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嫌弃呢。我倾慕公子才学心性,扫榻以待,倒屣相迎都来不及。”
黛云软觉得这柳生绵爱美重仪容,气质却并不女气。相反,体格健美,声线也十分低沉浑厚,富有磁性。至于他的为人呢,似乎惯会看人下菜碟的。原先在郊宴上,他或许当她是个花貌蓬心,见识空空又想借着机会攀高接贵的白面书郎了吧,所以朝她笑得暧昧轻薄。可对她略有改观后,微笑时眉眼弯弯的,谈吐也真诚亲和,令人身心愉悦。难怪他的宠爱久盛不衰。
日近黄昏,黛云软与嵇桑子的医徒们背着药箱打算徒步走回定北侯府的客舍。街边儿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百姓们也熙来攘往。包子铺上,笼屉里滚滚白汽混着鲜肉馅儿的香味儿溢出来。大伙儿忙忙碌碌一天,又饿又嘴馋,干脆就坐在了摊前,点了三五笼大葱猪肉和咸菜包。
黛云软的肚子也早咕咕叫了,但想到今早出门前郦爷爷说要亲自做宫廷美食桂花鱼翅和豌豆黄给她尝尝,她便强忍着肚子空瘪瘪的痛苦,决定先行一步赶回去再大饱口福。
孤独珩养的三五个狗腿这些天一直尾随在黛云软身后。今儿终于逮到了她落单的时候,顿时都来了精神。几人找来麻袋,赶在黛云软抵达住处之前,火速捆了她,凶暴地把她摔在无人的墙角,一顿拳撞脚踢。
如果你被人套上了麻袋,在什么都看不清的混沌中被粗暴地拖拽,就算还来不及意识到自己被绑架了,本能的恐惧感也会蔓延至全身吧。这种感觉就像林边饮溪的小鹿一样,未曾来得及防备,猎户的暗箭就射穿了咽喉。
男人们的脚似铁匠铺打铁锻刀的锤子一样,狠狠揣在黛云软弱小无助的身体上,她根本就来不及思考,也没办法站起来,只能蜷缩着身体紧紧抱头缩住下巴,发出疼痛的呻丨吟。
不知是谁一恶脚下去踹到了她的肋骨,钉子似的把力气扎进身上,骨头跟血肉锉开的凄疼逼得她泪水涌出,龇牙咧嘴。
渐渐地,暮色四合,乌灯黑火,只有寒鸦凄烈地嚎叫掠过墙角瓦檐。
偷袭她的几人见她连反抗的反应都没有了,怕闹出人命,终于还是撤了。
痛,真的太痛了。气虚呜咽,接近将死之人气若游丝的感觉。意识神游许久,黛云软终于凝聚起了涣散的精神,竭力让自己清醒,不要再昏过去。
地上好冷啊,寒气一阵阵地贯穿她的身体。
原来被人施暴殴打后,短时间内是没有动起来的能力的。
她多想有个人来救救自己,就像她一样总是见不得他人受苦受难。她治过受伤的小兽,从人贩子手中买过差点沦为稚妓的女孩,收留过受伤落难的裴远山,就连刚刚也还在为流民熬药喂汤……为什么此刻却没人来帮一帮她。她明明听到脚步声响起,可路人们却紧张兮兮地说,“别看了”、“别管了”、“别惹麻烦了,咱快走吧”。
是啊,有人看到她被打了,有人看到她躺在地上艰难地发出求助声,却不敢始终上前,甚至唯唯诺诺加快脚步离去。
没有英雄救美。
不是每一次美人受难的时候都有英雄救美的桥段上演。
淡云遮着残月,树影婆娑叶如剪。气息奄奄许久,黛云软终于恢复了些力气,忍着皮肉撕裂般的痛扯开套在自己身上的麻袋,拖着遍体鳞伤的身子,在人生地不熟的幽州费力寻找回侯府代舍的路。她的手一直按着肚子,企图让自己好受些。
早在天色还未彻底暗时,嵇桑子的弟子们就回来了。后来入夜了,连嵇桑子本人都回来了,却迟迟不见黛云软的身影,郦老雁早就急得跳脚了。一旁的陆骞本来觉得郦老雁紧张过了头,可听嵇桑子说撞见过独孤珩的人鬼鬼祟祟徘徊在药摊子附近后,也坐不住脚了。他策马出城寻了一圈也不见人,只能抱着侥幸心理祈祷她已经安然回到了代舍。
宵禁时间,街道上除了打更声传来,早没了人,只剩夜风刺骨,酒旗斜矗。陆骞急切往回赶,终于在昏黑的青石板路上瞥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走着。好家伙,找了半天,你小子在这儿呢!
