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向以为自己是个开明的长辈,曾经也想过蔺绮有可能喜欢上什么人,和仙门中的许多人一样,寻个道侣共度此生,但真正看见这些证据,内心还是不可控制地掀起滚滚波涛。
他顿了顿,指节微抬把铜钱抛至半空,铜钱中央的孔洞里泛出诡秘灵气,一下子将蔺绮裹住,带她去了望月派暂歇的台面。
高台上的长老和弟子们看见忽然出现的人,惊了一下,林守摆手让所有人都下去。
他欲言又止,望了蔺绮好几眼。
蔺绮觉得他莫名其妙,问:“你怎么了。”
林守犹豫了一会儿,斟酌措辞,说:“你有喜欢的人了?”
蔺绮意识到他的目光,有些别扭地拉了拉衣领,含糊应:“嗯。”
林守心梗,想了想,道:“这件事还是先别告诉容涯吧。”
蔺绮心知他误会了,没有解释,哦了一下,使坏道:“为什么。”
林守心道这有什么为什么,说:“他素来觉得天下所有人都配不上你,若是让他知道你有喜欢的人,绝不可能同意,你说了也白说。”
“我同意。”清温的嗓音在高台上响起来。
林守顿觉毛骨悚然,他抬眼,望化雾出现的青年,空中的蓝色粒子还没有散去,青年长身鹤立,目光温和,朝林守颔首:“谁说本尊不同意。”
林守给他一个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的眼神。
他惊惧:“你被夺舍了?”
第120章
淡淡的云翳遮住日头, 空气渐渐凉了下来。没一会儿,天上开始飘雪。
林守出了望月派的看台,有些出神, 一头往树上撞, 彼时林掌门正好路过, 慌忙拉了他一把。
“老祖。”林掌门对他行礼。
林守却十分浑噩,意识模糊,好似经历了什么巨大变故,他盯着林掌门, 眼神涣散,久久没有动静。
林掌门被他看得额冒虚汗,心里发慌, 不知过了多久, 眼前的青年才终于回过神一样, 拍拍林掌门的肩, 止不住地叹气。
“老祖, 发生何事了, 是晚辈……”林掌门惴惴开口。
林守抬手止住他的话茬,摇摇头,又长叹了一口气,心思怅然:“畜生。”
“畜生啊!”
林掌门不明白他的意思, 不敢说话。
“何至于此,”林守捏着铜钱,似是十分不解, “我怎么算不到呢。”
“我堂堂卦圣, 怎么连这个都算不出, 若是算出来了, 又何必去自取其辱。我单知道他轻易不可能同意,我就不该问,是我活该,是我自取其辱,”他语气幽幽,“我活该啊。”
“我当真觉得他清高,那么多年,我敬佩他公正慈悲、清贵雅正,他背后给我一闷棍,他还是人吗。”林守眉心紧皱,很是惆怅。
林掌门第一次见他这么多话,有点被吓到了。
“老祖。”
“别喊我,你当我死了。”
林守摇头叹气,惨然一笑,略一拂袖,于顷刻间化雾离开,兀自寻了个清静地方自闭去了。
林掌门在原地杵着,想不明白自家老祖宗发的什么疯。
**
洋洋洒洒的雪飘落下来,碎玉一般。
容涯站在高台上,微微拂袖,浅蓝色灵气没入云霄,天空乍然放晴,柔和天光倾斜而下,空气中弥漫着细碎金光。
很快,试剑台上,长老开始宣告排名。
排名自后向前揭告,但其实没什么悬念,大比进行到现在,鲜少有人不知道自己的位次。
“甲等第三,秦罗衣。”
云海天州的席位上,秦罗衣一身华贵裙裳,姿容绝色,起身往试剑台去。
容涯仙尊素来宽待仙门,这次竟如此干脆废了秦掌门的修为,足见其愠怒之深。
云海天州不敢再让秦掌门出现在仙尊眼前,以养伤之名向仙门众人解释。秦显金丹破碎之后,再没有人跟秦罗衣争云海天州继承人的位子,这次掌门又出了变故,她在云海天州内的地位一下子水涨船高,席位也在云海天州最前面。秦罗衣这几日心情一直很好,给霜雪天送了不少东西。
“甲等第二,蔺浮玉。”
蔺浮玉依旧穿着一身白金长袍,做往常装束,他从临云宗的席位上站起来,对身边长辈行了一礼,却没有上去,站在原地安静等蔺绮。
“甲等第一,蔺绮。”
伴随着一声唱和,无数目光投过来。
临云宗最前面的席位上,蔺浮玉伸出手,红衣少女眨了眨眼睛,软软说了声谢谢哥哥,拉着他的手站起来,她的性情一如往日温软,众人见她,好似又看见半年前,那个初至临云宗的少女。
彼时所有人当她单纯无害,好似林间小兽,带着仙门养不出的单纯和稚气。
谁能想到,那个他们以为在小山村里长大,从未接触过仙法的凡人会超越仙门所有天之骄子,一跃成为仙门大比的榜首?
