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奚茴在他眼前落泪,当真像是受尽了委屈,叫人心生不忍。
那名叫云之墨的男子,齐晓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割了一个师弟的舌头又给其接上这一件事中,如今听说他是灵璧神君魂魄中的一缕衍生而来,到底是超出了他平日认知,而与其有如此深羁绊的奚茴,他也不知要如何安慰。
他只是将手放在奚茴的肩上,想着只要有人在她的身边她或许会好受一些。
奚茴并未好受,事实上她甚至不知齐晓何时进屋,更未发现那碗放在桌上热腾腾的鸡汤。齐晓的手架在她肩上时,她浑浑噩噩的脑子才像是从谢灵峙的一番话中缓慢地清醒过来,再将他的话逐一理解。
谢灵峙说,云之墨走了,他要用自己换灵璧神君,要让灵璧神君再一次阻止鬼域向曦地融合的危机。
谢灵峙还说,她的命与轮回泉绑在一起,一旦鬼域彻底与曦地融合,这世上将再无轮回泉,而她也会随着轮回泉干涸消亡,魂荡于天地间。
奚茴听不懂。
她分明就是行云州人口中的怪胎,一个无足轻重的普通人,若非要说个不普通的地方大约便是她能死而复生,又怎会与轮回泉扯上干系?
她的思绪变得一片混乱,满脑子想的都是她在闭上眼睡着前,分明是与云之墨于海边放天灯,她才在那盏天灯上写了长久的心愿,不过一觉过去,长久便化作虚无了。
奚茴问了谢灵峙今夕何夕,在知道渔姑节已经过去三天后,她的脑袋才被一团漆黑侵蚀,什么也想不到,空洞又木讷地从床上起来,本能地吃光了一碗粥,那些黑暗也没从她的脑海撤离。
奚茴突然觉得很冷。不知是不是元洲的雪落得太深,她房中的窗户开得太大,所以那一阵阵冷风灌入了她的袖口衣襟,甚至灌满了她的五脏六腑,冷得奚茴忍不住颤抖,不知所措地抱紧了自己。
齐晓见她缩在凳子上,双手抱着膝盖整个人成了小小的一团,唯露出的一张脸血色褪尽,眼神不知落在何处,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一时更加无措。
“奚茴,奚茴!”齐晓唤她的名字。
奚茴听不见,她的耳畔嗡嗡直响,那股冷风不仅冻伤了她的肺腑,此刻也侵入了她的大脑,黑暗从脑海深处蔓延,于是她的视线逐渐模糊。五脏六腑翻腾着难受,奚茴抓着自己的指尖用力到发白,身子忽而往旁边一歪。
齐晓抓住了她的胳膊,她轻得骇人,如一页纸倒在了桌旁,忽而一阵呕吐声传来,方才被奚茴吃进去的白粥又统统吐了出来。
那碗粥不多,奚茴吐了两下便将胃里的酸水都吐光了,屋中有风雪凛冽的味道,有鸡汤鲜香的味道,有小菜酸甜的味道,还有一些血腥味。
齐晓轻轻拍着奚茴的背,见她佝着背几乎直不起腰来。呕吐声阵阵,酸水吐尽后,便是一滩鲜红的血顺着她的口鼻涌出,哗啦啦落了一地,凌乱地溅在了她的衣裙上。
奚茴冷得心脏抽疼,她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了,仿佛浑身血液与四肢百骸都被冻僵,除去心口如刀割般蔓延的疼痛,她什么也感受不到。
奚茴呕了太多血,将桌旁大片地面染红。
齐晓心惊得顾不得其他,他封了奚茴的穴道却发现依旧未能止住她的呕吐,慌不择路地扬声喊着谢灵峙:“师兄,师兄!”
