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茴其实不太累,她想说她都已经睡了七十多天了,这才玩儿一天又怎会累?
即便她从未与云之墨行过欢,即便她感受到了云之墨的身体与行动不符的热情,却也默契地明白他此刻并不想与她一起看书。
他不是对她没有欲、望,只是他压抑着这股欲、望,甚至分散了奚茴的注意力,说些其他话题。
奚茴本就喝了酒,脑袋不太清醒,轻易便被云之墨带跑偏了思绪,渐渐与他闲聊了起来。
她不知自己下一次睡着是什么时候,至少此刻她一点儿也不想睡。
“我不困。”奚茴揉了揉眼睛,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手指轻轻地按在云之墨跳动的心口道:“哥哥,其实我知道的。”
“知道什么?”云之墨见她被酒染红了的脸,掌心托着她的脸蛋,指腹抚摸着,感受她烧红了的脸颊温度。
奚茴轻声道:“我知道其实我快死了。”
一时沉默。
奚茴没抬头看他,继续说:“在晏城时你走的那一天,林霄过来找我,他告诉我给我治风寒的大夫其实以前是宫里的太医,你给我喝的那些药也不是治风寒的药。是因为我总莫名睡去,五脏衰竭,得了不治之症,恐时日无多,所以才喝了那些补药。”
她虽酒醉,头脑也不清醒,但关于生死话题却意外地记得很清,说得也很直白。
也许这种话也只有这个时候,奚茴才真的有胆量与云之墨挑明。
云之墨眉头微蹙,他低声道:“早知道他能与女子说话,我当时便应该杀了他的。”
云之墨当初不怕林霄将消息告诉奚茴,便是因为林霄不擅与女子沟通,却没想到最后还是被奚茴知道了。
“哥哥不要杀他。”奚茴抱住了云之墨的腰:“若不是他,我也不会做好随时要死的准备。”
“哥哥。”奚茴蹭着云之墨的下巴问:“你以前说,我死后只剩下一缕魂,你也会将我带在身边的,这句话永远作数的吧?”
云之墨的心在这一瞬沉了下来,所有旖旎消散,他喉结滚动,一丝声音也无法发出来。
奚茴也没要云之墨的回答,她知道云之墨从不骗她,她给予了对方十足的信任,之所以说这一句,不过是即将死亡的自我安慰。因为她知道人死后会化作鬼魂,而云之墨也曾答应她,哪怕她成了鬼他也会一直陪在她的身边,所以奚茴不畏惧死亡,在得知自己得了绝症之后,有过短暂的伤感也就释怀了。
奚茴的确不太困,可她喝了太多的酒,到了这时再没推到云之墨与他亲近的力气了,只含糊地喷出一口热气,亲昵地用鼻尖蹭了一下云之墨的下巴,道:“那本书,下回我们再看吧。”
“下回我不喝酒了,头好晕啊……”
奚茴喃喃着,云之墨没看她的脸,他也不敢去看,他怕他对上奚茴的眼神,到时自己眼底的幌神被她捕捉,她便要知道他陪不到她那么长的时间了。
抚在奚茴后背的手顿了顿,又转为温柔地搂紧了怀中的人,云之墨轻声地哄慰着她,又替她揉了揉额角,终于还是将人哄睡着了。
他抱着奚茴去了床侧,将人放下后定定地站在床前看了许久。
奚茴睡得很安稳,一张脸还是通红的,她翻了个身整个人裹在了被褥里,将脸也埋进去了之后云之墨才慢慢弯下了腰,克制又无措地想要吻一吻她的脸,最后还是只勾起了她的一缕发放在唇边。
“我不会让你死的,小铃铛。”
他道:“我还能补救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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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枫林的风骤起,吹落了满枝的树叶,宁卿察觉到有人闯入了她的小世界里,恍惚地转身,却见到了一张意外的脸。
