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箭矢实在麻烦,少年挥剑时,眸色清冷且认真,口中还接连不断念着法诀,浅蓝色灵气如江河入海,接连不断散出去。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无意间,瞥见一抹霜白人影,少年来不及多想。
黑雾化作的箭矢接天而来,密密麻麻寻不到空隙。
少年当机立断,语气无比坦荡:“打不过,跑吧。”
“去哪儿。”躲闪的空档里,他拈了拈漂亮小猫软乎乎的耳尖。
蔺绮没说话,她阖着眼,呼吸微弱,安静得像一尊精致的雪人。
少年轻啧了声,带着蔺绮化雾离开。
**
两人离开后。
蚀金窟里乱得不成样子,断木碎石凄凉地躺在地上,地上杂乱得连个落脚的地都无。
箭矢和长剑的虚影到处乱飞,幽闭的空间里时明时暗。
少年离开只用了一个瞬息。
他修为至化神,又天赋异禀,委实称得上是天道的宠儿,年纪轻轻就掌握了化雾传送的本领。
青年模样的魔物注意到两人的离开,眸色瞬间暗沉下来,但它并没有去追。
它移开目光,定定盯着不远处。
半明半昧的光影里,一青年身着霜白长袍,情绪不明地看着自己。
“容涯仙尊,好巧。”魔物忽而笑起来,它很有礼貌地打了个招呼,指尖漫不经心摩梭弓身。
他语气幽幽:“仙门大比这种小事,怎么值得您亲自下山。”
病弱青年看着清冷柔弱,苍白清瘦的手扶着石壁,重重的咳嗽声落在蚀金窟里。
容涯眉眼稍弯,嗓音温沉好听:“本尊听说,仙门大比前十会到本尊座下修行,本尊自然要亲自来看看。”
“是吗。”魔物轻轻眯起眼睛。
它轻歪了下头,好奇问:“那您对您未来的徒弟们满意吗。”
容涯仙尊轻轻笑了下。
他站在蚀金窟门口,背后是黑水泛滥的河流,和汉白玉砌成的廊桥。
青年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看起来羸弱清瘦、贵气慵懒。
他很久没说话,等到魔物扯出的笑意僵直,容涯才慢慢开口:“本尊尚未见过他们,不过,能在这里见到大祭司,亦很让本尊惊喜。”
清清冷冷的话,像皑皑雪山上落下的雪。
容涯说话时,蚀金窟外的黑水河缓慢流动,黑水浓稠,像无数密密麻麻挤拥在一起的水蛭。
顷刻间,黑水化作箭矢,径直朝白衣青年背后射去。
青年侧首,微微咳嗽两声。
他拢着袖管,散漫开口,道:“言灵。”
“风来。”
浅蓝色灵气乍然铺开。
刹那间,蚀金窟里外狂风忽至,箭矢在风的作用下调转方向,朝魔物袭去。
容涯站在浅蓝色大风正中央,清透瑰丽的眸子深处,映着魔物阴郁而森冷的神情,白衣青年眼帘微垂:“尤其是看见你如此……”
“唔。”他想了想,漂亮的薄蓝色眸子如湖冰琉璃般,浮出些许诡秘难测的神色。
“——活泼,本尊亦很欣慰。”
风卷箭矢,千百根箭矢和长剑虚影一起,携着冰冷寒光,径直刺向乌山大祭司。
它瞳孔一缩。
**
夜已经很深了。
此时,一声压抑到深处的响音倏尔荡开,好似黑云翻滚时沉闷的雷鸣、火山中有岩浆亟待喷发。
醒着的仙门弟子循声去望。
蔺绮先前放的归一符已经炸得差不多了。
松云庭的九层楼阁矗立在浓稠的夜色里,如同一只沉睡千年的野兽,看起来和平日里并无二致。
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自松云庭里,如水中涟漪一般散开的浅蓝色虚影。
那抹蓝光极纯粹、极清冷,像是月光下海面上升起的潮汐,温温柔柔的,在黑暗中,又自带一分渺远与神秘的气息。
如同自九天之上神明布下的恩泽。
琉璃台,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台上
“真漂亮啊。”江梅引单手托着下巴,望天上铺开的蓝光。
有人抛过来一颗柑橘,江梅引接住,一边剥橘子,一边看几步外聚在一起的几个人。
——蔺浮玉微微抬头,看着远处散开的蓝色光晕,神色恍惚,不知道在想什么;容仪章拈着几枚铜钱在摆卦阵,时不时瞥一眼云镜;