他怕奚茴再这么吐下去,在晏城好不容易捡回来的一条命就交代在这儿了。
谢灵峙听见齐晓的声音急匆匆地从外面冲进来,他身上还有些烧符过后的焦苦味,带着一阵冷风吹到了奚茴的身边。
奚茴趴在桌旁,齐晓往她的背后输送灵力,谢灵峙见满地鲜红心惊肉跳。他蹲在奚茴的面前去看她,那张漂亮的脸眼睛都睁不开,下半张脸皆染上了血色,衣襟也湿了一大片,可她的眼泪与口鼻处的血却止不住,随着她的颤抖如细小的血线,啪嗒啪嗒地与地面那滩融为一体。
“阿茴。”谢灵峙声音沙哑,他喊得很低,生怕自己一股气冲坏了奚茴的意识。
奚茴晃了晃身躯,直直地朝前扑了过去。
谢灵峙接住了她,血腥气扑面而来,他的心脏在这一瞬跳动得尤其快,可奚茴的心跳不知何时骤停,便是此刻也未恢复。
将奚茴扶上了床榻,谢灵峙立刻给她把脉,他以为自己没听到奚茴的心跳是错觉,但发现她的脉搏也停了之后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连忙对齐晓道:“去找大夫!”
他尚有些药可以为奚茴续命,只要大夫来得够快。
齐晓慌了神,这时才反应过来,哦了两声连忙往外跑,还没出门又被谢灵峙叫住了。
谢灵峙按在奚茴手腕上的手指微微颤抖,他的眼一直看向浑身鲜血的少女,见她苍白的脸色逐渐恢复了点儿血色上来,才将悬着的心慢慢放回。
“她的脉搏恢复了。”谢灵峙的声音有些哑,即便听上去不可置信,但谢灵峙的确感受到了奚茴在脉搏与心脏骤停后又再度恢复的神奇。
谢灵峙问齐晓,他方才与奚茴说了什么,为何她会突然呕血。
齐晓老实道:“我可什么也没说,我进来时便见她在喝粥,喝完了粥她便哭,哭着哭着突然就呕起来了。”
谢灵峙沉默着,齐晓道:“师兄,我觉得,她大约是心伤了。”
不用齐晓说,谢灵峙听他方才那番话也知道,奚茴不似她表面上看过去的那么淡然。或许一开始没再问关于云之墨的事,是她初闻噩耗不知所措,甚至没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疼痛后无法接受,便伤至五脏六腑,犹如死过一回。
谢灵峙总算知道,为何云之墨在最后同意他向奚茴交代他的去处,大约是因为云之墨知晓奚茴死不掉,也知晓她纵使难过,但总能扛过去,待日后曦地恢复安宁,她便能无忧无虑地度过这一生。
总好过她永远也不知道云之墨为何会丢下她,又去了哪儿,将此疑虑埋在心上一生,记挂一生。
谢灵峙猜到了一部分,也低估了一部分。
他让客栈里负责打扫的婶子给奚茴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还是去请大夫为她看诊,大夫交代了一些,写下药方,齐晓便去给奚茴熬药,留着谢灵峙守在屋子里等她醒来。
床上的少女很瘦弱,厚厚的被褥盖在她的身上就仿佛被下没有这个人,短时日内经历几回生死,到底是将她的身体折腾得更差了些。
之前在轩辕城,谢灵峙便已经知道奚茴的五脏正在衰竭,她的身体不好,所以容易染病,需得好好养着。
方才大夫过来一次后,又说她的五脏衰竭严重,加之惊吓过度、伤心过度,摧坏了肺腑,所以才会吐出那么多血来,能保住性命已算侥幸,之后便更不能让她受到刺激。
谢灵峙在屋中等了许久也不见奚茴醒来,她就那样安静地睡着,眉头轻锁,陷入了未知的梦境。
奚茴梦到了凌风渡,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她孤立无援,无人管她,无人爱她,也无人要她。
她在黑暗中挣扎了许久,往年她喊过许多人的名字,岑碧青、张典、习长沣……甚至连谢灵峙与应泉都在其中,一声声诅咒与谩骂脱口而出,可她什么也听不见。
这一次的黑暗比之前更加骇人,她的灵魂像是被锁在了一处无边无际的虚空里,无声无息,却有寒气从四面八方侵袭,而她满心满脑子想的,只剩下一个云之墨了。
她喊着云之墨的名字,身陷恐惧后本能地想要寻求他的庇护。
