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欲与蔺绮分辩,蔺绮又开口:“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姐姐把我养大,我自然想亲近姐姐的,难道你要把我推开吗。”
“而且你是我姐姐呀,寻常姐妹尚且能抵足而眠,我想离姐姐近一些都不行吗,你三年都不出关,如今也只有一抹分神来陪我,现下还要把我推开,你是不是不要我了……”蔺绮说着,眸中浮现出些许水雾。
“胡搅蛮缠。”容涯低声斥道。
他指尖无意识擦过床沿。
青年侧倚床头,微垂眸,压下心中难过和歉疚,略思忖了一会儿,仍觉得不大妥当,但也没说什么。
他伸手抹了下袖袖小猫软白的眼尾,叹了口气:“成日里都在想什么,我养你到这么大,怎么可能不要你。”
其实他心中隐约尚存一丝别扭。
但因为舍不得袖袖不开心,又或许是因为舍不得割舍一些连他也捉摸不透的隐秘心思,所以把那点别扭埋在了深秋的月光里。
此时树梢微动,风声又起。
容涯收回手,恍惚间感到一丝凉意,袖袖刚刚给他穿耳坠时,他心中踌躇又紧张彷徨,此时才惊觉身上出了一层薄汗。
青年掀开被子起身下床,预备出去沐浴,袖摆却被自家祖宗紧紧攥着。
红衣少女杏眸睁圆,眸中似有几分迷茫和害怕。
容涯知道自家祖宗粘人,恍惚间又觉得她没什么安全感。
青年在床边停住,微俯身,天青玉耳坠垂下,青年漂亮得像踏月而来的神明。
他拢住蔺绮,两人额头相抵,青年笑着哄自家祖宗:“我说了陪你,便不会走,你乖乖睡觉,姐姐一会儿就回来。”
轻柔的嗓音落下来,如古寺里焚起的艾草的余烬。
浅蓝色的灵气升起来,化作一条松散的线,一端系在蔺绮手腕上,另一端则系着青年的手腕,容涯起身,长衣委地,他揉了揉蔺绮的长发:“别怕,睡吧。”
蔺绮眨了眨眼睛,看手腕上浅蓝色的细线。
青年出屋子阖上了门,线却没有断,一直向外延申,袖袖小猫这才放下心,乖乖躺下,把自己卷在被子里。
月色蒸腾。
蔺绮沐浴在月光里,她抬起手腕对着天上的月亮,心中忽而生出无尽的欢喜。
芥子里,云镜发出细微的响动。
蔺绮拿出云镜,是蔺浮玉找她。
云镜上。
蔺浮玉:你不在霜雪天。
陈述的语气。
——
临云宗,主峰。
“少、少主——”
颤颤巍巍的声音。
芝禄跪伏在院内青石砖上,他被蔺浮玉从苦牢提出来后,辗转到戒律堂,又到了少主居所,他面目狼狈,衣衫褴褛,茫然无所适从。
少主问他大小姐的符箓,他一句话都不敢说。
他宁愿死都不想再招惹蔺绮那个疯子。
少主问了他一会儿,便不再说话。
芝禄知道凭临云宗宗门首席的智谋,绝对什么都知道了,但他一点都不想翻案,他疯了才敢去找蔺绮的麻烦。
他那点指甲盖大小的冤屈哪有性命重要。
芝禄心里发慌,手脚哆嗦,他战战兢兢抬头,望向不远处的首席弟子。
——蔺浮玉站在院子里,脊背挺拔,长身鹤立,照例一身白金长袍,腰间环玉带,一派清正端方的君子模样。
然而,他此时微微皱眉,低头摆弄云镜,眸光无处着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良久,他才开口。
清冷的嗓音混在无边月色之中:“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既然此事有蔺绮的过错,你不必再为她遮掩,我理当还你公道。”
“然则你一来欺上,二来渎职,这两桩事亦是罪过,明日戒律堂会重新判罚,长老们定罚时亦会顾及你在苦牢里的艰辛,此后你也不必再去苦牢了。”
“可是、可是少主我不想翻案啊……”芝禄急急出声。
“戒律堂断不能容冤案。”
蔺浮玉微怔:“你在怕什么。”
半晌,他哂笑一声:“怕我妹妹?不必担心,此事不会惊动她。”
“她的错处自当由我这个做兄长的来担。”蔺浮玉倚着廊柱,微微阖上眼,似乎有些疲惫,他挥挥手,“退下罢。”
芝禄闻言如蒙大赦,恨不得以头抢地叩谢少主恩情。
这时已经很晚了。
