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世间比女子生育分娩更痛的……是当一个母亲失去了她的孩子,”唐婉沉默了一瞬,继续道:“那种痛或许不是作用于身体上的,但那痛楚……无法言喻、无法斗量。”
“我也是一个母亲,我也曾经失去过自己的孩子,”唐婉叹气,“所以就算我知道你已经改了许多、就算明白阿瑶是在迁怒你……我也理解她的选择,我没办法当作若无其事一般,去劝她接受你。”
徐励愣住,半晌才开口:“对不住――”
他声音苦涩:“兄长的事――”
“你不必道歉,我从来不曾因为阿勉的事怪过你,他的选择是一个兄长的本能,就如一个母亲爱自己的孩子也是本能一般,不管当初失去的是你们之中的哪一个,我都一样心痛,但同样的,不管留下来的是你们之中的哪一个,我都一样欣慰,”唐婉摇头,眼眶微红,“但我不曾想过的是……我在失去你兄长之后,也失去了你。”因为从那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唤过她一声“母亲”了,所以当听到傅瑶借着徐励的口唤她“母亲”,她明知道内里之人并不是自己的儿子,但也从来不曾戳穿。
她声音苦涩:“我失去了两个孩子。”她不敢当徐励面说的是,如今第三个孩子也几乎失去了――从傅瑶借着徐励的身份喊她“母亲”开始,即使那时候还不知道是傅瑶,但她已经把对方当成了第三个孩子。
可今日之后……她知道傅瑶不会再喊她“母亲”了,但她不敢、也不愿意苛责徐励,她知道徐励承受的已经够多了。
“阿瑶在她最痛的时候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心性大变也是情有可原,”唐婉将话题绕回来,“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但我不希望你怨恨阿瑶。”
“你兄长去后……我花了很多年才走出来,”唐婉轻轻摇了摇头,“但这种事……每个人需要的时间不一样,我也不敢断言阿瑶什么时候能痊愈。”
“也许再给她些日子,她或许能想通或许会愿意重新接纳你,”唐婉叹气,“但也有可能她一辈子都无法释怀。”
“我知道你心中向来有主意,我也不想逼你,”唐婉垂目,“你愿意等她或者是不愿意再等打算与其他人成亲……都由着你。”
她顿了顿:“若你选择了其他人,便要担负起责任来收了心思好好善待对方,否则不管是对她还是对阿瑶,都是不公平――否则你跟阿瑶曾经的悲剧只怕是又要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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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瑶回家时,左也已经在家中,听说左和阮如在等她用晚膳,傅瑶这次是真的心虚了。
无他,关于上辈子的事情,她至今都没有跟左和阮如坦白过,而今天她却跟唐婉说了――心里多多少少感觉有些对不起舅舅和舅母。
她始终瞒着他俩倒不是信不过他们,大部分的原因就是觉得丢脸。
但如今连唐婉都知道了,再瞒着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但她跟当年回到锦州却近乡情怯一般,如今想到要跟左和阮如坦白,傅瑶心里还是有些胆怯。
看到她回来,左和阮如只是松了一口气,没多说什么,只招呼她一道用膳。
他们平日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今日用膳却格外安静,谁都没有开口说第一句话。
用过晚膳,傅瑶知道他俩找自己肯定是有事,所以没有急着告退,阮如从丫鬟手上接过茶点,放下之后坐在傅瑶另一边。
傅瑶左右都有人,突然有种三堂会审的压迫感。
左终于开口:“你今日去徐家了?”
傅瑶点头,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左便问她:“你确定……不要他了?”
傅瑶低头,轻轻应了一声,鼓足勇气道:“舅舅,我不想再嫁给他了。”
不同于唐婉对她话里的“再”字敏感,左却似没听到一般,只是道:“也罢。”
傅瑶不太确定左是不是没听清,有心要解释:“舅舅――”
“无妨,”左伸手抚了抚她头顶,不过想着她如今毕竟已经不是小孩了,因此很快又收回,“我们都猜到了。”
傅瑶本来不想哭的,但是听到这样的话,眼泪蓦地便流下来了。
就算他们已经猜到,傅瑶还是有些愧疚:“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一开始的确是有些奇怪,”阮如在一旁道,“但你俩身上已经发生了那样离奇怪异之事,你身上再多一件怪事也不是不能理解之事。”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们的,我不是不想说,”傅瑶连忙道歉,她有些语无伦次,“我只是、只是――”
“我上辈子……过得不好,”傅瑶终于开口,声音哽咽,她上辈子岂止是过得不好……简直是糟糕透顶,“没脸跟你们说。”就像两个兄长在外往往只是报喜不报忧一样,她上辈子……竟无一件开心事,可以与他们分享的。
“都过去了,”阮如将她揽入怀中,“不必再介怀。”
傅瑶心中的大石落下,在阮如怀里抽噎了一会,缓和了一些,才轻轻问道:“舅舅舅母……我是不是真的任性太过了?”