“司……”声音哑在了喉咙里,宁卿抿了抿嘴,待看见对方的眼神她便知道,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司玄。
“你如何会知道这处?”宁卿问。
她还侥幸地期待是因为司玄苏醒,记得了红枫林。
云之墨清冷的声音道:“我顺着小铃铛的意识寻到了这处。”
宁卿有些意外,他既知道她曾拉着奚茴的意识来过红枫林,竟也不生气。此刻眼前人看上去有些过于沉默,就连身上的戾气也全都收敛,透着股说不出的悲憾来。
“你在晏城见她死而复生,后又将她的意识拉入这方小世界,必然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份。”云之墨的双眼沉着地盯着宁卿的眸子。
“是。”宁卿没有否认。
云之墨其实也早就怀疑过奚茴的身份了,之前他一直没有深究,也抱着侥幸的心,他倒宁可奚茴是一介凡人,这样好歹她若真的身死,也能存有一缕魂魄。
在刚得知奚茴生病时,云之墨便想过奚茴哪怕死了他也不会放开她,若不治之症当真好不了,不如便让她没有痛苦地死去,再将魂魄收于引魂铃中。借尸还魂也好,分她命火让她维持魂魄的完整也罢,他总有办法能与奚茴永远在一起。
但这些想法皆在他回到行云州曾经的问天峰下,看见鬼域上即将干涸的轮回泉的那一瞬被打破。
与其说奚茴的命与轮回泉绑在了一起,彼消此消,倒不如说……她就是轮回泉。
轮回泉若在,她不论死去几次都会复活,可轮回泉一旦彻底干涸,奚茴便也会随之消失,她的死亡……没有魂魄。
所以在奚茴酒醉时倚在云之墨的怀里问出那句话后,云之墨无法回答她,她不知她真正的死亡意味着什么,若鬼域向曦地彻底融合,这世间就再也没有奚茴了。
云之墨从未想过会为了一个人付出一切,他的身体与性命还有自由,都是经过数万年挣扎好不容易得来的,他很惜命。
但那是在他经历过晏城狂风骤雨一日之前,要再一次承受奚茴死去,便会彻底要了他的命了。
“你那百日大阵,可还有用?”云之墨终于说出了他如今来找宁卿的目的。
宁卿一时惊愣地望着他:“你想做什么?”
云之墨这回没有直视她,他半垂着眼眸,袖袍中的手握紧,直到察觉到手心里的汗液了才道:“六万多年前鬼域向曦地融合,是司玄被上古咒印选中以身化墙坠入两界交界,阻拦了一次,他是可以改变这一切的人。”
宁卿动了动嘴,她竟发不出声音。
云之墨自顾自道:“我试过调动上古咒印,它虽写在了这具身体的每一滴血液里,可自从百日大阵破除后,它与我的束缚好像也断了。”
在奚茴沉睡的那七十多天里,云之墨不止一次地以为她下一瞬便会断气死去,又在心底安慰自己,只要鬼域没有彻底将曦地覆盖,她便尚存一丝生机。
所以他不止一次想要尝试复刻当年司玄做过的事,只是他毕竟不是司玄。
“你竟能为她做到这种地步……”宁卿的胸腔砰砰乱跳,她又想起在晏城见识过云之墨的眼泪,见识过他不顾一切燃烧自我命火的疯魔,又觉得他会为了奚茴的命牺牲至此,也没什么不可能的了。
宁卿摇头:“那个阵,于你无用。”
云之墨微怔,宁卿继续道:“若你只是司玄的一缕残魂,是他分裂出的另一股意识,我便可以将主魂唤醒,可你不是。云之墨,你是你自己,我不知是何契机让你拥有了独属于自我的完整魂魄,但在行云州我能试的都试过了,我无法唤醒司玄,若你真要这么做,便只能看你自己的决心。”
他的决心?
