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脱了宫籍离宫,说得好听点是新帝念他年老,允了他请辞还乡的愿望,实则没少暗中挤兑,逼他走人。到底是天意弄人啊,他才出了帝京就意外得到了广陵王裴棣密谋谋反的证据,想揭发却遭新帝拒见,反被追杀到了现在。而定北侯之所以朝他拉拢示好,很大原因也是因为看中了他手头对裴棣不利的东西。
放眼现在,郦老雁见恬静怡然的少女已经开始期待未来几日的行程了,如此醉心山川河流,恍惚间见到了海微澜年轻的样子。那时候小姐率性洒脱,从不拘囿于宅院之中,而是带着一两个随从,三四百盘缠,征路入海云,行舟溯江月。她的外孙女虽没有承袭她的江湖意气,但自有一股大家闺秀的婉约静美。
一路顺遂,抵达太行山附近的某个驿馆后,郦老雁才发现原来定北侯王勖派来应接的人正是陆骞。陆骞不过二十五六,身躯凛凛,相貌堂堂。虽然出身寒微,但自幼被定北侯收养,能文能武,奋发有为,在幽州城也算得上是个显贵人物。
陆骞原以为这一趟路仅郦老雁一人前来,便只领了三五护卫出来,却不想这老公公身边儿还带着个清雅俊美的白面书生。朝着郦老雁抱拳揖礼后他才问道,“这位小郎君是?”
黛云软怯怯退在郦老雁身后,有些畏惧陆骞身上不怒自威的男人气场。郦老雁介绍说,“这是故交之孙,名唤……”
“黛远山。”黛云软赶在老爷子临时编造名字前轻声抢答。
“是是,远山如今无依无靠的,咱家自然不能袖手旁观。”郦老雁继续把话说完。
这还是黛云软头一回儿听郦老雁自称是“咱家”。
“之前郦公公说要留在甘州寻人,寻的可就是眼前这位小兄弟?”
“正是。”
当初陆骞多次费舌邀请郦老雁,他都坚决婉拒,竟是为了这么个阴柔胆小的书生?他仔细打量了下这个叫黛远山的小伙子,有些瞧不上此人丝毫没有男人气概的样子,哼,活像是个住在后院儿的女子。
这次陆骞受义父之命赶来接送郦老雁,原想着把任务速战速决,早日赶回幽州去见与他相好的小娘子,却不想这一老一少醉心山水,成日里经丘寻壑,观山临水,使行程多有耽搁。原本要走半个月的路硬是多走了一个月。
这段日子里,唯一让他改观的,就是这娘炮书生肚子里的墨水。起初黛远山内向寡言,投宿要单间,赶路坐车不骑马,吃个饭都差点跟他们分席,像个女儿家在跟外男避嫌似的,磨磨蹭蹭,矫揉造作。可是后来熟悉些了,她话也渐渐多了,诗词歌赋信手拈来,文章典故侃侃而谈。可见其博学。而且,她还擅作诗题字。恒山翠屏峰上有个尼姑庵,他们一行人路过想去讨口水喝,正巧庵内主持想给匾额题字。黛远山为感谢这一碗水的恩情,毛遂自荐,挥毫写下“翠屏云蔚”四个大字。意在称颂这尼姑庵是琅嬛福地,地处绿翠若屏之间,云蒸霞蔚之境。
陆骞没想到,矮个书生看着孱弱不堪一击,写出来的字却雄浑遒劲,颇具颜筋柳骨之遗风。似乎也没有那么中看不中用。
尤其让陆骞匪夷所思的,不是黛远山这小子含蓄内秀,而是他桃花运旺盛到令人发指,老少通吃,极有女人缘。路边儿卖茶的大娘免费给他续的是最贵的茶水,在阡陌间牧羊的农女朝他暗送秋波,迷路摔倒的小女娃只要她抱……连翠屏峰上的小尼姑们都不舍得她离开,非要她在墙壁上题诗一首,留作纪念。如此盛情难却,黛远山也推诿不过,即兴在墙垣上作了一篇名为《菩萨蛮·翠屏横绝古今月》的词。
也是从翠屏山开始,一个叫远山公子的名号逐渐在北国传开...后来洛阳纸贵,名气甚至飘到了遥远的江南和帝京,落到了某个也曾化名远山的男人的耳朵里......