蔺浮玉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蔺绮的消息,预备进屋歇息,云镜却泛起微光。
蔺绮的心情似乎很好,发过来的消息语气也十分活泼。
云镜上。
蔺绮:我回家啦,哥哥。
蔺浮玉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蔺绮回了她过去十六年的家。
他默了一会儿,心中生出些苦涩。
然而临云宗错过了蔺绮的十六年,她刚回来时又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总归是他们有所亏欠。她回家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青年在院子里停住,站在月色下,他想问蔺绮还回不回来,但是犹豫斟酌了好久,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他想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公事公办,扯了个和想问的话完全不相干的话题。
蔺浮玉:你参加仙门大比吗。
蔺绮回得很快:参加的。
对面的人似乎很开心,有无尽的倾诉欲:哥哥,青要山的柿子比临云宗的要甜许多许多,仙门大比再见时,我带给你吃。
蔺浮玉的眉眼很轻很轻地弯了一下。
第47章
遥在千里之外, 蔺浮玉给她发了个“好”字。
青要山的夜晚静谧无声,柿树斜斜歪歪的枝桠垂坠在窗檐边。
透过稀疏交错的树枝,蔺绮望着天上澄澈如水的残月, 雾气氤氲, 转眼就是天明。
次日清早。
姐姐果真如承诺的那样, 在她屋子里陪了她一整夜。
蔺绮迷迷糊糊睁开眼,侧躺在床上,便见青年衣袍松垮,单手支额撑在桌上, 他阖着双眼休憩,左手还虚搭在一卷竹简上。
隐隐约约间,蔺绮感受到那浮在青年周身的草药气息, 清清冷冷的。
早起第一眼就能看见姐姐, 这让蔺绮无比安心也无比愉悦。
她眨了眨眼睛, 带着好奇, 伸出手去够桌上的竹简, 手却忽而被叩住, 像是触及一块冰。
青年微微咳嗽两声,温温沉沉的声音带着点哑:“醒了?”
“嗯。”蔺绮应声,她抬眸对上青年温和的瞳孔。
他刚睡醒,眸中难得显出些茫然, 眸底漂亮的薄蓝像是盖了一层潮湿的雾。
“姐姐。”
蔺绮趁着青年刚醒,思绪不清明的时候,起身下床侧坐在青年腿上。
袖袖小猫仰头, 眸光湿漉漉, 她尾音含糊, 软软撒娇:“抱一抱。”
青年莞尔:“怎么那么粘人。”
他单手把自家祖宗揽在怀里, 屈指叩了叩桌案,推来一盏茶。
茶水用灵气温热,还蒸腾着氤氲水汽。
蔺绮清早睡醒,惯来喜欢喝一杯甜茶。
她捧着杯盏抿了一小口,暖意便漫及全身,袖袖小猫揉了揉眼睛,有点饿,含糊道:“姐姐,烤柿子吃。”
“嗯。”容涯应了一声,嗓音清温,“等一会儿。”
他拿起木梳将怀里小祖宗的长发梳顺,又拿起桌上一条红丝绸带。
纤细的红绸绕在冷白指节上,衬得那只手愈发苍白清瘦。
青年垂眸,不经意间看见蔺绮的云镜,云镜亮着微弱的光芒,容涯提醒道:“有人找你。”
蔺绮伸手去拿云镜。
云镜上,找她的人并不少,临云宗已经发现她不在霜雪天了。
明止来问她身上的伤如何,蔺绮想了一会儿,才想起他问的是之前算计蔺岐山时留下的化神伤口;蔺轻梨给她传了一张画,是一筐红艳艳的柿子,柿子上还带着水珠,看起来就很新鲜。
那张画下面,蔺轻梨气急败坏留下一连串话。
蔺轻梨:兄长说你回家了?你回去做什么?
蔺轻梨:蠢货——你走了还想参加仙门大比?这个时候离开临云宗,你是不是不准备夺名次了?你以为你的符术很厉害吗?
蔺轻梨: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全仙门的弟子都在准备仙门大比,你这个时候回去玩乐,你!不求上进!
……
蔺轻梨:蔺绮,你怎么不理我。
蔺轻梨:蔺绮!