云之墨慢慢抬起右手,他的手背上还有上古咒印的符文显现,这是他这些天调动上古咒印后留在身上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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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月高挂,小屋中的桃花米酿的味道还未彻底散去,桌案上的蜡烛烧了大半,忽而一阵冷风从窗户缝隙里吹来,吹开了床幔,露出一张精致小巧的脸来。
骨节分明的手合上了窗户,落了锁,手背上的朱色符文闪烁。
云之墨重新回到了床侧,慢慢坐下,他看向奚茴的眉眼,手指隔空去描摹她的五官。许是盯着奚茴看了太久,他的眼眶逐渐聚上了水汽,动也没动便顺着眼角落下一滴眼泪来。
到底是舍不得的。
回想起奚茴喝得驼红的脸,伏在他身上摸他的手臂,在他的袖子里找那本书时的模样,云之墨真是舍不得。
他曾以万分笃定的姿态去侵占司玄的身体,他确信他拥有了这具身体,才敢去拥抱她、亲吻她,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司玄,也不认为有朝一日司玄会醒来。
却没想过到如今,他连去碰一碰奚茴的勇气都没有。
很快这具身体就不再是他的了,很快奚茴也不会再受沉睡的痛,更不会担心鬼域向曦地融合会夺走她的性命。
她这一生已经够痛苦的了,好像好运从未降临过她的身上,被人排挤,艰难长大,好不容易脱离行云州得了自由,又怎么能没过几天快活日子便死了呢。
他便不一样了。
云之墨自我安慰,他本就是从旁人的杂乱思绪中衍生而来,这条命,这缕魂是捡来的,是伴随司玄坠入轮回泉,得轮回泉填补才拥有的,所以他即便消失……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对,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只要能救她,一切都是值得的。
云之墨从袖中慢慢拿出了那本《金庭夜雨》,他看了一眼书封,自嘲般地笑了笑。
是奚茴让他获得了自由,是奚茴让他有了羁绊,也是奚茴让他明白了信任、依赖与爱,是她让他长出了一颗完整的拥有七情六欲的心。
他拥有了这颗心,拥有了情爱,自然也学会了付出。
“小铃铛。”云之墨轻声道:“好好睡一觉吧。”
他将《金庭夜雨》与那枚被奚茴送给他的紫珠贝一并放在了她的床头上,他将爱欲和好运皆还给了她,这一觉睡醒之后,一切都会变好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
云之墨其实也有些胆怯,可他仍旧于心中反复重复一句,没什么好惧怕的。
宁卿说,司玄的魂一直都在这具身体里,不过是被他的意识压制,只要他的魂魄占据身体对方便不能苏醒。而他毕竟不是司玄,也无法化作结界墙,他不被上古咒印选中,成不了那个为世间苍生牺牲的神明。
云之墨无法变回司玄的一缕残魂,也无法脱离这具身躯,唯一能做的便是抹杀自己的意识,让司玄的魂重新占领高地。
怎么会不怕呢?
将灵魂沉入意识之界时,云之墨甚至在颤抖,他这么多年的努力到头来到底是一场空。意识之界纯黑,云之墨甚至无法在这里感受到司玄的存在,他已经彻底摆脱了过去,如今又要将这些好不容易得来的归还。
可也不是毫无意义的,只要是为了奚茴,只要能换回一个健康的小铃铛,便不是没有意义的。
“司玄。”
沉黑中,云之墨唤了一声司玄的名,寂静里,一股微弱的震动像是心跳,他知道他听到了,从云之墨的意识出现犹疑的那一瞬,司玄便可随时醒来。
云之墨与司玄的魂在封印之地明争暗斗了几万年,他原以为自己有许多话对对方说,结果到头来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缓慢地张开双手,命火于周身点燃的那一瞬,云之墨闭上双眼,握紧拳头来克制被抹杀的恐惧,只一声轻唤:“来取。”
命火烧至眼前的那一刻,云之墨想起了许多事,他好似看见了奚茴的眼,看见她明眸皓齿地抱着他的手臂笑,从他们相识的第一眼起,那些画面都变得格外清晰。
他曾在轮回泉中拥着她,也是奚茴陪着他看过他此生所见的第一场日出,那是他看到的第一缕光。
她从试探喊他的“影子哥哥”,到后来牵着他的手护着她喊的“哥哥”,又到一次恼羞成怒地直呼他“云之墨”,每一道声音都在云之墨的耳畔响起,那么近,那么真实。
——“那么现在,你愿意成为我的鬼使吗?”