夜里,星月皎洁,郦老雁一行人在佛寺的禅房借宿。陆骞推开窗,用飞鸽传信,向定北侯汇报归期。鸽子扑翅飞远,他正要关窗,却见隔壁客房的黛远山披衣坐在了古拙苍老的银杏旁望月。
其实陆骞心头早已生疑,郦老雁好歹曾经是深受先帝宠信的权宦,曜朝品阶最高的太监,可是对这所谓故交之孙黛远山的关照,也未免太先人后己了些。客栈单间不够了,他会主动把房让给黛远山。做一个桌吃饭时,他也会挡在中间将黛远山跟别的男人隔开。
望着黛远山单薄的背影,陆骞又冷冷哼了一声,不禁想起今早几个护卫悄悄开玩笑的话。说这俊秀书生要是个头高些,体格也健壮些,说不定还能入嫡小姐王知蔚的眼。
知蔚...念起这个名字,他又想得紧了。起先陆骞想快马赶回幽州就是为了和她温存温存。虽然她父亲有心将她许配别人,但王知蔚誓死不从,暗地里早将身心托付给了自己。所谓食髓知味,不过如此。
陆骞虽谈不上这一生非她不可,但王知蔚无论怎么说都是定北候的嫡长女,还一心扑在自己身上,甚至把试图靠近自己的莺莺燕燕都消灭得干干净净。有女如此,出身高贵又对自己痴情,是个男人都不免意动。
陆骞正要关窗,“嘎吱”声响却惊动了抬首望月的黛云软。她回眸朝男人笑了笑,客套地问他要不要一起赏月。竟不想,以往对自己流露厌恶之情的陆骞鬼使神差地点头同意了。黛云软还没缓过神,人就已经带着酒坐到了她身侧。
“郦公公说你是他故友遗留在世的唯一子孙,你是甘州人?从小生活在甘州?”陆骞有意套话。之前一直有老成练达的郦老雁在侧,他就算好奇也不好探究。举起酒坛子,他又问,“你是不是不会喝酒?这一个月饭桌上没见你碰过。”
为防止他看出自己是女子,黛云软逞能道,“我...我当然会喝酒。只不过觉得喝酒误事,故而忍着滴酒不沾。”
“哦?是吗?”陆骞显然不信,“所以,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我和郦公公是同乡,后来家道中落了才搬去甘州的。”黛云软暗道,还好事先和郦爷爷把身份对过一遍。
陆骞举酒自饮,又问,“我看你颇有才学,怎么不参加科考,报效朝廷?”
黛云软怔了怔,忽然想起去年秋天她也曾问过别人这个问题,那人对自己答,“一连两任君主都是昏聩的傀儡,皇室政权危在旦夕。都说良禽择木而栖,天下乾坤未定,有志之士这时参加科举便是明珠暗投,误入歧途。还不如改道而行,效忠深得民心实力强悍的王侯,坐座上宾,开国臣。”
当时,他虽然面色惨白,薄唇乌青,但依旧难掩气质风采。她至今都难忘他那双蕴藉风流的眼,和疏朗干净的声线。
想起裴远山,黛云软不禁低眉一笑,自己当然不能像他那样直言不讳。于是她拣了后半句话,抱拳向天,义正词严道,“都说良禽择木而栖,天下乾坤未定,有志之士这时参加科举只怕会明珠暗投,误入歧途。还不如改道而行,效忠英明神武的一方诸侯。”
虽然她一介女流志不在朝野,但毕竟郦爷爷是带她去投靠定北侯的,她自然要说些好听的。
陆骞听惯了场面话,只当他是想经郦老雁引荐给定北侯,到幽州混个小吏,谋份小差。“我身边还缺个佐吏,你不如做我僚属好了。”
其实也不缺。
“佐吏是几品官儿?”
