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声——温三【完结】
时间:2023-05-20 23:17:29

  炙热的命火燎过奚茴的鬓角, 即便再小心翼翼也烧断了她几根发丝, 风雨中除了潮湿的阴寒气息, 还有头发被烧的焦枯味道。奚茴极其眷恋地望向云之墨, 细细算来, 他们好似已经分别了许久, 是曾经从未有过的久。
  从她离开行云州后,他们几乎每日都黏在一起,从她确定自己对云之墨的心意后,更是无时无刻地将他看紧,生怕有人抢走了她好不容易得来的鬼使。
  原来,思念真的能化作深渊无尽的海水,将人吞没。
  奚茴的双手终于从无数金丝中抽出,她的身体没有一处不在流血,每一滴血液都从她的皮肤里渗出,浸透了她的衣衫,又被雨水冲入了漆黑的天坑。
  她其实早就没了力气,却还是在双手被解开束缚后,用尽全力去拥抱了那团火焰,即便她的皮肤会被火焰灼伤,可奚茴一点儿也不怕。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很有没有拥抱他了,而经历了那么多道雷霆劈下,肉烂骨碎,奚茴早已没有痛觉了。
  她像是虚虚环住了那圈火光,就像是拥抱了她的整个世界,命火无视从天而降的大火,燃烧着她的衣袂与发丝,将她手臂上的皮肤烫得通红。
  奚茴的声音沙哑,伏在了云之墨的耳畔,像是得逞的小狐狸,扬起脆弱又得意的语调:“抓到你了。”
  她竟然还能对他露出微笑,可云之墨一点也笑不出来。
  他浑身上下都在痛,分明灵魂已经离开了躯体,可他仍然能感觉到这抹甚至无法完全凝出外形的灵魂胸腔处,传来密密麻麻的疼,就像是有什么在撕扯着他的心脏。这种疼痛,又因奚茴的笑容扩散至神灵的每一寸,疼得他意识全无,只知道赶紧将她从天坑中救下,脱离那道能让她灰飞烟灭的术法。
  云之墨不知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他抱着必死的心沉睡,却又在悲痛中苏醒,待他睁开双眼便看见他用性命呵护的少女,已然被人弄得遍体鳞伤。
  这些虚伪的人冷眼看着她的痛,这些高高在上自诩无所不能的神,却在对一个脆弱又无辜的少女痛下杀手!
  云之墨扯断了所有困住奚茴的金丝,他的命火像是要与五彩光柱中的神明共沉沦,火龙沿着光柱蔓延,火光在这昏暗的雨幕里逐渐烧红了行云州的天。
  云之墨终于能够完整地抱住奚茴,将她带离痛苦。
  他感受到命火拖起的少女仿佛就剩下薄薄一片,她身上的血液流尽,四肢枯萎,像是一朵濒死的花,唯有那张脸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上面也沾满了斑驳的红。
  云之墨见他将奚茴的衣衫烧破,有些慌张不敢去触碰她,却又不舍得放下她。
  他们没离开天坑周围,云之墨也无法带走奚茴。
  他的魂魄拼尽全力才冲出了司玄的身体,可本质上他与司玄还未彻底剥离,只要司玄在这儿,云之墨哪儿也不能去。
  他看着怀里的少女,奚茴披散的头发湿漉漉地铺了满地,就绕在他虚无的手臂上,一寸寸被火光吞噬,她只要张嘴,身体里最后一丝血液也会从口鼻涌出,从她眼角流下的泪都是猩红色的。
  云之墨张了张嘴,痛到极点,竟然一丝声音也发不出。
  他不知奚茴还能承受几步路,此刻他就跪在天坑旁,跪在一个高大神明像的身侧,借着那微弱的光看向奚茴的脸,一如当初在晏城捡起她尸体的模样。
  灵魂无法泣出眼泪,可奚茴能看见他眼底的哀伤与无措,她本有些报复的快感,此刻也因云之墨沙哑的抽泣而荡然无存,心底溢满了心疼与舍不得。
