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漂亮,也很纯粹。◎
同一具身体里, 会拥有两种完全不同的魂魄吗?
这个问题在宁卿很早确定云之墨不是司玄时,就知晓有些东西虽违背了她的认知,却是真实存在的。
一个奇迹让云之墨诞生于世间, 也有一个奇迹,救了奚茴一命。
轮回泉可以生魂魄, 塑肉身, 它等待了六万多年才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自救的契机, 便是奚山死的那个深夜里, 投身在岑碧青的腹中, 投身在当时奄奄一息的奚茴身体里。
当年岑碧青在鬼域里摔了一跤,压到了腹中的胎儿,血从身体里流了出来, 她浑身无力,怕自己死在鬼域,所以饮下轮回泉, 救回自己, 也救回了险些胎死腹中的奚茴。
岑碧青以为奚茴是轮回泉中哪个正在投胎的鬼魂借着这个机会占据了她女儿的身体, 可她从未想过,既能被她怀上, 她腹中的孩子在拥有心跳时便已经拥有了生命与灵魂。在她没有跟着奚山去鬼域缝隙, 腹中还没显怀时,奚茴就已经存在了。
奚茴虽是轮回泉, 却也不是轮回泉。
泉灵融入了她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液中, 化作了她的神灵, 可她的魂魄却在被泉灵选中之前就已经存在了。泉灵不曾抹杀过奚茴, 它只是成为了奚茴, 所以后来那个活蹦乱跳, 敢用匕首自保,敢说谎骗人,敢与野猪斗争,也敢火烧炎上宫的少女,都是奚茴,是她自己。
奚茴死后,诸神离开了行云州,撤下了庇护行云州与外界割离的结界,宁卿也带着司玄离开了那里,回到了他们的小世界中养伤。
云之墨的魂魄离开了司玄的身体,司玄的力量便被削减大半,而之前被云之墨死死压在他的身躯中化作一根肋骨的上古咒印再度解封,只是这次无需司玄奉献,已经有人牺牲了。
司玄像是死过一回,忍受着上古咒印带来的疼痛,若无宁卿在一旁协助,他恐怕会更加痛苦。
他没开口问宁卿那日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知道宁卿与奚茴之间一定有过什么约定。
他还能想起云之墨的意识在他的神识海洋中挣扎,混淆了他的思绪,而他不受控地说出那不是奚茴的命时,宁卿欲言又止的眼神。她愈发地像一个凡人,拥有了充沛的感情,那是司玄不曾拥有,也从未体会过的感受。
三年时间,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红枫林,司玄终于将神灵养得差不多,能自我控制住上古咒印,至于何时能将这咒印从身体里取出,便是未知数了。
如今宁卿说她要走,司玄想,大约是因为他这三年离不开她的身边,所以才绊住了她的脚步。
“是那一日吗?”司玄问:“那一日奚茴姑娘跑到诸神面前,说要我陪她七日作伴。”
那一日宁卿拉着奚茴离开,许久之后才回来。
宁卿点头,这次没有隐瞒:“我带她来看红枫,我想知道她要做什么,我想帮她。”
“为何?”司玄又问。
宁卿轻轻眨了一下眼,她的目光回到了天池里如今行云州的景象,不得不说,这里似乎变得更顺眼了一些。
“大约是因为,我学会了感同身受吧。”宁卿道:“我初入凡尘时,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离开过行云州,就在问天峰处逗留。我见到封印之地的封印破除,你的身躯离去,我以为有什么东西绊住了你,还想将你重新召唤回来,那段时间行云州中唯一与你神力有关的气息,除却你曾沉睡过六万多年的问天峰,便只有凌风渡中枯萎的银杏树了。”
云之墨不是神仙,他的力量更趋近于摧毁,他无法用自己的力量去创造一种生命,可司玄是上古神明,他的神力可以给予一颗树种坚韧不拔的生命。