“嗬,听你这反应是要看官阶大小再决定?”陆骞在她脑门上敲了一板栗。
第13章
黛云软想,虽然男女授受不亲,但他也是把自己当男人对待了下手才不知轻重,便也没太在意。只嘟囔着抱怨了声“好疼啊。”
从小以力量威制来让人畏惮的男人对此有些轻蔑,冷冷道,“这么不禁打?一个大男人比女人还身娇体贵。算了吧,我收回刚才的话。做了我的佐吏隔三差五就得跟着我去外地办公差,好点的时候行帝京那种康庄大道,不好的时候险峻崎岖的蜀道闽路都得走。如此栉风沐雨,你这吃不得苦的小身板跟了我反倒是个累赘。 ”
“什么?你会常去帝京?”黛云软双眼一亮,选择性忽略了他的冷眼。
男人“嗯”了一声,“怎么?你想去帝京?”
黛云软点点头,“自古帝王州,翙翙凤凰游。小生只是觉得帝京好歹是国都嘛,我又常年居住在偏远之地,有机会的话当然想去。”她暗暗想着,裴远山说过自己在帝京当差,那陆骞去帝京公干,跟他有交集也说不定呢,“诶,陆兄在帝京可认识一个叫裴远山的小吏?大概二十二三岁的样子。”
“裴远山不认识,黛远山眼前倒是有一个。”
黛云软觉得,如果自己跟陆骞混个差事也不错,总不能一直用郦爷爷的养老钱吧。而且公费宦游,不但能学些本事儿,增长阅历,还能趁闲暇之余寻幽探胜,甚至感受不同地方的风土人情。再说陆骞功夫不错,如果能得他传授一二,以后再有人对自己不轨,她也有了自卫的本事。
于是黛云软有些腼腆的毛遂自荐道,“其实小生也没陆兄想的那么不堪一击。你也知道,我幼时家中光景惨淡,饱一顿饿一顿的,体格难免弱些。大伙儿欺我矮小,我也不怨人家。能心智健全活到今天我便已经很感恩上苍了。反正啊,这也练就我抗饿的本事儿,旁人三天不吃饿得慌,我五天不进油盐都能撑得住。出门公干,总会路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我可以替陆兄节省粮食,也可以把最后的干粮全让给陆兄。”
好啊,又是卖可怜又是以德报怨,最后还不忘强调自己先人后己的精神。陆骞笑了,也点头应了。莫名有股看不破不说破的宠溺,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很矛盾,既瞧不上这书生的阴柔弱小,过分俊美,又逐渐欣赏起了她的性情,为她身上雅淡清新的特质所吸引。
黛云软向郦老雁道明了自己想女扮男装从吏的想法,郦老雁自是不同意。他苦口婆心地规劝,“柔嘉小姐啊,这怎么行呢。咱家原是想到了幽州后,先试探定北侯对前朝冤案翻供的态度,再决定要不要表明你的身份。做别人的僚属是又苦又累的差事儿,何况是这陆骞牧监副,动不动就是出生入死的任务。他们在甘州是如何打打杀杀的,咱家历历在目,怎么能叫小姐你跟着他干朝不保夕的差事儿?”
难怪她觉得陆骞身上有股不怒而威,不令而行的气势,原是腥风血雨里浸泡出来的。
早春时节,北地仍有些天干地寒。不过还好,绿水渐蘋生,柳树也抽出了嫩黄的芽儿。陆骞一行人终于抵达了幽州。
那定北侯家的嫡长女听说陆骞回来了,忙从花朝节前夕的筹备宴赶回了自家府上。左右寻了一圈,却不见他的人影。猜测陆骞是去军营那头了。她父亲今早来了兴致,说要亲自演练兵士…
定北侯府女眷众多,光是王勖的妻妾就有十二个,庶女也有八个,还没算三个儿子的姬妾通房呢。为了避嫌,陆骞自成年后,便在定北侯府外置了处小宅子。当然,这也给小情人儿私会提供许多方便。寻不到人他的人影,王知蔚自然找了这久不生火的住处了。
陆骞的院中种了三五株梅花。花儿淡淡著烟,浓浓著月,亦如此刻纱帐内若隐若现的美人,衣衫轻薄,侧倚在床上,芙蓉面上染了淡淡相思无人诉的哀愁。
陆骞的护院和仆妇都是从北夷牙婆手头买来的,学曜朝官话都费劲儿,更别提能认识城中权贵谁是谁了。故此,他们只晓得自家到了适婚年纪还不曾娶亲的男主人,有个娉婷秀雅的小娘子做相好,隔三差五会来府中与他一解相思。却不知她的身份。当然了,他们做奴才的,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就好了,就算外头有有心人来打听,也做一问三不知的样子。
夜里陆骞从定北侯跟前交完差,回到小院儿,却见内寝亮着烛光,想是王知蔚来了。他快两个月没碰女人了,自然惦念得紧。忙推开门,扯开纱帐,果然见美人横卧其中,娇媚地嗔怪自己,“说好的半个月就能赶回来,怎么活活去了那么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外头的野花勾着,乐不思蜀了呢。”
男人将小娇娘揽在怀中,少不了一番解释,“这趟替你父亲去接送的人,原是先帝在时的御前总管,年登花甲,腿脚不利索,又喜游山玩景,故此走走停停,耽误了不少时日。”
“不过是个失势的阉党,那么迁就他干嘛?”