  “别哭……”奚茴的声音像是被刀割破了嗓子,她无力地抬起手,隔着那双猩红的眼,轻轻擦过他的眼角。
  雨水穿过命火化作的魂魄,像是无数滴眼泪落在了她的脸上与身上。
  奚茴道:“也、别怕。”
  云之墨如何能不怕呢?若他此刻有实质的身躯,必是浑身颤抖得像是断了脊骨般沉下身躯。
  晏城一役,他已经失去过奚茴一次了。
  那时他不曾看见奚茴是如何死去的,只在一片废墟中小心翼翼刨出了她的身躯,那是云之墨此生挥之不去的噩梦,是他经历过最可怕的一日。可如今,原来这世上真正的恐惧远不止当时、当日,远不止等待奚茴苏醒的七十多个日日夜夜。
  最可怕的,是云之墨又要一次面临她的死去,而这一回,他再也等不到她醒来了。
  他从未有过一次见到奚茴的身体残破得如此彻底,她的身躯如同一具皮包着骨头,在残忍的祭祀下奉献了全部血液与生命,可她如今,难过又爱慕的眼望向云之墨,却还是怀有一丝笑意。
  云之墨的脑海一片混沌,他心中生出了无数的恨。
  他像是要与这些神明共沉沦,正如当日在晏城所做的一样。
  他本就不该存在这个世上,诞生于神明的一念,拥有独属于自己的魂魄也是巧合,便是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云之墨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用神灵命火烧去那些对奚茴残忍施暴的神明,他想玉石俱焚,为奚茴报仇。
  奚茴察觉到他的意图,她的手已经再没有力气去抹去他眼眸中的戾气,只是垂在身侧轻轻捏住了一抹火焰,火焰缠绕她的指尖,带来不了半丝疼痛,像是化作一只无形的手,与奚茴交握。
  “别这样,哥哥……”奚茴喘了一口气,轻声道:“别这样……”
  别为了她,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自由啊。
  “我是故意的。”奚茴终于揭开这三日的谜底,也露出释然的笑:“我是自愿的。”
  她自愿被神明剥夺性命,自愿用满身血液浇灌鬼域,自愿将神灵化作轮回泉的泉灵,这一切没有人逼迫她。
  奚茴曾短暂地看见过云之墨的过去,他可能一无所觉,但奚茴的确看到了他。
  她看到在那六万多年的孤寂里,他如何被困在封印之地,替沉睡的司玄承受永夜的寒冷,承受无趣与不自由。
  她看见了他对光明的渴望,对自由的渴望,与对完整的渴望。
  她也看见了他的灵魂在封印之地第一次见到奚茴时,露出的惊喜与希翼,他期望有人能带他逃离苦海。他最期望的,是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而不是旁人的附属,不是借用或抢夺他人身躯的残魂。
  就在昨晚,奚茴故意跳下山崖,眼看着司玄来救她时,命火的热度烧毁了那片红枫叶,而奚茴短暂地回溯到了云之墨的过去里。就像她曾能看见荀砚知的前世今生一样,她也看见了云之墨的今生,她断定他没有死,断定他还在,也知道他的渴求,更加坚定了她的想法。
  她在看见云之墨过去的经历后,才真正明白,爱不仅是自私的拥有,也有牺牲与成全。
  三日前,她主动站在了天坑旁,提出要司玄陪她七日的条件,就是为了确定云之墨到底还在不在。她当时并未说谎,只要司玄陪她七天,她就会慎重考虑变回轮回泉的事。
  只要她确定云之墨在,她就甘愿成为轮回泉。
  红枫林小世界中,宁卿问她到底要做什么,奚茴要做的其实很简单,云之墨能放弃他好不容易得到的自由,甘愿永远沉睡在司玄的身体里,只为换奚茴一个完整的人生,她又何尝不想叫云之墨拥有完整的人生呢?