云之墨用了司玄的神力附着在一颗银杏果上,那颗银杏果被奚茴种在了凌风渡的小世界里。
也是从那时开始,宁卿听说过了奚茴。
行云州对她的评价无一好话,五宫的长老中甚至有几个尤为厌烦她,将她说成了十恶不赦的坏蛋,天生的怪胎。
当时宁卿也很好奇,奚茴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让司玄为她化出一颗银杏果,又能等她养出一棵银杏树,所以后来关于奚茴的过去,她有意或无意的,都听说了许多。
奚茴不是个天生的坏人,她被环境逼迫得不得不学会手段自保,她因曾经被人欺骗过,所以从不轻易靠近任何人,她甚至开口说出的话十句有九句不值得信任。可就是这样一个姑娘,能让司玄心甘情愿地跟在她的身后,像是独属于她的守护神。
自然,后来宁卿才知道,愿意守着她,爱护她的不是司玄,而是与她一样,好似自出现在这个世上,便被幸运抛弃,被恶意笼罩的云之墨。
宁卿是神女,云之墨不过存世六万余年,奚茴更是年轻,在她的眼中,这两人都像是孩子。他们互相依偎,互相取暖,信任彼此,深爱着彼此,而这世间的任何纯粹的爱意,都会让宁卿为之动容。
她同情奚茴过去的遭遇,可怜她的身不由己,所以她不想强迫奚茴去做她不愿意的选择。
宁卿不会逼奚茴,所以她不明白奚茴为何要对神明提出那样的条件,她以奚茴的性格推测,奚茴大约是有什么想做的。
那日的红枫林中,奚茴相信宁卿,她将她的想法都说了出来。
目光灼灼的少女坚定道:“我不怕死,因为我知道我本来就活不了多久,我的性命与轮回泉息息相关,只要它干涸了,我照样活不了。其实于我而言,生无意义,早在八岁的时候我就想过死亡,如今不过因为另一个人……才多活了十年。”
“你要让我为苍生牺牲,我没那么大爱,你要推出谢灵峙的命,我虽会觉得他的确不该跟着受罪,却也不会委屈了自己,让我唯一动摇的,是那日在结界中,神明说轮回泉可以生灵魂,塑肉身。我想知道,云之墨到底还有没有挽救的可能……我知道他最在意的是什么,他对过去讳莫如深,便是因为他与司玄共用一个身躯,他不想成为司玄的附属,又为了我这短短几年凡人寿命,重新回到了黑暗中。”
“我想做些改变,你们得让我的死变得有意义,不是苍生的意义,是我自己的意义。”奚茴道:“若云之墨的意识没有完全消亡,若我有机会能将他从司玄的身体里唤醒,我要用轮回泉的力量让他成为完整的自己,这才是我愿意牺牲的真正条件,你能做到吗?”
奚茴的话,让宁卿语塞。
她像是等不及,皱着没又问了一遍:“你能做到吗?”
宁卿从未想过这个可能,可这世上不缺奇迹,至少云之墨与奚茴的出现,本就是奇迹,偏偏两样奇迹碰撞在了一起。
神明总想着苍生,而苍生总想着自己,也唯有云之墨与奚茴这两人,到了这样紧要关头都是想着对方的。
她在看向奚茴认真的目光时,突然想起一直躲着她,厌烦她的云之墨竟主动来到了司玄为她幻化的小世界里找她,当时云之墨也用与奚茴如今的眼神看过她,问她如何能保全奚茴的性命,说他愿意放弃生的条件,愿意放弃好不容易抢夺而来的身躯,只要奚茴能活。
两厢重合,宁卿心悸。
将奚茴当初在这片红枫林中对她说的话告诉司玄后,后面不用宁卿去说,司玄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难怪那两日的奚茴总用奇怪的眼神看向他,又难怪她总做出一些叫人无法理解的举动去招惹他,原来她不是因为头脑不清醒,有些精神上的病症,而是她故意逗弄司玄,去挑动云之墨的意识。
司玄恍然,又一怔,他猛然看向宁卿:“你……对她的魂魄动了手脚。”
若非如此,奚茴应当在轮回泉的泉灵回到鬼域时便一并死去才是,不可能事情过了三年,宁卿却说她要去履行约定。
宁卿沉默着看向他,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奇迹,是不是很美妙?”
