。”
云之墨拿起一根筷子在桌面上写写画画,筷尖起火,将桌面上烧出了一副焦黑的阵图来。
谢灵峙以前给过奚茴几本书,她虽不是每个阵法都能看得懂都学得会,可却记得一些阵法的摆布方位决定那个阵法的作用。眼下云之墨画出的阵算不上什么好阵,主煞与杀戮,若在此阵上算卦,必是大凶。
“这阵法像貔貅一样,只有入门没有出门,且每个阵墙的方位都很凶险,难怪我从进城后就一直不舒服,却说不出哪里古怪,原来问题就在这里。”奚茴伸手指了阵上的一处道:“这是个吞噬的阵眼,聚灵用的,所以城中那么多凌霄花,美则美矣,却透着瘆人的阴气。”
吞噬灵气这种事儿奚茴在轩辕城见过类似的,那是鬼魂在无意识时会去吸食花草树木上的灵气与阳气,与这聚灵的阵法有异曲同工之处,唯一不同的是一个鬼可用不到这么多灵气。
近来入晏城的人这么多,一旦城中阵法启动,这些人就都别想活着出去。
“哥哥,有阴谋!”奚茴眸光一闪,手指戳了戳聚灵阵眼的位置道:“这个地方,绝对藏了大阴谋!”
云之墨在行云州的十年几乎将行云州内的藏书读了个遍,自然看穿了这座城池的问题所在,城中的确有阴谋,阴谋却不止一座城。
整个儿潼州都处在阴谋之下,若论阵,潼州实为大阵,是幻境构成的。
不过旁人生死与云之墨无关,他也不在意,即便整个儿晏城随阵法风化也不干他的事,他来此地不过是为了找到那个太医院正。
之所以在奚茴面前点破,也是想要她提防些,即便有他时时看顾着,但她自己多个心眼也是好的。
“所以小铃铛到了晚间莫要乱跑,记得时刻跟着紧了我才是。”云之墨说着,拂袖将那阵法挥去,再点了点面碗边道:“再不吃就坨了。”
奚茴吃了几口,再看向被云之墨洗去痕迹的桌面,小声问了句:“这里这么危险,我们来此地做什么?”
她总觉得,云之墨来晏城是有目的性的,否则曦地九州那么大,何必来一个明知龙潭虎穴的地方给自己找不自在。
“有我在,你还怕危险?”云之墨问。
奚茴连忙道:“我自是相信哥哥的能力,这世间应当是没有比你更厉害的人了,可我也知道你嫌麻烦,会带我留在晏城,怕不是只为游玩吧?”
这地方到处都是藤蔓植物,看上去阴森森的,也不像好玩儿的样子。
云之墨微顿,他知道自己瞒不了奚茴多久,于是伸手捏了一下奚茴的脸,稍用了些力气,捏得她脸颊那块都红了才松手:“你还真是聪明。”
奚茴揉着脸,不觉得疼,只觉得与云之墨亲昵。
“潼州有个神仙。”云之墨凉凉道:“我想知道,那个神仙如今究竟将自己变成什么模样了。”
“神仙?!”奚茴震惊:“神仙在晏城?”
云之墨的目光落在客栈小窗正对着的院内那爬满屋檐的凌霄花上,开口:“或许吧。”
“我还从未见过神仙。”奚茴惊奇,所谓神仙她也只在书本上看过记载,或听旁人说过。
奚茴又想起了什么,问:“哥哥说这里有神仙,你怎么知道?莫非你见过神仙?”
