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绮却一直没断笔,指节叩在树枝上, 冷汗顺着侧脸滑下。
她像是被困在一处狭窄的桎梏之中, 无论往哪个方向落笔, 都会感受到一阵极大的阻碍, 蔺绮微阖眼,试图散出身上灵气,把自己的灵气灌在树枝上。
她的灵气撞上那股无形阻碍,却像弹在棉花上一样。
蔺绮抿唇,又抽出灵气往外散,喉间溢出些许血腥气,她平缓一会儿,将血气生生压下。
青年带笑的声音落下来:“再抽就把自己抽干了。”
袖袖小猫有些懊恼:“我只是试一试。”
她找不到这张符灵气流动的方向,也看不明白它运笔时的趋势。
清清凉凉的触感。
一只苍白清瘦的手覆上蔺绮的手背,青年蹲下,乌黑长发顺肩垂下。
容涯屈指,点了点蔺绮的手,声音低低的,带着点细微的沙:“松一些。”
蔺绮微微松开手,青年身上清苦的草药气漫在空气中,她渐渐放松下来。
“看见了什么。”青年温和的声音落在耳边。
蔺绮眨了眨眼睛:“符文,只有一半,我画不下去,有东西不让我画。”
“还有呢。”容涯笑问。
还有?
袖袖小猫垂眸,认认真真想了想:“还有土地,枯枝,柿子树,柿子掉下来了。”
“还有姐姐。”她软软道。
蔺绮听见青年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然后说:“此时是谁踩在土地上。”
他的声音极柔和,像是自云端倾倒的雾气,容涯一句一句笑着问:“谁手握枯枝,柿子树下的是谁,姐姐身边是谁。”
“此符可通天地间一切生灵,阻挡你的自然也是万物生灵。”
蔺绮微怔。
青年偏头,眸光垂落,眸底漂亮的薄蓝色像是轻柔一阵风,他点了点蔺绮的手,说:“你为了让树枝往前,将灵气散出去冲撞,是将你自己和天地生灵相对立,然而你也是众生之一,而且是极为珍贵的那一个。”
蔺绮长睫扑闪,她垂眸。
青年握着她的手,操纵树枝往回收,他嗓音清温:“袖袖,你画符时,除却天地,应先看见你自己。”
“然后。”他笑着松开手,“去掌控一切。”
清清冷冷的嗓音落下来。
蔺绮心尖一颤,她握着枯枝,却没有再往前画,也没有再抽自己那所剩不多的灵气。
她安静阖上眼,感受着周遭灵气涌动,细心探出神识。
神识触及泥土,触及风,触及树上飘摇的枝桠,她从天地间一丝丝将灵气收拢,汇聚在枯枝上。
一笔落下。
“轰隆——”
天上雷云压阵,狂风乍然,自山巅浩荡奔来,刹那间如山呼海啸万马奔腾。
蔺绮睁开眼,地上的符文一笔贯通,金色光芒浮在符文上。
旁边颓丧倒在一边的幼虎惊恐地睁大眼睛。
蔺绮起身,将地上的符文随手拍向幼虎,抬眼看天上黑压压的云层。
“呼噜呼噜——”
卧槽雷劫——你不是练气吗练气突破怎么会有雷劫啊啊啊你是怪物吗!
这是蔺绮第一次听见幼虎的声音。
它的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点稚气。
蔺绮没想到自己会突破。
幸而筑基的雷劫尚算宽容,一道白光细若银蛇,只在片刻间没入蔺绮的身体。
蔺绮只感受到浑身一阵酥麻。酥麻过后,周遭充沛的灵气不断涌入灵池。
待到风止云散。
蔺绮感受到体内充沛灵气的瞬间,就下意识去看姐姐,袖袖小猫脚步轻快跑到青年身边,撞入容涯怀里,像扑进软和的草木清香之中。
容涯倚着柿树的树干,眉目含笑揽着她,温和颔首:“袖袖,恭喜筑基。”
她的符道本无所谓筑基与否,但是筑基后,依托灵池里涨出的一大截灵气,她的剑道也会强劲一大截。
此时天上已经放晴,刚刚黑云压境的场面仿佛如梦一场,昼光清明,秋日的日头凉如水。
蔺绮眉眼弯起,同时又有些疑惑:“我以前从来没有靠符道突破过。”
“入道之后,便不拘什么形式,能力够便能突破了”容涯说。
“为什么我不能以符术入道。”蔺绮又问。
“因为你的符术在五行之外。”容涯散漫说,他思忖了一会儿,又道,“这种符道失传许久了,现下少有人知道,不必在意。”
“呼噜——”能不能给大爷治伤,大爷快死了。
幼虎弱弱趴在蔺绮脚边,爪爪拍了拍她的裙摆。
蔺绮这时才记起幼虎,问道:“谁要捉你。”
虎崽崽眼珠子转转,迷茫地摇摇虎头:“呼噜。”看不清,是一堆穿灰衣裳的坏人。
“乌山。”青年漫不经心道。
他垂首,随意在指尖划开一道小口,鲜血顺指尖落下,滴落在幼虎身上。
原本灰扑扑幼虎瞬间变了模样。它身上的翻出血肉的伤口一点点愈合,灰糟糟的皮肉上生出新的纯白毛发。
幼虎情不自禁睁大了眼睛。
只一眨眼的工夫,幼虎就从狼狈不堪,重新变得风光神气起来。
幼虎在青年脚边激动乱窜,像是看着一颗千年老山参。
这一瞬间,蔺绮觉得自己姐姐比斛灵仙草还要像斛灵仙草。
她心里一沉,抿唇。
“在想什么。”容涯嗓音轻柔,笑着看她。