  轮回泉,可生魂魄,塑肉身,这是神明告诉她的。
  六万多年前的轮回泉,让云之墨第一次感受了温度,这个世界上除了冰冷,其实还有几乎能融化四肢百骸的温暖,轮回泉给了云之墨一个可以逐渐完整的灵魂,奚茴便想,给他一个完整的身躯。
  宁卿说,神明不会说谎,奚茴偏要她说谎,连带着那五彩光柱里的十座神像,他们都为了苍生学习了一个凡人才会的能力——谎言和欺瞒。
  司玄是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人。
  正如宁卿所言,她了解司玄,只要有机会救回曦地,司玄不在乎陪她七日。这段时间里,奚茴多次试探他,她感受到了只有命火才能传达出的温度,不同于其他的火焰与炙热,那是她独独在云之墨身上才体会到的感受。
  她曾在他无数个失去意识的滚烫深夜里,拥抱着他的身体,安抚着他。
  奚茴比任何人都了解云之墨的气息,所以她想尽办法去勾起云之墨的意识,效果甚微,却也不是毫无收货。
  至少,他一如既往地在意她的生死。
  在她跳下悬崖那时起,随之一起而来的不知是司玄还是云之墨,但她在那一瞬闯入了云之墨的回忆中,更加笃定了自己的计划。
  无需七日,只要尽快执行。
  否则,她也会害怕啊。
  奚茴曾最不惧怕的就是死亡,她在八岁时能毅然决然地跳下渡厄崖寻死,是因为她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最不值钱,因为这世上也无人在意她到底是死是活。
  如今她的害怕,源自于她知道这世上其实还有人在爱着她,有人能为她背弃家族,有人能为她放弃性命,还有人,蠢到舍去挣扎了六万多年的自由,放弃了他存在的一切意义。
  ……
  奚茴只有食指可以动,她轻轻绕着那束火苗,对着云之墨轻声道:“我骗你呢。”
  她骗他,让诸神陪她演了一场戏,这场戏,是她最后的条件。
  她要如同当初那样,用自己的性命逼云之墨现身,绑他成为自己的鬼使。而今,她还是用自己的性命逼云之墨脱离司玄,再给他一个,属于他自己的身躯。
  奚茴终于达成所愿,她濒死之际,便是化作泉灵的最后时机,也唯有掐准这个时机,她才能借用泉灵的力量给予云之墨新生,她的死不是毫无意义。
  奚茴看过曦地苍生如今的苦难,她亲眼见到一座城池的陨落,也亲眼见到了一整个州地的沦陷,她见过曦地安静宁和时的美好,便更知道如今混乱的惨状,是真正意义上的灾祸。
  奚茴一直觉得她是个寻常的人,所以寻常人,难免生出怜悯心。
  她同情曦地的遭遇,却也畏惧死亡,不会轻易用自己的命成全旁人的人生,只要她不愿,便没有任何人能强迫她。
  可如今是不一样的。
  “我才不是……拯救苍生的,泉灵。”奚茴每说出一句话,都有几滴鲜血从她的喉咙里喷出来,她痛苦得满脸狰狞,悲伤得泪流满面,却还是要努力睁着眼,看着云之墨:“我是为了哥哥,才,才愿意去死的。”
  没有云之墨,她至多也活不过三年,最终随轮回泉的干涸彻底消亡。
  奚茴知道自己的生命早已进入了倒计时,三年又非三十年,她没有那么多留恋,只是到底有些惋惜。
  惋惜她才与谢灵峙和好如初,惋惜没去应家亲眼见一下应泉恢复如何,惋惜到底是没去成漠州和蜀州。她听说蜀州才是真正长满银杏树的地方,与她梦境中编织的幻象不同,蜀州的山川,到了秋天,布满金黄。
  可奚茴已经没有遗憾了,唯一就是她不能看见云之墨重塑肉身后的模样,所以她只能记着这双眼。
  奚茴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哀鸣,是她痛到最后的抽泣。
  “别怕……别怕。”
  她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云之墨,说完这话后,缠绕火光的指尖开始化作枯萎的木枝,轻易便被命火点燃。
  云之墨害怕得想要立刻放下她,却也不敢放下她。
