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意跟着进来，换了鞋，脱掉外套走进了客厅。
这时候，他妈妈也已经从书房出来，看了他一眼说：“怎么？打算换工作了？”
“没有。”江意果断的两个字，让爸妈都看向了他。
江意说：“爸妈，我想好好和你们聊一聊。”
“还有什么可聊的？”江意爸爸坐在了沙发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江意看看他，继续说：“当然有。”
他拿起茶壶，给他妈妈也倒了一杯茶。
“之前每次我们都是说不了几句话就会吵起来，你们不了解我的工作内容，我也从来没想过好好向你们解释。”江意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心平气和，“这是我的错，所以今天我希望我们能坐下来好好聊一聊。”
他很认真地看向父母：“至少你们给我一个阐述我工作的机会。”
“有什么可阐述的。”江意爸爸喝了口茶。
江意深呼吸，压制自己的怒火。
“你看，就是因为你们这种‘知识分子’的傲慢，所以才越活越闭塞！”江意毫不客气地指出，“你们作为高校的教授，本应该是走在最前沿的，最应该接受新鲜事物的一类人，你们才是最应该乐于看到世界蓬勃发展，乐于看到年轻人勇于尝试新鲜事物的人，可偏偏，你们充满了偏见，带着有色眼镜去看待新兴行业，故步自封。”
“你怎么说话呢？”江意爸爸不悦地看向了他。
“都别吵了。”这时候，江意妈妈打断了父子俩的争吵。
她面带一丝愠怒，看着好久没见的儿子说：“你不是说要给我们介绍一下你的工作吗？给你二十分钟的时间，足够了吧？”
“足够了。”江意打开了随身带来的笔记本电脑，抓紧时间向他们解释什么是二次元、什么是漫展。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从漫展又讲到“歆漫”，讲到他们策划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江意都没注意到，早就过了二十分钟，而他爸妈竟然没有打断他。
不仅没有打断，他们还听得格外认真。
“我知道，很多长辈都觉得这就是一群孩子在瞎胡闹，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江意说，“对于很多年轻人来说，二次元是他们宝贵的精神家园，是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疲惫不堪之后可以暂时躲进去喘口气的地方。我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感到骄傲，这绝对不是玩物丧志，我们是在和大家一起守护我们的精神家园。”
江意说完，家里好久都没有人开口说话。
长久的沉默让江意有些紧张，他并不确定爸妈到底有没有听进去他说的这些。
过了好半天，江意妈妈突然站起身，走进了书房，再出来的时候，手里竟然拿着两张“沉浸式富江展”的门票。
江意震惊无比，问她说：“你们怎么有这个票？”
“我们以为是你寄来的。”江意妈妈说。
“怎么可能！”江意拿过那两张票，“绝对不是我。”
他这么一说，江意爸妈也很诧异：“那会是谁？”
江意想到了游鹿，可游鹿并不知道他爸妈住的地方，怎么会送票过来呢？
“这场活动……你们去了？”江意看到了检过票的痕迹。
他爸爸喝了口已经凉了的茶，身子往后，靠在了沙发上。
“去了。”
他这么一说，江意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
原来，江意爸妈收到这个票之后犹豫了很久，最后终于决定还是过去看看。
举办活动的地方离他们家很远，两人专门赶过去，放眼放去都是年轻人。
他们跟着这些年轻人往场馆入口处走，发现这些孩子们无一例外，脸上都是兴奋的表情，像是在赶往一场令人激动的仪式。
那个时候他们还无法理解，觉得这都是些不着四六的孩子。
他们打心底里是瞧不上这种活动，也瞧不上这些孩子的，甚至在进展馆前一度想要打道回府。
直到他们看见了游鹿。
入口处，江意爸妈排队等待检票，无意间竟然看见挂着工作牌的游鹿拿着对讲机忙前忙后。
他们看着游鹿，意外地发现，她竟然指挥着在场的工作人员，而当时略显混乱的检票队伍在她出现之后，很快也被安排得妥当，再无骚动。
在他们看来一无是处、攀附着自己儿子才留在公司的游鹿竟然可以独当一面，这让他们吃惊不小。
两人当即决定进去看看，也顺便可以再观察一下游鹿。
进场后，江意爸妈受到的冲击着实不小。
富江的原作本就是个恐怖惊悚漫画，既然是“沉浸式富江展”，自然整体氛围也是恐怖和压抑的。
江意爸妈眉头紧锁，觉得极为不妥，完全无法理解这些年轻人为什么喜欢这种东西。