正因为它是奇迹,才会如此美妙啊。
奚茴在向宁卿说出她真正的诉求后,宁卿便想到了这一点。
“若我的身体里能因轮回泉而衍生出云之墨的意识与魂魄,便代表两个完全不同的魂魄和意识是可以共存在一具身体里。若云之墨的魂魄和意识能与我的身躯分离,便代表那其他有同等情况的人,也可以做到。”司玄渐渐回味过来了:“奚茴的魂魄,生在轮回泉的泉灵进入她的体内之前,本质上来说,她的神灵属于轮回泉,魂魄却属于她自己。”
“是。”宁卿道:“从另一方面来说,就好比奚茴是你,泉灵是云之墨,你与奚茴都是身体的真正主宰,泉灵和云之墨都是后来出现在这具身体里的力量。云之墨可以脱离你的身躯,泉灵亦是。”
“但泉灵脱离奚茴的身体,她必死无疑。”司玄蹙眉。
“那就让奚茴的魂魄,脱离她的身躯,只要能分开,便还有一丝希望。”宁卿道:“她是在用她自己为赌,她也怕她的死无法给云之墨那么强烈的刺激,无法让云之墨从你的身体里挣扎出来,若云之墨不成功,我也没十足的把握能救回奚茴。”
但云之墨成功了,奚茴用轮回泉的力量,给了他新的身躯。
她是在救云之墨,也是在自救。
宁卿对奚茴没有隐瞒,她向奚茴说出了也许最后事与愿违,届时术法展开,到了她必死的最后关头诸神也无法停下,即便她的计划不成功,她也不后悔牺牲吗?
奚茴当时沉默了许久,回了她一句:“会有遗憾,总会有些不甘心,但,何妨一试呢。”
便是她要去做,就绝不会后悔。
宁卿与奚茴确定了计划,便要带她离开红枫林,回到天坑边上。
小世界的光芒散去之前,奚茴突然问了她一句:“宁卿姐姐,若一切计划都很顺利,你能不能帮我做一件事?”
宁卿问:“何事?”
奚茴道:“把我的魂魄,藏得深一些,久一些。”
宁卿不解:“为何?”
奚茴抿嘴,眉头微皱,眼底闪过些许气愤,又化作了温柔,最后犹犹豫豫,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谁让他一意孤行,一声不吭地丢下我?”
当初奚茴在晏城的死给云之墨的生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噩梦,所以他不能再一次见到奚茴死去,他为了奚茴一个健康完整的人生甘愿抹杀自己,这是他对奚茴的爱。
可他到底低估了奚茴对他的爱。
在得知云之墨消失,甚至是为了她那可笑的短暂的寿命而死时,奚茴的感受并不比云之墨轻松多少。她呕过血,跳过海,让自己浑浑噩噩了几个月,沉浸于漏洞百出的幻梦中不愿醒来,她很痛苦。
越爱云之墨,就越痛。
奚茴抬起眼眸看向宁卿,眼眶微红道:“总要让他知道自己错了才行的,所以,一定要藏得比他消失的这几个月,更久。”
宁卿没有告诉奚茴,她的魂魄即便保了下来,没有被轮回泉渡去投胎成为另一个人,却也还是会流淌在偌大的轮回泉中。泉灵一旦回到鬼域,轮回泉便不再是一片小小的池塘、湖泊,它比天还广,比海还深,就是想找奚茴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她只道:“放心,一定比他久。”
奚茴挺高兴,小姑娘第一次对宁卿露出了笑容,那是即将面对死亡故作轻松的笑,也是知道她与云之墨或许还有一个未来而期待的笑。
很漂亮,也很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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曦地逐渐欣欣向荣,鬼域也不再鬼影重重,鬼多成患。