“你的血为什么能让伤口瞬间愈合。”袖袖小猫皱眉,她伸手握住容涯那只划了口子的手,有些不高兴,“不能让旁人知道。”
一颗斛灵仙草都能让那么多化神争抢,若是让旁人知道姐姐的血有这样奇异的本领……
蔺绮只想到这个可能,便觉得毛骨悚然。
容涯说:“大抵是因为我修为不低。”
“鲜血里会带有一个人的灵气,不止是我,其他许多人也能做到这样。”青年看自家祖宗抿唇皱眉的小模样,莞尔一笑,温声道,“你现下去往林守身上割一刀,他的血也能拿来治伤。”
“那也不能让人知道。”蔺绮郁郁开口,她眉眼下压,刚刚筑基的欢愉现下都消散了,“不能割自己。”
容涯闻言被哄笑了,他点了点蔺绮手上被她自己划出来的伤口:“祖宗,你说我?”
“哼——”
袖袖小猫冷哼一声。
“好吧。”容涯有些无奈,又觉得自己确乎应当以身作责,省得这小混账整日往自己身上添伤,“我知道了,先放开。”
“不放。”蔺绮理直气壮。
青年垂眸看她。
“暖一暖。”袖袖小猫握着他的手,软软道,“你手太凉了,要暖一暖。”
容涯轻笑一声。
此时树上柿子晃荡,青年抬头,透过稀疏枝桠,望了眼湛蓝的天:“仙门大比应当快开始了。”
***
正午,临云宗。
主峰后山的演练场上,汇聚了一群服饰各异的仙门弟子和各地散修。
天上旗幡顺风摆动,鸣鼓声不绝于耳。
空旷壮阔的场地上,人流喧嚷不绝,中间是一条长长的汉白玉石道,石道最前方是一处高台,高台上坐着三大派和乌山的各位仙门长辈。
四周是看台,看台上亦坐着不少仙门弟子。
蔺绮站在人群中,怀里抱着雪白幼虎。
她环顾四周,在看台上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想找的人。
“在找谁。”她身边,一青年披了件黧黑长袍。
兜帽下,一缕长发自左肩散下,天青玉耳坠映着清和昼光,熠熠生辉。
仙门大比前简直是化神扎堆,容涯到底不放心袖袖一个人来,故而随意披了件隐匿气息的法衣,跟在她身边来了临云宗。
“找蔺轻梨。”蔺绮声音软软的,她轻轻抚了抚幼虎的脊背,说,“我要让她知道我筑基了。”
青年还没问缘由。
袖袖小猫就不大开心地哼了一声:“她说我不求上进。”
容涯觉得袖袖这副样子可爱的要命,他情不自禁笑出声。
离秘境开启还有半个时辰,蔺绮靠在姐姐身上,低头摆弄云镜。
“二位,压一注吗。”一个声音在身边响起。
蔺绮抬头,看见一个穿蓝衣的中年男人,男人笑得和善,蔺绮问:“压什么。”
“压榜首啊。”
男人把她带到一个赌桌前,赌桌摆在看台上,周围聚集了不少人,其中不乏临云宗的弟子。
若放在平时,临云宗里出现赌桌早被戒律堂给端了。但仙门大比时,宗门对这种事的管理却并不严格,长老们有意让弟子们放松放松,便随他们去了。
蔺绮抱着雪白幼虎,站在赌桌侧面,饶有兴趣地看了眼赌桌上摆着的灵石。
“姑娘,玩一玩儿?”男人侧看蔺绮一眼。
赌桌四周的人注意到这个陌生的红衣少女。
“美人儿散修啊。”一个略带调笑的声音响起来。
蔺绮抬头,对上一双略带侵略性的目光。
对面的男人二十五六岁,唇红齿白,面容阴郁,他穿一身黑色锦袍,折扇阖上敲了敲掌心。
“难得看见如此绝色。”
他的眼神黏在蔺绮身上,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男人笑道:“妹妹从哪儿来,要是没有门派,不如进云海天州啊,我们云海天州就喜欢长得漂亮的。”
周围下注的人纷纷安静下来。
云海天州掌门之子秦显,身份尊贵,却残虐成性,他惯爱美人,尤其喜欢收集美人眼珠。
众人心中唏嘘。
散修无门无派,无异于漂泊浮萍,对上三大派之一的千金公子,哪有反抗余地。
他们看着赌桌一侧的红衣美人。
那少女怀里抱着一只雪白幼虎,袖摆处有洒金纹样,那双手纤细瓷白,轻轻抚着幼虎的皮毛。
柔顺的乌黑长发垂下,一部分用红绳束起,红绳后绕着一颗银白铃铛。
轻暖的昼光落在她纤长细密的鸦睫上,少女眉眼稍扬,清透漂亮的瞳孔里,似有桃花潋滟。
她衣着不算简素,皮肤也冷白无暇,像上好的美玉。
料想亦是好人家的姑娘,兴许也是家里千宠万宠养大的。
可惜。
撞上云海天州这位公子,实在可怜。
红衣美人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不知是在害怕,还是听说了云海天州的名头而心生仰慕。
“咳——”
有人出来打圆场:“兴许美人已经有门派了,下下下,下注。”
这话自然没几个人相信,若有门派,在这种时候都该穿上弟子服了。
秦显自然也知道不可能,他眉头一挑,饶有兴味地看着蔺绮。
赌桌四周死寂。
就在这时,红衣少女开口,她绞着眉头,似有些疑惑,侧倚着她身后那个穿黑衣的人,声音软软的,若有所思:“秦罗衣的赔率好低。”
“秦罗衣?”