然而他们走着走着，发现恐怖惊悚的主题下，其实蕴藏着更深层次的东西。
用暴力反暴力，用血腥反血腥。
尽管看起来是一场阴森恶寒的展，可每一个场馆最终的主题都是鼓励大家对抗暴力和邪恶。
当然了，江意爸妈并没有参观完全程，尽管这个活动的形式和深意都出乎他们意料，但对于他们这个年龄的人来说，还是过于刺激了。
两人只参观了差不多一半，就先行离开了。
听到他们说并没有走到最后一个场馆，江意松了口气，他还是没办法完全对他们坦诚，生怕被他们认出自己就是那些富江中的一个。
“你们见到她了？”
江意问完这句话，他爸妈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那个“她”是谁。
“见到了。”江意妈妈问，“那时候你怎么没在呢？”
“因为那天她才是总指挥。”江意把话题的主角绕回了游鹿的身上，“我不知道你们对那场活动的看法，但我相信，只要你们见到了她在工作时的样子，就绝对不会再认为，她是靠着我才留在公司的。”
江意的话让他妈妈哑口无言。
是，那个姑娘如此卖力，看起来瘦弱娇小，却好像充满了能量。
“我们每一个人都很用心地投入到这项事业中，”江意说，“今天我过来之前她还嘱咐我不要和你们吵架，希望我们都给彼此一些时间，互相去了解。”
江意妈妈看向儿子，问他说：“你跟那个女孩，到底什么关系？”
“你和她吵架的时候，我们还只是同事，或者说那时候我喜欢她，但我们并没有在一起。”江意说到游鹿的时候，不自觉就扬起了嘴角，语气也变得轻快了，“现在，我们恋爱了。”
江意爸妈有些惊讶地互相看了一眼，又十分默契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江意说，“觉得我不听话，不孝顺，无论是工作还是个人生活都不按照你们为我规划的来。”
江意对他们说：“但我希望你们理解，也希望你们接受，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我感谢你们这么多年的抚养和培育，但我已经快三十岁了，接下来的人生路我要自己去选择。”
江意说完，又是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过了不知道多久，江意爸爸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该吃午饭了。”
他站了起来：“你好久没在家吃饭了，今天中午留这儿吧。”
江意仰头看向他爸：“我可以理解为，你们接受我的工作和恋人了吗？”
江意妈妈也站了起来：“工作的事情暂时这样吧，我跟你爸商量好，可以给你两年的时间。在这两年里，我们对你的这份工作不支持也不反对，但如果你在这个行业没有做出更好的成绩，那两年之后，我们还是会坚持自己的想法，希望你能找一份体面又稳妥的工作。”
江意明白，这已经是爸妈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
两年就两年，他不仅对自己有信心，也相信他可以用这两年的时间，彻底改变父母的看法。
“好，成交。”江意笑着说，“那我跟游鹿的事情……”
江意爸爸回头看看他：“那个女孩哪个学校毕业的？家是哪里的？父母是做什么的？”
江意无奈地看着他说：“爸，你这是在查户口？”
“哼。”江意爸爸不悦地瞥了他一眼，“我是觉得，你们俩门不当户不对……”
江意打断了他爸的说辞：“门不当户不对？在我看来，只要感情是门当户对就行了，没有什么比两个相互喜欢的人携手共度余生更重要的了。”
江意妈妈听了他的话，又是一肚子的气，但也看出来，这儿子她是完全管不了了。
“随你的便吧。”江意妈妈说，“不过我要提醒你，如果以后你跟她过得不好，可别怪我们。”
江意笑了：“那当然。我早就已经有能力承担自己人生中所有的风险了，只是你们始终把我当成那个躲在你们身后的小孩子。”
他的话让爸妈都看向了，直到这一刻他们才不得不承认，儿子已经快到而立之年，早就走入了自己的人生轨道了。
父母那边的问题解决了，江意整个人都春风得意。
周一上班，他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游鹿，游鹿惊讶地说：“他们去了活动现场？”
“我也很意外。”江意问，“那两张票真的不是你给的？”
“当然不是啊！”游鹿说，“我哪敢嘛！”
“这就奇怪了……”
两个人在茶水间偷偷聊天，就在这时门外突然有人叫江意的名字。
两人寻声回头，发现竟然是纪淮。
江意警觉地问他：“你找我？”
纪淮站在茶水间外面，难得和善地对他笑笑说：“有时间吗？我们聊聊。”
江意跟游鹿对视了一眼，犹豫了一下，点了头。
江意把自己手里的咖啡杯交给游鹿，让她帮忙送回办公室，而他跟着纪淮下楼了。