却无人回应。
谢灵峙又守了奚茴三日,这三日里她总是梦哭,闭上眼嚎啕至没了力气,再沉沉地睡去。他不知听奚茴喊了多少声“哥哥”,叫了多少次“云之墨”,次数越多,谢灵峙便越心惊。
他惊觉……或许这一次奚茴没那么容易从有关云之墨的过去里走出去。
奚茴再次醒来,天已入深冬。
齐晓惯常端着药碗进入房间,瞧见谢灵峙靠着床边打盹,而那原本应当躺在床上沉睡的人却不知何时清醒,正靠坐在床头,一双清冷的狐狸眼直勾勾地落在窗外。
元洲又下雪了。
雪花不大,如柳絮般被风吹过窗前,有几片飘入屋内,带着一股药香。
“你终于醒了。”齐晓松了口气,他放下药碗朝奚茴走去,焦急道:“你可不知这几日吓得师兄一直守着你,根本不敢睡,生怕你醒不过来了……”
齐晓靠近奚茴才察觉,奚茴似乎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听到齐晓的声音好一会儿,她才缓慢地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投向齐晓,望见齐晓的脸,呆愣了几息后奚茴竟对齐晓露出一抹浅笑来。那笑容过于天真浪漫,双眸纯澈无杂,像是未经世事的稚童。
“你……”齐晓问:“你笑什么?”
他奇怪奚茴不久前还因云之墨之事呕血险些丢了一条命,都已经那般难过,怎一觉醒来反而会笑了?
谢灵峙被齐晓的声音吵醒,他这些天一直陪在奚茴的身边,实在太疲惫才会在床侧睡过去,现下听见动静也知奚茴醒了,便打起精神去面对她。
“阿茴。”谢灵峙出声时,奚茴还在看着齐晓。
她的动作有些迟缓,在谢灵峙又叫了一声“阿茴”后才眨了眨眼,逐渐将视线看向谢灵峙,脸上的笑容维持不变,呆木得如同傀儡。
“她怎么了?”齐晓觉得怪异。他伸出手在奚茴面前挥了挥,奚茴的眼珠并未跟随他手指挥动的方向看去,那双纯澈的眼亦空洞,木讷地眨了一下,才察觉方才似乎有什么从视线里划过,又看向了齐晓早已垂在身侧的手。
谢灵峙的心彷如沉入寒潭,一瞬陷入了死寂。
奚茴的魂丢了。
准确来说,她的三魂七魄被封锁,一切感官皆凭活人的本能,承载感情的那一部分意识亦像是一只遍体鳞伤的幼兽,躲入了心海,便成了她如今这幅呆滞模样。
凡人中受过重刺激的人亦会丢魂,因三魂七魄不全而成了痴人傻人,但只要将其魂魄找回来,或能连带着那些记忆和理智一并寻回。
可奚茴与那些人不同,她的三魂七魄皆在体内,是她自己无法承受云之墨的离开,无法面对从此世间再无云之墨的事实,将自己的情感、意识与理智都龟缩封锁。
谢灵峙给奚茴喂药,她便老老实实地张嘴喝了,给她喂粥,她也不知饱与饿,送到嘴边的都咽了下去。
她的身体健康了许多,虽还虚弱着,但至少能下床走动,只是她不爱触碰旁人,也不爱让旁人碰她。
元洲连下了几日的雪,难得放晴,大夫也说奚茴要多出去走动走动,谢灵峙却连这间屋子也无法带她走出去。
谢灵峙碰到奚茴的袖子,奚茴便会将手臂抽回去,整个人原地坐下缩成一团,把脸埋在膝盖里动也不动,只要人碰她肩膀,她便瑟瑟发抖,莫名地哭起来,怎么哄也哄不好的那种。
可要她主动去拉谢灵峙的手便更不可能,一般的话费些力气她也能听得懂,偏偏不愿与人接触,怎么也不肯离开这间屋子,最多走到窗前晒会儿太阳。
齐晓觉得这样其实也有些方便,至少不用担心奚茴因神志不清而到处乱跑在外头遇上危险。谢灵峙近来被谢家催促许多回让他回去行云州,因家族与双亲皆在劝他再找一个鬼使结契,使得他自己焦头烂额。
齐晓知他不容易,便主动担起了照看奚茴的任务。
那姑娘不爱让人靠近,她若远远地看见人,会对人笑,但只要走近一些她便十分警惕,故而齐晓除去一日三餐配着药送给奚茴,其他时候也不会主动去打扰她静养。
这一日冬至,元洲白天热闹了好一会儿,到了晚间喜庆的氛围也未退散,齐晓陪了奚茴半日,见天色已暗,便对她道:“我去将饭菜端来,你自己看会儿星星可好?”