她跟徐励的情况,换了任何人,只怕都觉得他俩最好的结果便是在一起,可是她却死活不愿意,唐婉和阮如还是好友,左跟徐励日后同朝为官……她的固执任性,或许会给给左和阮如添了许多麻烦。
“我不知道你俩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你不愿意要他,定然有你的道理,”左摇头,“只要是你选的,我们都支持你。”
“你母亲她……当初没得选择,”想起左柔,左语气有些悠远,他的眼神似乎在回忆着什么,许久才收回,落在傅瑶身上:“所以我们希望你可以自己选择,不管你做什么选择,我们都是你的后盾。”
“但是阿瑶,如果你选错了,无论何时你想要反悔重新选择都没关系,”他低头看着傅瑶,“但若是你错过了……不许后悔。”
傅瑶不太明白,从阮如怀中坐起身看向左。
左依旧只是看着她:“若是你选了别人,发觉对方不是良配,无论何时、无论发生了什么,都无需委屈自己,只要你想回来,随时随地都可以。”
他叹了口气:“但你选择不要徐探花,若是他选了别人……你不许后悔。”
傅瑶沉默了一会,沉声道:“我不会后悔。”
说着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会后悔。”也不知道是说过左阮如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也罢,”左点头,不再多言,顿了顿又道:“阿瑶,我们不希望你是出于气愤之下做出不理智的选择,你可以选择别人,也可以谁都不选……但必须是深思熟虑的结果,知道吗?”
傅瑶想了想,点了点头:“我会好好想的。”
左有些感慨:“这些年冷眼看下来,还以为你们多多少少有些缘分,却没想到最终还是这么个结果。”
“其实我跟他本来就不应该有‘可能’的,”傅瑶摇头,“上辈子强行在一起,有种种原因。”比如说说傅家比如说瑞王……尤其是傅家拿左的前程要来做要挟。
“但这辈子,那些都不再是能逼迫我的事,”左如今起复,傅家想再拿左来威胁她嫁徐励或是嫁任何人都绝无可能――再说了,傅家自己就对徐励不满,又管不到她,傅瑶想了想道:“让我再选择他,除非……”
左眉头一挑:“除非什么?”
傅瑶思索了一会,唯一能给她造成压力的……她叹气:“除非陛下赐婚。”
除非陛下赐婚,她才会担心自己拒绝会给左带来麻烦,但陛下应该不会做这种无聊之事……吧?
左沉默住,傅瑶咽了咽口水:“陛下他……应该不会赐婚吧?”
“虽然话本上的那些陛下动不动就赐婚,”傅瑶不太放心,“但史书上那些个帝王……爱拉媒保保纤的没几个。”
但她想到陛下之前应承了徐励婚姻自主,突然之间就有些不太确定了,万一……徐励跟陛下求赐婚呢?她随口一句,不会一语成谶吧?
虽然知道徐励未必是这种人,但心里莫名有些慌。
“放心吧,”左摇头,“赐婚这种事,古往今来大多数帝王是不轻易做出的,毕竟赐婚这事不是小事,涉及的权衡利弊太多了。”
“但就算的陛下赐婚,”左看向她,“你也没必要委屈自己。”
傅瑶没说话,万一陛下赐婚……她抗旨不遵只是影响到自己倒也罢了,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她怕牵累左。
“放心吧,陛下不会赐婚的,”左想了想,还是安她的心,“当初锦州之事,陛下想要恩赏,我只跟陛下求了一件事,便是你的婚事由我们家做主,跟傅家没关系。”
傅瑶看向左,听他继续道:“陛下不会自相矛盾的。”
她心中那块大石终于落下。
第126章 避让
傅瑶歇了两日,得知徐励再也没登门,心说这次想来徐励是真的死心了,便将此事揭过不再理会。
安安生生过了几日,在阮家赴宴时悄悄被阮笙拉到一边,悄声问她:“你日后要离京吗?”
这问题问得莫名其妙,傅瑶没开口,只是眼神询问了一下――为何这样问?
阮笙有些惋惜:“我原本还想着,往后你我都在京城,彼此也好有个照应,闲暇时还能约你出来……但若是你以后随着徐探花外任,只怕就不好见了。”
傅瑶思绪飘忽,上辈子左和阮如没来京城,傅瑶离京的时候年纪又太小,纵然知道阮家在京城,没有阮如引荐,加之傅家也不愿意她跟外人往来,几乎是将她困在后宅,加之后来嫁了徐励,因着徐励职责所在,她也不好与人交往过密,所以她上辈子在京城几乎没什么可以说得上话的姐妹。
这辈子左被调回京城,她跟着阮如也一起到京城,才知道上辈子自己究竟都错过了什么。
她对上辈子阮笙没有跟她往来这事没什么芥蒂,毕竟上辈子她自己也没有主动去跟对方交好……傅瑶想着事情,没怎么听阮笙说的话,好一会回想起来,才有些错愕:“徐――”
她本来想直接说徐励的名字的,但当着别人的面直呼一个外男的名姓到底有些不妥,因此便改了口:“徐二郎要出京外任?”她怎么不知道这回事?