——“你猜,我还有没有第三片银杏叶?”
——“你是我的吧?云之墨。”
——“你是我的心爱之人。”
到底是有不甘,也有不舍。
小铃铛。
小铃铛。
……小铃铛。
第85章 九夜长灯:一
◎人这一生,如何没有谎言呢?◎
元洲又开始下雪了。
一路过来的寒风吹得人手脚冻疮, 饶是如此赶路的人也没有半刻停歇,鹅毛似的雪花刮在人的脸上如风刃,偶尔能割开一道细小的伤。
齐晓在脸上抹了一点伤药, 再看向与他同行的人,顿了顿, 将伤药递给了对方。
谢灵峙瞥了一眼齐晓手中止血祛疤的药, 眸光微沉, 摇了摇头。
他如今哪儿还用得到这种精致的药膏?
晏城一役, 行云州损失惨重, 陆续入潼州的行云州人近三千,而到了晏城内的至少过百,五宫中每一宫的弟子都有。谁都知道潼州不对劲, 可谁也没有看破晏城最大的威胁和变数原来曾是个他们不论如何也抵抗不了的神仙。
那时不光是晏城的行云州人,便是入了潼州境内的行云州人也没有几个生还了的,就是谢灵峙与齐晓, 这种站在暴风中心的人能保全自身性命已算万分难得, 何论相貌。
齐晓也知自己此举不妥, 他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谢灵峙面朝他的这半张脸,依旧风姿绰约, 是漓心宫师姐妹们心中最好看的男子, 也是师兄弟心中最敬仰的大师兄,但……
谢灵峙毁容了。
他的左脸上有一条从额角划破眉骨落在眼下的长疤, 说是毁容也不完全, 男子本就不靠容貌吃饭, 何况谢灵峙的德行与能力远在容貌之上, 但齐晓还是觉得可惜。
这冰冷的风中夹着海上吹来的咸湿, 割破了人脸便容易留疤, 再小心保护也会皴红一片。谢灵峙完好的半张脸已经有些细小的痕迹了,这些痕迹相较于他另外半张脸上留下的疤,到底不算什么。
潼州之祸其实才过去几个月,他们的鬼使都陨在了当日神女恶魂吞噬晏城的狂风中。往日行云州人总说,没有鬼使的行云州人等于半个废人,他们这些丧失鬼使的心中总归是有痛,有难过,也有悲哀。
但更令人无法接受的是他们的伤还未愈,便被要求回行云州再寻鬼使结契,就连张典长老也在没了鬼使时如没了依仗,好似一身法术不会使了,带着炎上宫的弟子匆匆回去了行云州。
岑碧青也要回去的,漓心宫的其他弟子就要跟着她走了,便是他们养伤收拾的这段时间里,往日他们这些人不曾见识过的行云州的另一面反而推上跟前,叫人心中不适了。
秦婼侥幸活命,也侥幸留下了鬼使,她与那些过来接引潼州幸存的行云州人一并,对他们露出的怜悯又有些高高在上的眼神,看他们的目光像是看无能的废物一般。
他们都知道,五岁引魂试会上能招来的鬼使,已然是他们此生能配得上最好的鬼使了。丢了自己的鬼使再灰溜溜地回去行云州,即便再能结契,也不会与太优秀的鬼魂绑定在一起,他们被认定成不能保护自己鬼使的一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