  他知道这一次他不论如何也无法挽救奚茴了,那一句“我是为了哥哥才愿意死的”成了云之墨的第二道梦魇,缠绕于他的脑海挥之不去,折磨着他的神经,刺痛着他的心脏。
  奚茴察觉到了无数冷意袭来,像是有什么在一寸寸抽离她的意识,而她的双眼也终于陷入了黑暗,周围的一切声音也无法听见。
  她只能用气音叮嘱云之墨:“抱紧我,哥哥……好冷、好冷啊……”
  原来灵魂的冷这样痛苦。
  曾经云之墨说冷时,奚茴张开双臂去拥抱他,去摩挲他的后背给予他温暖,如今冷的人变成了奚茴,云之墨眼看着自己的命火烧焦了她的身躯,眼见着她的四肢化作焦黑的炭又化作了齑粉被雨水冲刷。
  他知道是他烧光了她的身体,他害怕他将奚茴烧得一丝不剩,却更害怕她口中的寒冷,害怕他再也无法拥抱她了。
  强大的灵魂喉咙生生发出痛苦的哀嚎与嘶嚎,缠绕在五彩光柱上的命火悉数收回,化作了完整的魂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拥抱着奚茴最后的身躯,像是要将她的骨灰嵌入自己的灵魂中,越来越紧。
  云之墨知道,奚茴唯有死在他的怀里,才不会那么害怕。而如今,云之墨终于感受到了失去所爱的痛苦,这种痛,比撕裂魂魄还要让他难以承受。
  云之墨的命火烧空了怀中的身影,最后一丝发丝缠绕在他指尖的命火之上,缱绻如不舍离去的小人,颤动地跳出几步,最终湮灭于火焰中,丝毫不剩。
  云之墨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他看见了自己的身躯。
  他像是一个新生的普通人,化出了成年男子的手臂,这一次他的手臂上没有上古咒印的符文,白皙干净。
  他也终于感受到了真正的心跳,就在他的胸腔之中,心脏疼得仿佛裂开,拉扯着他的五脏六腑一起。
  啪嗒啪嗒落在双手上的不再是雨滴,而是他的眼泪,属于他自己的,却只奚茴而流的泪水。
  “小铃铛……”
  云之墨在雨幕中抱紧自己,过长的乌发顺着他弯下腰而铺满全身,遮蔽了他的身躯。
  他就在天坑边缘,双目空洞地望向无尽的深渊,望向那通往鬼域的黑暗。
  眼泪与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云之墨第一次产生了幻觉,不是任何术法迷惑他,也不是毒药侵蚀了他的意识,而是他自己凝望着鬼域,告诉自己,奚茴去那儿了。
  幻觉化作少女的身影,伴随着幻听,一道道铃铛声传入耳中。
  云之墨缓慢朝天坑伸出手,苍白的嘴唇颤抖:“小铃铛。”
  男人的身体像是一片叶,仿佛经不住风吹,不过一眨眼便坠入了深渊,坠向布满奚茴血液的鬼域。
第96章 九夜长灯:十二
  ◎一定会更好的。◎
  行云州的雨停了。
  在奚茴消失后不过片刻, 拨云见日。
  每个人的身上都是湿漉的,沉闷的风带着潮湿的气味,而那一缕缕破开乌云的光, 落在了山林草木间每一道鬼影上。
  崇山叠嶂的行云州内,无数鬼影随风沉浮, 又被那如线的阳光照晒, 笼罩着金色的光芒, 似是灰飞烟灭, 却更像是随着温柔的风, 去到了另一个属于他们的世界。
  岑碧青的师父亦在其中,一百多岁才死去的老人魂魄从未离开过行云州的境内,他保全不了意识, 却也无法投胎,无数这样的魂魄藏匿于行云州的山川河流中,藏匿于数年的黑暗。
  有人看见了自己的亲人朋友, 纷纷去唤他们的名字, 可他们听不见凡人的呼唤, 那双混沌的眼中倒映着逐渐洗去墨色的云,看向丝丝缕缕的光, 像是得到了真正的解脱。有的甚至伸出手去探那光芒, 去感受自死后从未体会过的温暖。
  可随着光芒一并离去的,不单单只有这些鬼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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