云之墨搁在桌面上的手指轻轻敲着,看似闲散却于周身形成了些许落寞,他轻声应话:“嗯,见过。”
第74章 凌霄锁月:六
◎我就在你的身边。◎
奚茴没有继续问下去了。
云之墨等了片刻没等来询问回眸看了她一眼, 便见奚茴正低着头吃面,她将面碗里最后一口吃完了才抬头,对他展颜一笑:“他家的面还挺好吃的。”
云之墨微怔, 奚茴又端起了红枣莲子羹尝了一下,味道清甜, 于是推向云之墨:“这个味道也不错, 哥哥尝尝。”
云之墨垂眸, 拿起勺子舀了一口含在嘴里, 红枣微甜, 莲子去芯也不苦涩,软糯的在嘴里化开,倒是将他心里那些微苦涩给溶解了。
二人默契地没再继续方才的话题。
奚茴的确对他竟然见过神仙而惊讶, 可却并不好奇,她知道云之墨的过去有秘密,否则他这样厉害的人物就不会被关在渡厄崖下几万年之久了。只是那些她不曾经历过的往昔对云之墨而言显然不是多快乐的回忆, 奚茴怕自己开口等同于解开他伤疤。
既然如此, 不如不问。
到了夜晚街市上依旧热闹, 许多初来晏城的人也不嫌路途劳累,沿着街道两侧的商铺一个个转过去, 这些铺子中夹了三俩专门卖花的小店, 还有手艺人特地用鲜花编织的花环。
因着林霄的生辰快到,除去晋岚王邀请来的那些达官显赫之外, 还有林霄自己的几个兄弟好友都给他献上了礼物。
林霄归家后竟没看见父亲, 便去祠堂先祭拜了自己的母亲, 女人的巨幅画像从祠堂的最上方挂下, 每日新鲜的瓜果放在供台两侧。林霄见长明灯弱了些, 便添了些油, 重新换了一根灯芯,做完这一切才出门。
他虽今日才回来,可这一趟去瓷鱼镇游玩还有几个好友没能跟上,见他到家才不会轻易放过他,逮着人非要今夜出去热闹热闹。
林霄无法,祭拜了母亲后便悄悄从祠堂后的小门离开,以免正撞上归家的晋岚王,届时拦住了他难免一顿训斥。
因晋岚王看重已故王妃,祠堂附近虽不算是禁地,平日里却也没有下人敢过来的。林霄以前想要出去玩儿,偶然在祠堂后方发现了一堵小门,从那儿成功出去过一回,便还想着故技重施。
天彻底暗了下来,祠堂后方无灯火,一片昏暗中林霄摸索着小门的方向,手指触碰到长满青苔的老墙,湿滑黏腻的触感叫他心中略微不适,但还是忍着恶心找到了门把手。木门没落锁,轻轻一推便能打开,小门外是一条长巷,仅供一人走过。
黑暗中一团黑气顺着地面缠绕在林霄的脚下,黑烟逐渐化作了一只枯萎的手,眼看就要抓上林霄的脚踝,结果他脚下踩上了青苔一滑,险些摔了一跤。再扶着墙抬头看,月色不知何时升起,穿过了薄云洒入巷子里,照亮了他眼前的路。
往日白天只需一会儿便能到达主街的小巷今夜却显得格外深长,林霄忽而听见不知何处传来了一阵呜咽声,像是成年男子沉闷的哭声,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挣扎发出的呼救,直听得他背后发寒。
身侧两堵墙间除去他回去祠堂的那一扇小门就再也没有别的路了,乍一听见这声有隐约像是吹入巷子里的风啸。
林霄抖了抖肩,赶紧快步离开了巷子,终于走到主街,不远处繁华热闹的灯市就在眼前,林霄松了口气,怪自己胆子太小,赶忙朝那边小跑而去。
他没回头看,自然也没看见跟随着他身后伸出的一只血淋淋的手,肥厚的手掌上到处都是血痕,五指死命地抓住了地面石缝,却还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拖回了巷子。
今日晏城之所以这么热闹,也不全因为有外地人过来,还因为这几日是折花节。
晏城一年有两次折花节,春末清明时分一次,秋末初冬一次,这两次节日选择在花朵开放最艳丽的时候。
折花节比的是女子插花,只要是有兴趣的都可以前去一试,再由晋岚王选出最好看的那一束,拔得头筹的有奖赏。
正因奖赏是晋岚王所出,所以折花节参加的人还挺多,好些外来的女子也在家中学过这些,正好趁着这次机会与人切磋,故而大街小巷前总能看到几个摊位上坐着蒙面的姑娘,她们将精挑细选的花儿簪入花瓶瓷器中。
奚茴吃完了晚饭便与云之墨一并出来散心,其实也是来碰碰运气。
云之墨说那神仙就在晏城,不过其身份神秘且如今情况特殊,奚茴应当是不能碰见对方的,奚茴问云之墨那神仙是男是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