谁能想到,那个传说中的小山村,竟然在仙尊隐居的仙山下。而临云宗弟子口口相传的,养大蔺绮的那个散修,竟然是仙门供奉千年的存在。
蔺绮出现在临云宗的半年,整个仙门好似都陷入一场大梦。
此时阳光普照,所有人都有一种恍惚之感。
蔺绮和蔺浮玉并肩,往试剑台上走。
她今日依旧一身鲜红衣裳,和她来临云宗时穿的一样。
乌黑长发柔顺垂下,发尾结红绳,绳上系着银白铃铛,清风吹来,铃铛轻轻作响,清脆的响音落下来,好似唤醒梦境的仙音。
蔺绮站在人群中央,微微抬头,目光越过稠密人流,落在高台上。
青年浑身素白,身姿挺拔,注意到她的目光,眉眼轻弯,含笑望下来。
青枫叶飘落而下,树上鸟鸣啁啾。
蔺绮朝他挥挥手。
她站在试剑台上,长老将矿脉契书给她。
她往下望,台下有仙门弟子无数,山下烟雾迷蒙,隐约可见炊烟人间。林间古钟撞了三下,浑厚钟声如月下潮汐,一浪一浪涌出树林。
蔺绮抬眼,对上青年温和的眸子。
他站在高台上,日光疏疏落在他发间,光晕带了点细碎的金,将青年身上的清冷气也衬得柔和了几分。
他背后是云遮雾绕的薄山山系,山石连绵,光辉灿烂。
蔺绮拿了矿脉,很开心,下了试剑台之后就往容涯仙尊身边跑。
她抓住青年的袖子,撕了一张传送符,将仙尊带到罕有人至的幽林里,炫耀一样,拿着契书在仙尊面前晃晃。
青年背靠着树干,安静笑了会儿,蔺绮踮脚,动作轻柔,贴了贴青年冷白的侧脸,小声问:“姐姐,你会为我骄傲吗。”
第121章
这对仙尊而言, 甚至称不上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
他微微偏了下脸,回应蔺绮的触碰,额头轻轻扫过她乌黑的长发。
蔺绮发间带着皂荚和山茶花的疏浅味道, 恰似雨水冲刷后明净的山林, 给人一种清静之感。容涯认真说:“我从来都为你骄傲。”
仙门大比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他年少时也得过大比榜首,那时将其视作稀松平常,并不觉得有什么,然而, 这个头衔一旦跟蔺绮有了牵连,在他心里的形象便顿时变得贵重耀眼。
蔺绮没说话,眉眼却弯起来, 睁着清润明亮的眼睛看他。
青年从来都知道她好看, 可是曦光洒下落在她身上, 他还是晃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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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比彻底结束后, 仙门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平静。
乌山神祠为了引诱更多年轻弟子参加仙门大比, 借此次大比由乌山筹办的便利, 伪造证据,四处散布天行榜前十可以到容涯仙尊座下修行的谣言,他们原本想的是容涯在青要山闭关,不可能出来, 却想不到他会因为不放心蔺绮独自待在仙门而出关,甚至亲自进了秘境。
这件事本就是谎言,自然难以兑现。
眼见事情败露兜不住地, 乌山神祠仅剩的几个掌事长老不得不将真相告知三大派, 三大派管事的掌门或长老们审查不力, 不得已, 一起来向仙尊请罪。
他们在主殿见识了仙尊愠怒的样子,这次来也是满心惶恐。
让他们惊喜的是,容涯并没有什么生气的意思。
这一天,蔺绮忽然来了兴致,想自己给自己泡花茶,仙尊在给她摘流苏花叶。
说是摘,其实就是仙尊站在镇山神树下,看神树颤颤巍巍揪自己的花和叶子。
他们一齐出现在仙尊面前,跟他解释这桩谣言。
容涯仙尊神色不变,似乎只是听说了一件等闲小事,温和说:“他们既然相信了,还期待了那么久,这件事就是真的。承蒙不弃,让他们来采荷宫吧。”
仙乐灌耳,喜从天降。常说仙尊宽仁,众人今日才知传言不虚。
长老们走后,容涯去了一趟苦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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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牢。
这里没有时间的概念,这里的日月永远升不起来,无声的黑暗充斥着整个空间,牢狱里平静得像一滩死水。
殷无相坐在一处凸起的石块上,当然,也可能不是石块,而是哪个倒霉蛋枯朽的骨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他很难真正确认这是什么,也没有那么旺盛的好奇心。
起初,他还能将自己的灵魂附到他精心准备的躯体上,代替他们在苦牢外正常生活,但最近他忽然发现,这种方法失效了。
他知道这其中必然有林清听的手笔,林清听或许杀了他们,或许没有,但殷无相知道,林清听很快就会来找他,然后拖着他一起死。
这时,苦牢里开了一道无形的门,黑暗中出现一抹光亮,那光是乳白的,自然的,带着外界湿润的青草气息,苦牢里关押的恶徒骚动起来,在看清来人后,又心照不宣地静默下去。
殷无相眯起眼睛,望光亮处的青年。
他披了一件简朴的素白袍子,单手拿着一盏正在燃烧的白烛灯。
光芒陡然照进眼里,殷无相有点不适应,摸摸干涩的眼睛。
他知道林清听的来意,也坦然接受自己的死局,但事到如今,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语气疲惫:“林清听,如果能回到过去,我一定会杀了你,锦甘道七千条人命足够你死千百回了。”
千年前林清听堕魔,杀锦甘道七千百姓,在仙门掀起轩然大波,无数人恨不得抽其筋骨啖其血肉,那一年殷无相任临云宗主,下的判决是废除修为、流徙千里。
容涯看了他一会儿,烛火微晃,映着青年清冷而寂静的眼睛,他的目光让殷无相无端发慌,半晌,青年开口,似是在提醒他:“你杀不了我。”
彼时仙门上下,只有林清听一个化神。
那年他十七岁,修为早已超越了他师尊,甚至可以睥睨仙门任何一个人。连流徙时的枷锁都是他自愿戴上的。
殷无相也想到这一点,这句提醒就像一个巴掌,破空甩到他脸上,他脸色难看,讥讽道:“是,你是天才,全仙门所有人都不如你,可是你这样天才,为什么会沦落到那种境地?”