“不说尊老爱幼,但好歹是你父亲的客人,以后总归有用处。”
小娇娘见陆骞在外艰苦还为自己父亲着想,如此无怨无悔,心间涌起一阵感动,往他怀里蹭了蹭,举起男人略带粗茧的手,先是摩挲在自己柔嫩光滑的脸颊上,然后一路朝下带。
作者有话说:
(牧监副,州牧的副官,州牧相当于现在的省|委书记兼省长、省军区司令员。本文朝代架空,官职设定有点接近唐朝末期。)
第14章
男人见小娇娘如此含羞带怯的大胆举动,不免一阵情动。终于克制不住,与她狠狠亲丨热了一番。
翌日清早,郦老雁找到陆骞,希望他能拒绝黛云软做僚属的请求。陆骞对外人自不屑多言,只得宽严得体地应了,逮到黛云软却没好气的责备她,“小娘炮穷精贵,当初可是你主动要求做我身边儿提笔佐吏的,大丈夫就当自力更生,顶天立地,谋不谋这份差事都不能自己做主,还算什么男人?”
“陆兄,真是对不住,怪小生没能跟郦爷爷商量好,但郦爷爷也是好心。还请陆兄多多担待。”黛云软提起中气说话,尽量不让自己女里女气。
见她被责怪后反而一脸真诚的歉意,陆骞瞬间没了脾气,“行了你走吧。”
黛云软知趣地赶紧溜,走了五米开外又忍不住扭回头问他花朝节到了,城里有没有集会?她想出去逛逛。陆骞想了想,说自己这几天正好休息,可以勉为其难带她去集市走走。黛云软原也不想麻烦他,但又想到自己人生地不熟的,有个对幽州城轻车路熟的人一道,总好过自己瞎溜达吧。
花朝节,预示着冬去春来,百花绽放。春景融和,城内花会上人头攥动,熙来攘往。郊外踏青百姓更是结伴成群,欢声笑语。黛云软女扮男装本就俊美如宋玉,何况又是跟幽州城里的人中龙凤陆骞走在一起,自然加倍惹人注目。
远处,各形各色的纸鸢飞升在瓦蓝无云的天空之上。近处,新柳拂岸,水波万顷。王知蔚跟一群当地的大家千金泛舟游船,本意炫一曲琵琶,却不想贵女们纷纷挤到了船舱外,满脸怀春地追随起了岸边才俊的身影。
捏着鹅黄色手帕的千金矜持地笑道,“是陆骞牧监副,好久见到他了呢。”
“听说去年他以一敌四,徒手擒拿了试图翻墙入我幽州城的北夷细作。”另一位身材丰美的闺秀也崇拜道。
“真的吗?还真是骁勇呢。高大威武又不失轩昂器宇,也不知以后会便宜谁家的小娘子?”说这句话的是王知蔚的三庶妹王知娟。
“听说他今年也不小了,怎么还没有娶妻啊?如此仪表堂堂,相貌不凡,想来对未来正妻的要求也不低吧?”问话的紫衣千金娇羞地挽了挽耳发。
见城内朱门大户的小姐们都皆对陆骞爱慕倾心,优雅坐在舱内的王知蔚看似不为所动,可骄傲的脸上却写满了对她们花痴的不屑。毕竟她们可望不可即的男儿,早与自己亲密无间了,就连昨晚也......想到那画面,王知蔚不由面颊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