陆骞勒住马绳,朝前方吼了一声,没好气道,“喂,黛远山,你去哪儿鬼混了,这是喝酒了吗?路都走不稳了。”
那个背影明显一怔,许久后才缓缓转过身,露出一张伤痕累累的脸。
她被欺负了!眉骨淤紫,嘴角红肿,唇边的血迹已经风干了。
陆骞倒吸一口凉气,心下一急,纵身跳马,奔向她才发现她眼里还包着打转的泪水。
见到熟人,黛云软终于无声地哭了出来。所有委屈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绷不住了。
“是谁?是谁欺负你了?”陆骞关切地钳住她的双臂,却被她吃疼的表情弹开。
“我也不知道...”黛云软抽泣着,柔弱体虚的身体不受控地倒向人高马大的陆骞,“我好疼,陆骞,我好疼...”
男人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放心,别怕,现在就带你去找嵇桑子。他是神医,你不会有事儿的。”尽管步伐焦急,但他还是像哄小孩一样哄着她。
“不...不用去找嵇大夫,我没事儿,自己上药就好了。”黛云想到自己前胸后背都是伤,治伤就得脱衣服,她断然不敢轻易暴露。
“现在不是你逞强的时候。刚刚就看你走路踉踉跄跄的,你都痛得要倒了。”
陆骞有些生气她瞎逞能,都说好男儿有泪不轻弹,在他面前哭都哭了,还怕麻烦大夫看病吗?可最后令陆骞匪夷的还不是黛远山,而是郦老雁。这老宦官见黛远山被殴打成这般田地,明明眼里千般火急,万般痛惜,但嘴上却故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说,“小伤而已,咱家替远山抹点跌打药就好了,不用去劳烦嵇桑子大夫了。”
郦老雁命门童去给还在外头寻找黛云软的嵇桑子他们报平安,然后就要劝陆骞赶紧回去休息。陆骞心生窦疑,但也明白,如果自己赖在这里多一刻,那么黛远山得到救治的时间就会拖一刻。故此,他以退为进,转身告辞。前脚刚走出代舍,后脚就用一招踏雪无痕,飞檐走壁,隐身在了房顶。今日,非要一探究竟不可!
郦老雁以为人都走光了,慌忙翻出药箱,赶紧对黛云软道,“你先在房里歇歇,用药擦擦,郦爷爷这就去给你找位医女来。”
“郦爷爷——”黛云软看着他苍老的背影为自己半夜奔波,鼻头一酸,但她真觉得骨头好痛,“注意安全,外头天黑,让小童子陪你去吧。”
郦老雁应了声“好”就匆匆外出了。
见人走远,陆骞一跃而下。他隔着半掩的轩窗,盯着屋内双眉颦蹙的人凝思,为什么郦老雁要舍近求远,放着嵇桑子这样的名医不用,非要去寻什么女医者?
