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已经完全失明了。
少年长大了,林鹭却从女子脸上看不出任何岁月的痕迹,她仍然像一尊无暇的美像,眉眼间都生着媚意,眼尾微微挑起赤色,似乎只是一个眼神就能惹人旖旎。
更是丝毫看不出是生了孩子的女子。
女子的手腕苍白如纸,握着少年的小手,林鹭瞥眼一看,竟是一笔一划写了祝如疏的名字。
林鹭再抬头,看到女人脸上有不少难以掩饰的伤痕,虽说施了粉黛,却还是有些遮掩不住。
露出来的手腕也有多处淤青。
少年不知,他已然看不见任何事物。
他只知道这是女人少有的、对他好的时候,所以他握住笔有些拘谨,也格外珍惜这样的时光。
林鹭一看这字迹,却有些明了,为何祝如疏爱写书法。
为何他写字之时总是有种莫名的虔诚和认真,也那样执拗。
他的母亲曾引起他的指尖,一笔一划带他描摹着自己的名讳。
这是他同母亲少有的温馨,所以他记得,他强迫自己去记得,母亲曾经也对他好过。
这般场景与此处甚是格格不入。
女人笑吟吟道,垂下眼帘,朱唇微启,似乎在轻声细数着往事。
”阿疏都长这般大了,往日里还会扯着我的裙摆支支吾吾躲在我身后,连跟芸娘的女儿接触也怕得紧。”
少年闻言笔下一顿,抬头神色尽是无措和茫然。
其实他娘对他并不好。
少年身上有许多处伤。
娘心烦之时会打他,有时候会当着那些男子的面打他。
还会不给他饭吃,会当着他的面,跟那些男人交-合。
在他眼盲之后,那些醉生梦死,和母亲痛苦的声音也经常进入他的梦。
祝如疏害怕做梦,害怕睡觉,只有少有母亲陪伴的时候他才能够安心的入眠。
可是母亲根本就不爱他,更是鲜少宽慰他入眠。
她自己活在世上本就已是浑浑噩噩。
少年吃得本就不好,更睡不好,脸色便总是苍白的,身体也若纸张脆弱无比。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抿紧嘴唇。
他看不见,眼睛是母亲整日给他喝的药弄瞎的,他现在连小圆都看不见了。
真的不怨吗?
他不知道。
笔尖划过,在纸张上写下一字,女人又说。
”凡人的东西我也只是学了几成,往后要教阿疏的还有很多,只是…”
那女子的手一顿,她笑得生动。
”只是娘亲不知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女人温柔起来之时像是真的很爱他,更像是个好母亲。
祝如疏生疏于应对这样的关系。
少年不熟悉旁人靠近,他受宠若惊。
几次手抖将墨水沾在衣袖上,母亲却都没有责怪他。
少年心中却想着,母亲上次对他这么好的时候是多久呢?
似乎是上一次要他喝药的时候。
思及此,少年的指尖又微微发颤着。
他瞎了眼以后变得格外脆弱,不敢一个人走动,因为身处黑暗像是踩空了那般,找不到路的边际究竟在何处,总是磕得到处都是伤。
他扶着外面过道得红墙一步一步磕磕绊绊往前走,母亲很忙,没人教他如何去克制要一直待在黑暗处的恐惧。
不过不重要了。
他摔倒无数次后,已经能够适应黑暗,走路也不再会摔倒了。
”娘不要阿疏了吗?”