一切改变都从奚茴死去的那一日起。
那日雨水停下后,云之墨浑浑噩噩,本能地跟着奚茴坠下了天坑,坠向天坑下幽暗的鬼域,他没有见到奚茴,只是掉进了一片冰冷的水中。
所有的光都褪尽了,神明离去后补上了行云州的天坑,鬼域里轮回泉的水越来越多,从一片薄薄的水面,变成了深深的湖泊,不知从何而来的泉眼咕咕冒水,在轮回泉中形成了巨大的漩涡。
以那漩涡为中心,干涸的溪流化作了江河,湖泊成了深海。
轮回泉越重,鬼域便沉得越块,那些已经几乎要与曦地重合的地方,重新被拉下了黑暗,而那些漂浮至曦地游走的鬼魂,也被卷入了泉水之中。
云之墨就在那片轮回泉化成的海洋里,他的发丝顺着水纹流动,他的身躯泡在冰冷的泉水中,修长的四肢无力地伸展着,他就像是一片枯萎落上湖面的柳叶,风一吹便能被波涛的浪花卷走。
苍白的身影沉沉浮浮,而他的意识始终混沌不清。
他的双眼睁不开,即便睁开了也什么都看不见,这种感受比之他当初从司玄的身体里彻底苏醒,拥有自己完整的意识,见到自己被困在封印之地时还要差。
一切就像是回到了原点。
云之墨连眉头都皱不起来了。
无边孤寂的黑暗中,世界又成了他一个人,与之前不同的是往年鬼域里总有恶鬼想要挑衅他这个笼中囚徒,而今他身上散发出的气场便让那些从轮回泉中渡向未来的鬼魂远远绕道而行,他飘至哪里,哪里都是安静的。
那十年是一场梦境吗?
从遇见奚茴开始,她跌跌撞撞地冲到了结界壁上,掉进了他的怀里。
再到奚茴死去,她脆弱地抓住了他的魂魄,在他的怀中化作灰烬。
那中间经历的所有事,都变得不真切了起来,迷迷蒙蒙的无数景象从他的脑海中闪过。云之墨就像是看见了一张张奚茴的脸,各种表情都有。
她笑盈盈地对他说,鸡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她认真地望向他的眼,告诉他他是她的心爱之人。
她犹疑又紧张地询问他,哪怕今后她死了变成鬼,他们之间结契消失,也可以和他在一起吗?
可以的,当然可以!
云之墨才不舍得与小铃铛分开呢。
所以哪怕她死了,她的血流尽化作轮回泉的水,她的神灵变成了轮回泉的泉眼,供给轮回泉生生不息,云之墨也不会放开她的。
他会永远漂浮在这一片轮回泉的水面上,永远陪着他的小铃铛。
云之墨混沌间,好像听到奚茴道一句:“哥哥最好了。”
“我一点也不好。”云之墨沙哑的声音从喉咙中挤出,他于水面上轻轻翻了个身,侧卧着让自己的身躯一半沉入水中,一半浮在水面上。他拥住了自己,像是到了极限:“我一点也不好,小铃铛,我快疯了。”
他快要承受不住。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云之墨不知随着这些水浪飘去过多少地方,却没有一处感受过奚茴的气息与温度。他在寒冷的轮回泉中不断消磨自己的意识,给自己编造出一个个可能,又被现实打破。
他真的快疯了……
就在云之墨再度闭上眼睛之前,忽而有道微弱的光从他眼前闪过,泛着淡淡的紫色,从远至近,小小一块,顺着轮回泉的水纹轻轻晃荡,直至云之墨触手可得。
他的心瞬间鼓动,燥热。
云之墨溅起了一片水花,悬空蹲跪在水面上,小心翼翼地捡起了那片紫色的贝壳。
那是属于凡间的东西,原不能流入鬼域,更不可能在这片漆黑的汪洋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