“你去锦甘道救人的时候,怎么想不到临行前的酒里下了魔蛊;你跪在主殿外想自证清白的时候,怎么没人愿意听你说话;你押上一半魂魄和通身灵气,求我送锦甘道七千人进轮回的时候,怎么想不明白魂魄既散则灰飞烟灭的道理……林清听,你所有的痛苦都是你自找的!你谁都怨不了。”
一千年太长了,一件事任从前如何惊心动魄,在这漫长的时间跨度上,都足以湮灭无痕。
现在,全仙门都知道容涯仙尊,知道他的传奇,知道他的功绩,视其作昭昭日月,将其奉作神灵。鲜少有人知道林清听这个名字,自然也不可能知道很多年前,那个在千夫所指万民唾骂之下,沉默着自废修为的少年。
下了魔蛊的酒是他给林清听的。
他在林清听身上用的手段,和近日用在蔺绮身上的差不多。
堕魔后,林清听经历的和蔺绮经历的差不多,不一样的是,林清听运气不大好,蔺绮背后至少有林清听,林清听背后空无一人。
殷无相时常记起那一天。
那时下了雪,天色是灰的,地上铺着惨淡的银白。
林清听去锦甘道前穿的是霜蓝衣袍,堕魔后接连受审三个月,也没有工夫换,依旧一身蓝,可惜身上沾满了血和灰,很不体面。他站在雪地上,形销骨立,脸色苍白,看起来就像一个即将消逝的惨淡生命。
“小师叔好可怜。”
有人嗤笑:“锦甘道死了七千多百姓,他们可不可怜?他们活该去死?”
“小师叔以前不是这样的。”
“堕魔了都一个样,你跟魔物讲什么人性?”
“执剑者应有浩然正气,护天下,守苍生,这样的人不配拿剑。”
“……”
无数私语声在主殿外响起,林清听始终没说话。一个外门小仙童御剑御得还不熟练,不慎撞到他,锋利剑尖擦着他的侧脸一闪而过,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鲜红的血液留下来,他的脸色愈发苍白。
小仙童在雪地上滚了几圈,白着小脸看他,被吓哭了,浑身哆嗦说对不起。
蓝衣少年摸了摸血痕,怔了一会儿,轻声说没关系。
一堆执法长老围住他,面色戒备,所有人都害怕他发狂后杀人。
化神堕魔,一旦失去意识被魔骨操控,仙门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们死路一条,围上来的执法长老每一个都带着壮士割腕般的悲壮。
少年看出他们的害怕,没说话,也没劳他们动手,自己废掉了化神修为。
他被押解着走下山道,离开前回头望了一眼山门,发现了隐匿气息的殷无相,少年清澈的薄蓝瞳仁中闪过一丝光亮,很快又黯淡下去。
殷无相知道,林清听期待着他敬仰的师尊会相信他。
但林清听不知道,锦甘道是他尝试着将人变成魔物的试验场。所以,自林清听和他大吵一架、决定去锦甘道救那些愚蠢百姓的时候起,他就没打算再让少年在仙门待下去。
他需要和他一起操纵仙门的同谋者,而不是清正固执的傻子。
少年走后,殷无相陆续收了几个徒弟,珠玉在前,他看谁都觉得没有天赋且十分愚蠢,虽然不想承认,但少年时的林清听确实是他见过最灿烂耀眼的人。
少年没有修为,独自一人待在魔物遍地的域外荒野,过得很艰难,他动了恻隐之心,去域外找到他,说可以带他回宗。
少年沉默了很久,放弃回临云宗的机会,求他让锦甘道七千百姓重入轮回。
直到现在,殷无相仍清晰记得他的愠怒。
“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他气极了,痛骂他没出息。
那一刻,殷无相彻底放弃他,那时他控制不住自己造出来的魔物,他假意答应,以百姓残魂需要温养为由,骗林清听交出一半魂魄,拿去供养魔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