他仰面,小脸苍白,他意识到母亲对他的好与坏皆是有原因的。
那就是女人似乎要离开了,或者说他要被送到其他地方了。
最近这里总是有人被送走,他们再也没回来过。
他看不到女人脸上敛了的笑容,神色也微微暗淡。
女人从桌子上将小圆抓起来放在祝如疏怀中,这行为却更像是䧇璍为了躲避少年的提问。
孩童的问题总是来得天真又残忍。
”娘有娘的事,若是怕的时候小团会陪着你。”
女人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心绪平复下去,只说。
祝如疏似乎感应到什么,他将怀中的小圆丢开,圆滚滚的团子生生在地上翻了几圈,在角落处落了灰尘。
少年抿紧唇瓣,好看的眉眼却皱皱巴巴。
他一向懂事,更是很少拒绝母亲的说辞,这次却因为心中不好的预感,他忤逆了母亲。
这话说出来以后,少年也意识到自己似乎失言了,他犹如小兽将自己缩成一团,颤着身体,随时预备着接受女人的责骂。
他还在执拗地说。
”我不要小团,我就要娘。”
他看起来那样脆弱,小脸苍白,绝望中还有乞许。
女人对他不好,毒瞎了他的眼睛。
可是她是他在世上唯一能依赖的人了。
林鹭撑起圆滚滚的身体,慢慢挪动到祝如疏手边,又翻身攀上他的掌心。
祝如疏没再将她丢开,而是将毛茸茸的球抓在手心里。
林鹭贴着他僵硬又颤抖的指尖,知道他心中有多害怕。
她用腹部拿出最柔软的毛绒蹭着少年的指腹。
想要给他一些安慰,穿成这么个小球别的她也做不到。
女子闻言,神色泛着冷,她掐紧手心,几乎将血色蔻丹扣进掌心的软肉中,低眼凝视着面前的少年。
好似方才的温柔都是装出来的。
”阿疏,你知道吗。”
“我有时特别恨你,若是你不出生,我也不必被困在此处,日日活在痛苦中。”
“我恨不得从来没有生过你。”
少年闻言,指尖握住的笔碌碌滚到地上。
母亲恨他。
他心中早就应该明白。
少年缓缓蹲下去,在黑暗中摸索着将笔捡起来,笔端发黑的墨染了他一身。
但是少年置若罔闻,他早已换下方才的茫然和脆弱,只笑如春风同面前的女人答道。
”我知道了母亲。”
母亲喜欢他乖顺的模样,不喜欢他的反抗。
所以后来他总是笑着,对谁都是笑着。
林鹭听完少年的这句话后被系统弹了出来,从梦中惊醒。
—
醒时一旁是比回忆中大了不知多少号的祝如疏。
少年坐在身侧问,垂眸敛着眉眼间的笑意,只问她。
“为何师妹睡着了还在唤我的名字。”
第51章 殉情
日刚破晓, 白雾霭霭, 水天连接之处翻起白肚。
铺天盖地的夜雪铺陈远处的山尖,近处四周的地面,少女堪堪睁开眼眸。
见着天色未亮,她在朦胧目色中缓缓呼出一口气, 她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 却正好对着床前少年如玉的苍白面容。
少女眨了眨眼睛,衾被拉过下巴, 只露出一双惺忪眼眸,像是还未从梦中缓过神来, 模样迷糊。
林鹭盯着眼前的少年出神,她觉得他好似比往日里苍白脆弱几分, 同梦中的幼小身影似乎有些重叠上了。
甚至让她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又觉得能窥得他人的过往经历是相当神奇的事。
就像林鹭抬眼看着祝如疏绝世容颜上宛若假面的笑, 下一刻便能想起他在梦中谦卑又小心翼翼的模样。
那似乎…不像是同一个人。
少女抬起一双浑圆的杏眸,瞅着祝如疏脸看了半天, 都未曾回答他的问题。
少年不言,只是含笑坐在床榻边。
二人之间始终保持一臂之距。
林鹭盯着他瞅了半宿, 不知怎么的就下了个结论。
他定然很恨自己的母亲。
—
少女唇瓣微张, 声音还含着初醒的喑哑娇糯。
“梦见师兄了。”
祝如疏以为她不会再回答了。
耳中突然灌进少女虚浮的声响,像在苍茫的黑夜中, 突然被人拉进溪水中, 眼鼻口都灌了涓涓细流进去,叮叮咚咚作响。
他闻言勾唇,眉梢舒展。
双手撑着床边犹如日出背后的阴影,压了过去, 将少女困于两臂之间。
扑面而来的松香气似乎灌入她的鼻息、恍若游走于身体各处, 林鹭嗅着气味清醒了些。
距离太近了, 林鹭盯着眼前放大的面容,面颊飘起不自在的红晕。
少年肤色苍白细腻,眉目间山水婉转,唇淡而薄,是介于少年与少女之间难以辩驳的美。
饶是林鹭也顶不住他靠这么近。
她才知小说中原来是真的,不怕反派坏,就怕反派又坏又帅啊。
二人似乎下一刻便要撞上鼻尖。
祝如疏另一只手将翻身险些摇摇欲坠的少女捞起来,笑得温柔如画卷,同她耳鬓厮磨。
“师妹可是梦见我将你杀了?”