明止拿着玉牌揉揉戳戳,雪白长发拖地,搭在容仪章的卦阵上,被公主殿下扯开;
简端把自己罩在黑色兜袍里,一副自闭少年的模样;应鹊河……应鹊河在给蔺轻梨端茶倒水,这位大小姐惯来娇贵,知道应鹊河是临云宗外门弟子之后高兴死了,毫无心理负担地使唤他。
……
“你在想什么,”江梅引走到蔺浮玉面前,拿着橘子在蔺浮玉眼前晃了晃,“回神了。”
蔺浮玉轻眨了下眼睛,从怔忪中回过神来,他有些不确定,语调模糊:“松云庭上的灵气很熟悉,我应当是见过的。”
江梅引又望了眼浅蓝色的灵气。
他看不出那灵气的玄机,但松云庭上空出现如此浩瀚的灵气,本身就挺不同寻常的。
江梅引给蔺浮玉分了一半橘子:“你猜,今天晚上闯入松云庭的是什么人。”
蔺浮玉摇摇头:“不知道。”
看见归一符炸开的时候,他觉得闯松云庭的人是蔺绮,但蔺绮的灵气不是蓝色的,而且她刚刚筑基,绝无如此浩瀚强大的灵气。
思及此,他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测。
蔺浮玉收回目光:“松云庭和城主府会查出来的。”
江梅引闻言,散漫瞥了眼夜空,愣了一下,很快,他就明白了蔺浮玉的意思。
就在刚刚他们聊天的空隙里,琉璃台和松云庭周遭,都升起一道接天水幕,水幕很快融入漆黑夜色中。
江梅引看见水幕的样式,想到了困阵,他撕了一张传送符,果真传送不出去。
或许,不止他们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江梅引低低笑了一下:“春水城倒是有本事。”
能设下范围这么大的困阵。
但他随之又想,等把春水城逼成这样,闯松云庭的人也挺厉害的。
容仪章也注意到水幕,除此外,她还于高台向下俯瞰,看见城主府的守卫们提着灯笼,开始一个院子一个院子地搜。
她不知听见了什么,手一抖,一个不慎拨乱卦阵,她垂眸,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公主殿下长睫微颤,她拿起云镜,摆弄了一会儿,半晌,开口:“还是先聊聊玉牌吧。”
**
琉璃台南侧,城主府。
少年揽着蔺绮,化雾出现在一间空旷的厢房里,他把漂亮小猫放在床上。
这里没有住人,故而什么都没有,少年翻箱倒柜一番,甚至找不到一床被褥。
他垂眸,看着蔺绮苍白的侧脸和毫无血色的唇,微微皱眉。
幸而他的衣袍还算厚。
尊贵的化神境少年穿衣裳时,最外面的霜蓝披衣都习惯套三层。
少年唇角轻抿,犹豫了许久,才动手将身上的衣裳一层一层脱下来,只留里衣和一层云锦罩衣,其他的全盖在了漂亮小猫身上。
反正、反正这衣裳也是蔺绮出的钱。
少年安慰自己。
看着漂亮小猫被包得严严实实,他才终于满意起来,出去打了一盆水,用自己仅剩的一点微弱灵气加热。
他从自己的两层衣料上撕下一块,浸在热水里,又拿出来拧干充作巾帕。
少年坐在床边,手法很生疏,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帮蔺绮擦拭脸上的血迹。
他,林清听,临云宗太上长老亲传,未来的仙门首座、正道之光,照顾一个伤患是很正常的事。
更何况,蔺绮还是未来的他养大的,既然如此,他照顾她就更合理了。
而且,她还是符道九重,是仙门瑰宝。
矜贵少年一边帮漂亮小猫擦拭血迹,一边给自己洗脑。
“唔——”一声闷闷的响音,听起来黏糊糊的。
少年垂首。
蔺绮的长睫轻轻扑闪,她喉间滚出些很轻很轻的咕哝声,眼尾微颤。
半晌,她慢慢睁开了眼睛,蔺绮靠着床头坐起来,她四下看了看,哑声问:“它会追上来吗。”
少年拢了拢衣袖,帮她把眼尾的血迹擦干:“应该不会。”
“追上来也没关系,”他嗓音清润干净,直白道,“还可以再跑。”
漂亮小猫看他摆烂的样子,忽然有点想笑。
她眉眼弯弯笑了下,软声软语的,像撒娇:“我以为师兄打得过它。”
少年微微睁大了眼睛,显见得不是很愉快,他冷哼一声,郁郁开口:“等我再长大一些,就打得过了。”
那只魔物,它已经几千岁了!可是他才十六岁!