还有……徐励外任便外任,跟她傅瑶有什么关系?傅瑶蹙眉――他们两家都不是喜欢张扬的性子,先前外边对于她跟徐励的婚事也只是猜测,如今他俩婚事不成,左家和徐家都没有刻意声张,连阮家也没有刻意告知――毕竟他们都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所以外边可能还是觉得她跟徐励的婚事板上钉钉。
因此听说徐励要外任,阮笙便担心傅瑶也跟着一起走了。
傅瑶摇了摇头,左和阮如的意思,是她不急着相看人家,所以婚姻嫁娶之事,至少半年之内应该是没什么消息,但大抵还是在京中找的,所以傅瑶只是道:“我暂时不会离京。”
阮笙又问:“你们婚事定在了什么时候?他是成亲之后再外任还是成亲之前外任?他离京你不跟着他一道赴任仍是留在京中?”
她这一连串炮仗似的问话几乎要把傅瑶问晕了,不过她也没必要回答那么多,只是道:“我与他没有关系。”
阮笙看了她一眼,长叹一声,没再多言。
傅瑶心里莫名乱糟糟的,但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待夜间歇息时,才惊坐起――阮笙说徐励要外任!
徐励为什么要外任?按着上辈子的轨迹,他好好在大理寺呆着,一年之后破格升大理寺正,三年后擢升大理寺少卿――前程一片坦途,他外任作甚?
还有就是――他为什么要外任?
消息如果都传到阮笙耳中,那知道的人肯定不少,但是这么大的事,徐励竟从来没跟她说起过!
傅瑶摸了摸鼻子――她如今都不见徐励,他自然也没途径跟她说这些。
有些事干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第二日傅瑶特意跑了阮家一趟,问阮笙是如何得知这事的,阮笙倒是意外:“你居然真的不知道?”
她感慨了一句:“看样子你俩之事怕真的是黄了。”
感慨之后还是告诉了傅瑶实情:“我也不是十分清楚,只听父兄偶然提了一两句,我想着你跟他的关系――”
阮笙顿了顿:“忧心你婚后跟着他一道出京,便找人多打听了一下,听闻前些日子陛下召见他,他跟陛下请求到地方上历练一番。”
“不过听说陛下没答应此事,”阮笙说着说着便也不纠结了,“横竖你如今也不嫁他,那他在京城还是在外边都没差。”
傅瑶见她不再误解自己跟徐励关系,心里本来应该是轻松几分的,但莫名轻快不起来。
想了想,回来的时候让人往徐家递了个条子,请徐励出来一见――她想着问当事人才更清楚是怎么回事。
然而第二日,徐励并没有赴约。
第三日亦然。
赴约疑心是送信的人没把东西传到,详细问了一遍,确认自己的条子的确是给了徐励身边的人,赴约不放心,再让人送了一次――徐励依旧没有来。
傅瑶总算是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
在她找徐励的这几日里,其他事也没闲着,让人到外边打听了一下,徐励跟陛下请求外任一事确有其事,且在她这几日没见到徐励的时候,徐励又跟陛下求了一次。
不过陛下依旧没有答应。
但继续这么求下去,没准儿哪天陛下厌弃了徐励或者是干脆答应了徐励。
傅瑶心中焦虑,干脆拿了拜帖给徐家――然而唐婉推说身体不适,最近不见客。
傅瑶自知理亏,虽然她当初跟唐婉说的那些都是实话,但唐婉是徐励的母亲,听到自己不喜欢徐励多多少少心里还是有些芥蒂的吧,因此不愿意再见她也是理所当然。
徐励不愿见她,唐婉也不愿见她,傅瑶大致清楚如今自己在徐家大概不太受欢迎,心思便暂时作罢――徐家没应她的拜帖见她,她总不能自己找上门去吧。
好不容易熬到初一,傅瑶一大早便去求见唐婉――唐婉如今知道月初几日是她,过去的时候没见到唐婉,只见到的唐婉身边的常嬷嬷,常嬷嬷还是一样的说辞,说唐婉身体抱恙,没什么精神见人。
傅瑶有一瞬间的恍惚,上辈子她时常见到常嬷嬷,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在替徐励传话,一时之间,突然有些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其实还是在上辈子。
虽然明白唐婉或许是不想见自己――她不想见自己也理所当然,但还是有些唏嘘。
但她有些事总是要找人问一问劝一劝的,几日找不到徐励,那也只能找唐婉了。
所以她没有立刻便走,而是让常嬷嬷回去传了一句话――唐婉是打算以后都不见她了吗?
当然,这话用徐励的身份说出来,便是――“夫人是打算以后再也不见我了吗?”
常嬷嬷这一次回话稍久了些,不过好在这几日徐励休沐,所以傅瑶也不是很着急,静静地等了一会,常嬷嬷才重新出来:“夫人请二少爷进去。”
傅瑶进去的时候,能闻得到唐婉屋内的药味,看到唐婉面色苍白――唐婉病了这话,倒也不是为了搪塞她而随口推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