纪淮带着江意来到了公司楼下的咖啡店，一人点了一杯咖啡。
“听说你已经交了辞呈？”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江意也有些意外。
他很了解纪淮，这个人向来喜欢跟他较劲，闹了这么一通之后主动辞职，这意味着至少这一次，纪淮认输了。
纪淮喝了口咖啡，苦笑一声说：“是。”
“所以，这是打算当逃兵了？”
“逃兵不至于。”纪淮说，“只不过是看开了。”
江意笑了：“能从你嘴里听到这句话，我还真是很意外。”
纪淮放下杯子，盯着江意看了看。
“怎么？还有什么想说的？”江意问。
“你现在很得意吧？”
江意抬眼看看他。
“事业爱情双丰收，我彻底成了你的手下败将。”
江意笑了：“我很得意是真的，不过跟你是不是我的手下败将无关，因为我从来没把你当成我的对手，也从来没觉得自己在和你斗。”
江意说：“从小就我告诉过你，我从来没想和你争什么，你仇恨的对象也不应该是我。”
纪淮咬了咬后槽牙，没说话。
“不过不重要了，我都已经习惯了。”
纪淮听到江意这话，嗤笑了一声。
“你倒也别太志得意满。”纪淮说，“我之所以离开‘歆漫’，还有一个原因是我打算跟朋友合伙开一家公司，以后我们还是竞争对手。”
江意笑道：“那敢情好啊，我工作起来更有动力了。”
纪淮若有所思地看看江意，他其实心里很清楚，这都是借口，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他没法坦然地面对自己的失败。
不管是工作上，还是感情上。
纪淮实在没办法继续像没事人一样，每天跟江意和游鹿碰面，只要看到他们在那里有说有笑，就好像不断地被提醒着自己的失败。
他确实输不起，所以才想尽早体面地离开。
“对了，有件事我想问你。”江意说，“有人给我爸妈寄了两张富江展的门票，是你干的吧？”
纪淮没有直接回答江意的问题，而是笑着往椅背上一靠说：“怎么？他们二老去欣赏了你们的‘大作’之后，评价如何啊？”
江意一听，明白了就是这家伙干的好事。
“还不错。”江意也笑着回应他，“说起来，我还真得感谢你。”
纪淮的笑容逐渐凝固：“你什么意思？”
“我之前一直没想到好办法能让他们了解我的工作，你倒是帮了我一把。”江意说，“他们去过了，觉得还不赖，你还真是我的贵人。”
纪淮的脸色开始变得有些难看，他没想到，竟然上天都在帮江意。
当初他送那两张票过去，为的是利用他们搞砸那场活动。他早就知道当天cos富江的人就是江意，在他的计划中，江意爸妈到了现场必然会认出自己的儿子，然后就会闹得无法收场。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江意爸妈并没有参观到最后一个展馆，他们提前离开了。
纪淮觉得很荒谬，竟然弄巧成拙了。
他站起身，冷眼看着眼含笑意望向他的江意：“江意，这一局我是输了，但我们之间的战争并没有结束，你们一家欠我的，我还是会慢慢往回讨，我会继续恨下去，继续争下去。”
江意沉默地看了他几秒，之后说道：“好啊，随便你。”
纪淮愤恨地看了他最后一眼，然后抬脚离开。
“纪淮。”江意突然叫住了他，“有一句话我一直都想对你说。其实每个人最强大的对手不是别人，是自己。你心里也一直都清楚，你在对抗的从来都不是我，而是你自己。小时候我总抱有一种幻想，就是有一天你能跟我和解，有一天我能叫你一声哥。但是后来我发现，凭我一个人的努力这根本就是无法实现的。我不是想让你不要恨了，你恨那个抛弃你们的人，我是支持的，但我希望，至少你能放过自己。”
纪淮听着他的话，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
“纪淮，我从来都觉得你是个非常优秀的人，在很多方面远超于我，你应该有自己的远大志向，应该有自己想走的路，而不是一路跟着我，连自己是谁、想要什么都忘了。”江意对他说，“我不指望我们有一天和解，但我祝你早日自洽。”
他说完，纪淮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走出咖啡店的纪淮深呼吸了一下，眼睛有些泛红。
他很讨厌刚刚江意对他说教的样子，可他也很清楚，那家伙说的是对的。
纪淮走后，江意独自坐在这里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喝完了那杯快要冷掉的咖啡，走之前又打包了一杯新品，带回去偷偷给了游鹿。
纪淮走后，一切风波似乎也随之平静了。
时间很快走到了年底，年会和新一年的职位竞选随之而来了。
策划部经理的职位已经空缺了快一年，几个月前主管周昊又被开除，如今空出来两个位置，策划部的同事们都跃跃欲试。
不过游鹿丝毫不为所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