第65章
月光流转, 星河璀璨干净。
蔺绮听见少年略带稚气的话,又轻轻笑起来。
她重重点头,嗓音清甜, 附和道:“我知道, 现在的姐姐就打得过它呀。”
少年知道她在说那个未来的自己。
这倒让他想起刚刚见到的人。
——半明半暗之间, 那个出现在蚀金窟门口,病骨支离的白衣青年。
虽然那个人看起来病得快死了,但少年看见他的时候,心中还是生出少有得生出一丝慌乱。
无论何时, 主体对分神都有绝对的控制权,欲其生则生,欲其死则死。
说是死, 其实也称不上那么严重, 不过是回归主体。
刚刚在蚀金窟里, 对上那双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冷淡目光时, 林清听知道, 在那个瞬间, 白衣青年是想过把他收回去的。
少年想,被收回其实也没什么。
他产生的目的所在,就是在这个秘境里,保护一个临云宗弟子, 送他安全回家,然而沈轻桓已经堕魔死去了,既然如此, 他的存在就显得毫无意义。
既然没有意义, 回归主体, 融为主体浩瀚识海的一部分, 回归那个病弱又温柔的灵魂,也十分合情合理。
……
少年轻眨了眨眼睛,有些迷惘。
虽然什么道理都懂,但如果能选择,他还是想再看看世上的风景,以一个十六岁少年的身份。
好在白衣青年没有收回他。
他化雾离开时,那个穿霜白长袍的青年执青玉骨扇,点了点昏睡中的蔺绮,告诉他:“从今天开始,你的使命就是保护她。”
耳边的风声浮起又落下,如潮水一般。
少年出神间,蔺绮想起她的收光剑,她下意识去摸后颅。
他注意到蔺绮的动静,伸手在铺开的散乱衣料里摸了摸,捞出一支绯色梨花簪。
他把簪子塞到漂亮小猫手里:“给你捡回来了。”
月光入户,流在少年鸦黑的长睫上,他漂亮的瞳孔里浮出些茫然。
少年拿着沾水巾帕,目光落在蔺绮身上。
思绪翻飞间,他轻啧了声,自顾自诧异道:“未来的我跟我想象中的真得很不一样。”
“未来的你?”
蔺绮的眼神明显亮了一下。
重伤中的漂亮小猫很虚弱,呼吸很浅,听见少年的话时,却下意识往前探头。
她攥着簪子,连忙问:“你见到姐姐了?姐姐在哪里呀?”
她和少年贴得很近,长发自然垂落,搭在林清听瘦削的肩窝。这一刻,他能清晰地看见漂亮小猫眸中跳跃的、乌黑明亮的光彩,漂亮得像雪地上神秘而旷远的极光。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甜软的嗓音紧追着落下来:“什么时候呀,姐姐跟你说话了吗。”
四句话,三个姐姐!
少年在心里磨牙。
他眉心紧皱,睁大眼睛看着蔺绮,重重哼了一声:“我也是你姐姐——”
“我把你救出来,你喋喋不休问旁的人,”少年欲拂袖,手刚甩出去,发现宽袖长袍被他搭在蔺绮身上了,又讪讪收回手,冷冷又哼了一声,掐了掐蔺绮软乎乎的侧脸,生气训斥,“不知珍重!”
他如此不悦,倒让蔺绮茫然。
漂亮小猫中毒后,意识本来就不大清醒,少年的恼怒明显在她意料之外,她长睫轻轻扑闪,巴巴道:“可是,你们是一个人啊。”
“我自然知道,轮得到你……”
他做惯了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习惯了周围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哄着他,稍遇上一点不顺心,脾气便要发作。
陡然对上漂亮小猫懵懵懂懂的目光,心中愠怒如烈焰遇水瞬间被浇灭。
他僵硬一瞬,撇过头不看蔺绮:“哼——”
蔺绮的脸被掐得有点痒,她揉了揉侧脸,又放下手搭在少年手上。
她知道自己不清醒的时候要少说话,所以就不说了,眉眼弯弯笑得又甜又软。
半晌。
“师兄……”她轻歪了下头,小指微勾,轻轻挠了挠少年的掌心,她声音软软的,尾音绵长,像撒娇,她含糊道,“姐姐,不要凶。”
漂亮小猫的语调像春日风中席卷的桃花海,很是温柔蛊惑,这一刻,林清听想,蔺绮真得很有本事,难怪未来的自己喜欢她了,他也很喜欢。
蔺绮撒娇的时候,他心中便情难自禁地涌起一层本能的冲动。
想……
少年指尖微微颤抖,他颓丧侧首,避开蔺绮的目光。
想抱一抱她。
完了,化神的脸面都丢尽了。
少年低下头,拿着沾水的巾帕,耐心地帮蔺绮擦胳膊上的血迹。
无论如何都不说话,一副拒绝交流的自闭模样。
他眼皮子耷拉着,像一只打了败仗的丧气小狗。
此时,蔺绮腰间挂着的云镜微微震动,蔺绮解下云镜,看见容仪章给她发的传信,传信只有简简单单一句话。
——城主府守卫在搜查琉璃台。
似乎是她之前让应鹊河带去的梨花生符起了作用,容仪章的信息来得准时又自觉。
除此之外,蔺浮玉也给她发了一条传信:今夜不太平,回来睡觉吧。
语气很温和。
蔺绮不知道蔺浮玉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但无所谓了,哥哥总归不会害她,蔺绮给他回了句知道了哥哥,便将云镜收起来。
她看向林清听,声音轻轻的:“我们回去吧。”
“琉璃台四周,一定设了禁止传送的屏障,”因为黑雾化作的匕首带毒,她的脸色看起来十分苍白,声音也很小,她侧首,枕在少年肩窝,软绵绵道,“姐姐,你能带我回去吗。”
她虽然在问,但蔺绮知道,林清听一定会带她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