清清冷冷的声音,却很轻柔。
在一群人的目光下,他们两个就这么旁若无人地交谈起来。
红衣少女的声音温温软软,一听就很乖:“天行榜第二呢,很多人都猜她这次能得榜首。”
“真可惜。”她眉眼弯弯,蹭了蹭她身边的青年,很娇气,“我这样厉害,榜首肯定是我。”
众人:“……”她好狂。
秦显微微眯起眼睛,他喉间渗出一丝轻嘲笑意:“有意思。”
第49章
“耳聋眼盲之人可拿不了榜首。”秦显语气不善,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欲,戏谑道,“倒适合养在后院。”
原本打算挖了眼珠子的, 但刚刚看见这美人愚钝天真的模样, 他心中忍不住升起玩弄的念头, 天真至此,毁灭起来必定很美。
容涯轻拈了下指尖。
他微掀眼帘,漫不经心扫了秦显一眼,神色不明。
这时, 一身清脆的呼喊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妹妹——”江梅引一身青金长袍,在远处朝这边挥手。
他身边还有一位着青金长裙的女子。
那女子怀里抱着一卷书册,始终微微笑着, 涵养极好, 和活蹦乱跳的江梅引大不相同。
“江公子, 公主殿下。”
赌桌周围, 不少弟子认出他们两个, 纷纷问好。
江梅引擦过秦显, 径直来到蔺绮面前,他看见雪白幼虎时,眸中闪出几丝兴味:“吊睛白额虎,还是只妖兽, 我能摸摸吗。”
蔺绮把雪白幼虎递给他。
正好,她要去牵姐姐。
“妹妹也来押注,压谁啊。”江梅引瞄了眼赌桌, “不妨押我。”
“我是上一任的第三, 赢面很大的。”江梅引笑着跟蔺绮推销自己, 然后, 顺手将一把灵石洒在蔺浮玉的名字上。
众人:“……”
公主微笑:“丢人。”
袖袖小猫攥着容涯的袖摆,小小声嘟囔:“奇奇怪怪。”
江梅引抚了抚雪白幼虎,讪笑:“随口一说,随口一说,还是压蔺浮玉吧。”
“你们认识?”秦显出声。
自江梅引出现以来,在场的人都发现,秦显的脸色不大好。他们情不自禁觑向蔺绮,忍不住怀疑起红衣少女的身份来。
难道这位是望月派的?
她若是望月派弟子,在这种场合为何不穿弟子服。
秦显素来衣冠华贵,这时却恨不得把云海天州的内门弟子服焊在身上,以彰显其不同于仙门众生的高贵来。
“看不出来,这位姑娘竟然是望月派的仙子。”秦显眼尾扬起,意味不明看了蔺绮一眼。
江梅引自然知道秦显是个什么货色,乌黑的眼珠子凝望着不远处,他很快收回目光,懒洋洋给雪白幼虎顺毛,语调散漫:“不是啊,妹妹怎么会是我们望月派的人呢。”
秦显闻言,心里松了一口气。
若这人是望月派的,想要弄到手,估计要废很大一番工夫。
是散修便很好。
哪怕江梅引和这人熟络,但只要江梅引不傻,他就不会为了一个小散修得罪自己。
江梅引看着秦显的得意神色,心想这人可真有意思。
他站在蔺绮身边,下巴隔在毛茸茸的虎脑袋上,单手摆弄云镜,给蔺浮玉发了几句话。
蔺浮玉作为仙门年轻一代第一人,现下在高台上和那些仙门长辈一起。
江梅引等他回消息。
只一息,云镜上。
蔺浮玉:在哪儿。
江梅引挑眉:赌桌这儿。
江梅引:那么快,你住云镜上了,三大派长辈们眼皮子底下都敢碰云镜?蔺少主胆子不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