蔺轻梨:哼——罢了,笨死了,你想去容涯仙尊座下修行吗,你、你理一理我,我给你挣一个名额。本小姐勉为其难还可以把柿子分给你吃。
蔺绮翻着一连串的消息,长睫扑闪,小小声埋怨:“她说我不求上进。”
容涯轻声笑了下。
蔺绮倚在青年怀里,等姐姐给她扎完头发之后去烤柿子。
百无聊赖间摆弄云镜,她懒懒回应蔺轻梨:你好吵。
袖袖小猫觉得她这个便宜姐姐奇奇怪怪,挑了几个问题回:我想姐姐了,就回家了。
她并不讨厌蔺轻梨。蔺轻梨之前送她的剑气现下还藏在她的织星盘里。
蔺绮难得诚实,她想了想,又加了两句:我的符术真得很厉害,我可以夺魁。青要山的柿子比临云宗的甜。
蔺轻梨明显不相信。
千里之外的临云宗,蔺轻梨很快写道:大言不惭,你都没跟天行榜上的人交过手,罢了,你若是想在第一试留到最后,仙门大比前赶紧回临云宗!和临云宗的师兄师姐们一起进秘境。
蔺绮心道这可不行。
她见蔺轻梨不相信,便也没再解释。
此后几日里,蔺绮便一直待在青要山。
期间,蔺轻梨不间断地给她发一些仙门的事。
诸如乌山的圣女染病,无奈放弃仙门大比;兄长无缘无故又进了次戒律堂,出来后浑身都是血;望月派那位闭关已久的人间公主终于出关……
洞府外的柿子树枝桠摇晃,晃着晃着就到了仙门大比的那一日。
这一日,青要山上昼光清明如水,蔺绮在洞府外,看见了她养在霜雪天的幼虎。
雪白的虎崽崽蜷缩在湿润的泥土上,已不复往日风光。
它毛色暗沉打卷儿,沾了许多污泥,看起来脏兮兮的。
幼虎颓丧地耷拉着脑袋,幽暗的红色血块沾在灰扑扑的皮毛上。
定睛望去,它的一只爪子上血肉翻卷,鲜血凝结。
柿子树下。
青年微倚着树干,垂首看着狼狈的幼虎,温声不知道在问些什么。
幼虎呼噜呼噜回答,它的声音很轻,像小声的呜咽。
蔺绮微微蹙眉,抬脚走过去。
“它怎么了。”清脆的声音落下来。
容涯偏头,看见袖袖过来,温声答道:“有人要捉它,它逃跑中被打伤了。”
幼虎弱弱点头:“呼噜——”
有人要捉大爷。
红衣少女蹲下身,轻笑道:“还有旁的人看上了你这一身皮毛吗。”
幼虎大怒:“呼噜!”
屁的皮毛!只有你这个不识货的坏女人只看得见大爷的皮!大爷是妖族少主有人捉大爷是合情合理的!坏女人你这是有眼不识泰山是大不敬!
蔺绮听不懂,她抬头看姐姐。
容涯笑说:“通灵符,我给你画过。”
“通灵符?”蔺绮微微怔了一下,她想起生辰时,姐姐给她的两张符。
她将那两张符从芥子里拿出来,一起拿出来的,还有当初姐姐给她的梨花簪子。
那两张符是黄纸质地,样式极新奇。
通灵符,上通天,下通地,借此符可见鬼神。
通灵符早已失传了,蔺绮只是传说中听说过。
去临云宗见到林清听之后,她就猜测到姐姐的身份不简单,绝非是她曾经认为的寻常散修,但蔺绮没想到姐姐连通灵符都会。
“可是。”袖袖小猫拧眉,有些不解,她看着青年,问,“通灵符不是只能见鬼神吗,也能听懂它说话吗。”
“原本是你说的那样。”容涯笑着。
此时树下有一颗熟透的柿子掉下来,他伸手接住,青年沉吟了一会儿,解释道:“我改了几笔,现在这张符可通天地间一切生灵。”
蔺绮:“……”
姐姐不是个剑修吗。
“怎么了。”容涯见自家祖宗沉默的样子,问,清透漂亮的瞳孔里浮出些许不解。
“很厉害。”
蔺绮诚实道:“我也想和姐姐一样厉害。”
容涯没想到她会这样说,青年眉梢微弯,莞尔:“等你长大便能如此了。”
“我已经长大了。”袖袖小猫不满。
容涯嗓音清温,顺着她的话说:“那就等你再长大一些。”
蔺绮拿了一截枝桠,对比着黄纸上的符文,在地上画符,昼光打在不远处的湖冰上,反射出瑰丽的浅蓝色光晕。
容涯便倚着树,垂首看袖袖画新符。
“呼、呼噜——”
幼虎发出弱弱的声响。
大爷快死了。
容涯的注意力被幼虎吸引。
他眉目含笑看了幼虎一眼,食指抵在唇边,青年语气温柔:“劳驾,安静一些。”
第48章
“……”
幼虎哽住了。
它沮丧低头, 伸舌头舔自己爪爪上的伤口。
幼虎心中愤愤。
不是说容涯仙尊心怀苍生吗,它都快死了!它快死了啊!一条无辜的生命即将逝去,未来翻云覆雨的伟大妖王即将夭折, 这一位在干什么!他在看蔺绮画符!
草菅虎命!!!
它安静了一会儿, 耷拉着眼皮子。
“呼噜——”
幼虎把自己卷成一团, 看着眼前认真画符的红衣少女,喉间发出微弱声音,却是在和容涯商量:“呼噜呼噜——”
先救救大爷,她一时半会又学不会。
青年淡笑。
幼虎一瘸一拐往前爬, 挪到蔺绮面前:“呼噜——”
天地灵气似汇聚于一处。
通灵符复杂,一笔难以勾连,树枝往前划时, 地上沙石似带了千钧之力。
蔺绮很明显感受到一阵阻滞, 她微微皱眉, 额角冒出冷汗。
这张通灵符能通天地间一切生灵, 想画出来本就困难, 更何况她还是第一次画。
正常来说, 第一次能画出一小部分便已经很了不起,想要熟练画出来,必得经过千百次练习,领悟其中灵气流向, 寻其与自然造化相通之处。
不应操之过急,否则便可能反噬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