少年的声音始终含着几分慢条斯理,恍若风骨柔情的眷侣。
林鹭抬头看了看祝如疏的神色:……
又往被褥里缩了缩。
常言道,醒过来还不如睡过去,有些人活着,她在祝如疏心中已经死了。
林鹭又瞥了一眼旁边横着的灭灾。
……
他说得倒是不像假的。
什么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林鹭算是懂了。
祝如疏从骨子里带出来的劲儿就是吓她、唬她,甚至还有可能真的杀了她。
即便现在已经有一定的好感度基础了,祝如疏血肉中带出来的那股恶劣的性子,就是想掐着她的脖颈带走她的性命。
少女根本就不吃他这套了,再者本来才醒就有些起床气。
她只想对祝如疏骂四个字。
你大爷的。
少女闻言也不恼,慢条斯理打了个哈欠将灭灾拂开,学了些少年的以恶制恶、以暴制暴。
“是我将师兄杀了。”
祝如疏抬眸,淡然的神色中勾勒几分趣味。
将被少女指尖轻撞的灭灾收了回去。
他在等着下文,等着少女吐露是如何将他杀掉的。
林鹭偏偏弯起杏眼,又眨了眨,盯着眼前少年。
他不说,但她却明了了他想知道些什么。
原主的长相本就天真、少女气,偏偏林鹭附在她身上,天真之下心却被祝如疏熏陶得发黑。
“不过是梦见同师兄成亲后,一杯合卺酒将你毒死。”
这种话要是平常同祝如疏说,林鹭定然是不敢的,可是有这么接近50的好感度支撑着,她自然是不怕的。
祝如疏闻言神色却有几分奇怪,他敛了笑容,多了几分漠然,他问林鹭。
“那你呢?”
祝如疏的问题是林鹭没想到的,他关心的不是自己如何杀他的,更不是为何要杀他,而是问她。
那她自己呢?
少女抬眼盯着少年如美玉的面容瞧了半天。
林鹭早就知道他生得容貌出彩,本就生得苍白,又因鬓若堆鸦,神色淡漠,更是衬得少年脆弱无比。
他拂开鬓边青丝,露出清冷动人的面容,用孱弱无神的双眸直勾勾看着她,像是真的看得见一般。
少女抬手将他青丝勾住,语气喑哑,带着缭绕蛊惑。
“想知道?”
祝如疏的神色过于淡泊,眉目如远山黛月模糊,林鹭从其中竟窥得几分他似乎不经意流露出的。
神伤与虚妄。
林鹭甚至觉得像是透过面前的他,看到了以往年间被母亲抛下的。
那个悲悯至极的少年。
真是可怜啊。
她叹。
少女拽紧他的指尖,那温热攥在祝如疏手中向来是飘渺虚无的,似乎转瞬间就会流逝。
她笑。
少女的声音好似真诚又似逗弄。
鼻息尚在他耳边。
“师兄想让我为你殉情吗?好自私呀。”
林鹭掐着这刚好的度,在祝如疏还有问题脱口而出之前,她先一步从少年怀中挣脱开,同他笑吟吟道。
“也该去寻沈师姐他们了。”
—
林鹭起身这才发觉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弄脏的衣裳也换了。
这一切自然是她这个黑心眼的攻略对象亲力亲为的。
她知晓,却未曾提及。
反而盯着外面晨间少见又亮丽的天空,雾气霭霭过后,露出了日光的轮廓。
冬日温度极低,风刮着脸颊生疼,而今日却格外暖和。
人都是感性的动物。
林鹭系上衣角的绳子,毛茸茸的领口将她小脸包裹住,少女鼻尖泛着红,身上不疼之时,她就像林中皎洁爱跳的麋鹿。
少女仰面扯住他的衣角。
“师兄,我教你写字吧?”
约莫是因为地处偏僻,客栈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光顾。
除了同行的主角团四人外,再无旁人入住。
老板娘和店小二也悠然坐在客栈门前,晒着难得一见的日光,嗑瓜子聊家常。
林鹭跟祝如疏借了张干净的桌子,打算写字。
“师兄先写。”
祝如疏握住手中的笔,嗯了一声,垂下眼眸。
林鹭在旁边背着手踮脚看。
不出她所料,祝如疏的字倒是不见分毫长进,写得仍旧丑到惨目忍睹,但是她还是能从中隐约能够看出些祝如疏母亲的痕迹。
她知道祝如疏对书法的迷之热爱,多半是受了母亲的影响。
林鹭握着祝如疏的手,她的手很小,像是虚拖在祝如疏的手上一样。
老板娘也乐得见这一幕,她没读过什么书也不识几个大字,但是就看着这祝如疏好看,还干点她没见过的事儿,便围了上去。
“客官这是在写毛笔字呢?”
本想着夸赞两声,谁知再低头看着桌面宣纸上歪扭的字迹,老板娘笑容一僵,将口中的吃食吞了进去,往后退了一步。
这这这这这么丑,这公子看着容貌上乘,字怎么这幅模样,如何夸得出口?
老板娘不经怀疑,就是让她家中的大黄狗叼着笔随口挥两下,都比这歪歪扭扭好看。
不过她未曾多言,总是要给客人面子的。
再者,这小哥都瞎了,写成这般模样倒也算正常,她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怜惜。
林鹭同她对视一眼,几乎能够明了老板娘心中所想。
祝如疏嗯了一声。
老板娘是个嘴闲不住的人,她又同林鹭他们聊起旁的。
“我瞅着客官你们几个人也不像是家贫之人,难道是江湖中人?我们这附近穷乡毗邻的,怎得就想到来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