奚茴没应他,齐晓也习惯了她不搭理人,转身便走了。
房门关上的那一瞬,奚茴灰暗的眸子忽而亮了起来,四方的小窗面朝着城外的海,入夜静下来,小城内还能听见海浪声。
此刻海浪声穿越了鼎沸的人声传入奚茴的耳里,她看见了远处的海滩边有几盏天灯点燃,昏黄的灯远看如一粒星,摇摇晃晃顺着风飘向了银河。
齐晓端着饭菜与汤药回到房前才发现房门开着,放眼望去,本该待在屋内的少女不知所踪,他立刻转身,心道糟糕!
空荡荡的房内门对着窗,窗对着海,零星几盏天灯照亮方寸海面。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因为五一节一家子出门,断更的两次都是在路上开车弄得好晚。
这文在正文完结前不会再断了,抱歉!
第87章 九夜长灯:三
◎见昔日灵璧神君真容。◎
因是冬至, 总有人要趁着节去海边放灯祈福,临海的小城通往海滩的那一扇小门会一直开到子时。
这几日元洲的雪落得很深,天也很冷, 愿意出城的人不多,却还是有些年轻的跑去了海滩边上点亮天灯, 放了十几盏后见天灯远去, 这才裹紧身上的厚袄转身往回走。
迎着夜色逆风奔跑的少女裙摆翩跹, 她的速度很快, 冲撞了城门附近的人也没回头, 那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城外飘向夜空的灯盏上,生怕因为去得迟了便看不到灯了。
纯白的鞋袜与裙摆都粘上了雪融后潮湿地面上的泥点,她也不觉得冷, 任由寒风吹乱发丝,出了城后眸光越来越亮,那零星几盏灯火亦倒映其中。
从海边归来的人与她迎面碰上, 见月色下的少女莹白的皮肤仿佛发着光, 那御寒的冬袄穿在她身上也显得轻薄, 淡紫色的束袖彩带略过几人眼前,其中一人认出了对方。
“姑娘, 现下天晚了, 等会儿涨汐海边也危险得很,你若想放天灯还是等明日吧。”
与奚茴说话的姑娘记得她, 实在是因为奚茴的相貌过于优越, 让人想忘记都难。她还记得奚茴在海边捡到过一片紫珠贝, 只是之前一直有个人陪在她身边, 却不知今晚怎就她自己跑来了。
奚茴并未应答, 她的眼里只有那些飘远的灯盏。
女子话音刚落, 便见她跑远了,连头也没回一下。
“你……”女子想回去拉她,与她随行的人道:“城门要落了,我们再不走可就回不去了,这天寒地冻的若是夜里再下雪,那可就麻烦了。”
“正是如此,我才更要叫住她。”女子道:“她一个人往海边跑,若是想不开了怎么办?”
“我瞧她笑得挺开心,不像是想不开的样子。”另一人道:“但……你说得对,我们回去再与她说一次,若她执意要去海边玩儿我们也管不了她的。”
一行人分成了两拨,两个去城门前与守城门的说一声,叫他通融,务必等人都回来了再落锁,另外三人便往海边回去找奚茴。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三人却发现漆黑的海滩上什么也看不见了。
此处无灯,她们带来的火折子在风中无法照明,今晚的风来势汹汹,海浪声一道拍过一道,便是她们点燃的天灯也不知飘向了何方,月色隐入乌云,海滩这处彻底暗了下来。
三名女子年纪也不大,都是二十左右,此时吹着冷风冻僵了手脚,再听海上传来的呜啸声,心中生了退缩恐惧,只能对着空旷的海岸喊了几声“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