心中的某个猜测忽然成了形,这使他心头大震。
此刻,烛火下纤瘦的人正在解衣服,欲查看伤口。
少女的肌肤逐渐暴露在男人的眼前,先是秀颀,再是香肩,再是薄背,最后撕开束胸,底下是一大片素净的肚丨兜。
峰峦般起伏的曲线神秘而美好。
陆骞看得呼吸一窒。
她果然是女人!郦老雁口里的柔嘉小姐就是她!认识她以来她所有的不合理行为在此刻也全都有了恰当的解释。
这个天大的发现让他气血偾张,惊喜不已。可那青一块紫一块的伤口出现在她原本白皙匀净的肤色上,实在触目惊心,将陆骞的思绪从片刻欢喜里拉到了愤恨的情绪中。他握紧拳头,暗暗发誓,势必要将背后欺负辱打她的人揪出来,加倍偿还她今日之伤,千刀万剐,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未来一段时日,黛云软都静心待在房里养伤。然后……她诡异地发现,陆骞最近对自己温柔了很多很多...
第19章
初夏清早,晨光尚晞,新绿的芭蕉附上一层薄露。熏风薇漾,纱窗内,香炉里已经荡起了袅袅青烟。
黛云软早早就披衣到了窗下的书桌旁,等婢女来送早膳时,她已经看了好一阵儿的书了。
早饭她向来吃得简单,只需一般的小粥小面即可。陆骞来了,还以为府上下人苛待了她,当即就要责难送饭的婢女。还好黛云软及时拦着了,说是自己的意思,他这才作罢。
“不过陆兄,你怎么一大早就来了?”黛云软觉得他最近来她这儿也未免太频繁了些。以往七八天不见人是常有的事儿。
“我是来郦公公的,顺便看看你。我已经领了命,不日就要北上,驱赶北夷外族,还边境子民安宁。”
“什么时候动身?”
“下午就走。”
“那么着急?”
“本来想着开春了,甚至入夏了,那些夷人就会自觉退回北方。不曾想他们贪得无厌,还真赖着不走了。拖家带口南迁的部落越来越多,大有侵占曜朝土地,从此扎根的意思。北上攘狄,刻不容缓。”
见陆骞守土有责的大丈夫模样,黛云软当即有些惭愧道,“原先还说想在陆兄手下谋个提笔小吏的差事,如今陆兄要上阵前,我身上却添了伤,若同往只怕给陆兄添麻烦。还望陆兄不要觉得我是临阵脱逃。”
“你乖乖等我回来就好。”他怜香惜玉,怎会舍得她一个手无缚鸡的娇柔小娘子跟随他去前线冲锋陷阵,“对了,我这些日子不在幽州,你以后出门还是谨慎些,尽量避开独孤家的人。”
“陆兄是已经找到了那日偷袭我的人了吗?独孤珩?可是我与他无冤无仇,他何对我下那么黑的手?”
“大概是那日郊宴上你备受贵女们瞩目的原由吧。独孤珩看似一表人才,为人却外强中干,睚眦必较。筵席是他牵头办的,你又抢了他的风头,连正与他议亲的王知蔚都对你另眼相待,而几次忽略他。他心头不爽,自然迁怒你。”陆骞说着,见对方小脸上露出忧色,又安慰道,“不过你放心,这次独孤珩也会随军出征,我会替你好好收拾他的。”
被人平白无故地欺负,黛云软当然也不想自认倒霉。但她更想以自己的方式解决此事,不愿牵累旁人,“陆兄犯不着为我开罪他。他家世显赫,如果真是锱铢必较的斗筲之辈,只怕……”
“我自然不会明着膺惩他。他既然喜欢乘人不备,不当君子,那我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好了,咱不说这些了,我还有事儿,先去找郦公公了。你呢安心留在幽州,待我凯旋就好。”
独孤珩受祖上的恩荫入仕,在他父亲手下混了个闲职。如今随军北上,也是为了以后职名早投,方便封赏。陆骞打定主意要暗中使绊,绝不让这小子如鱼得水,得偿所愿。
其实,陆骞也知道,自己受命于定北侯府,就算攘狄大捷,他再劳苦功高,到头来居功的也是王勖的儿子们,甚至连独孤珩这酒囊也敢来瓜分功绩。
哎,他原以为外出驱夷的几个月时间,王知蔚也该和独孤珩成亲了。毕竟自己是被王勖在节骨眼儿上差遣出去的,如此身不由己,王知蔚也不能怨他。
定北侯势要将嫡女高嫁,他犯不着为了注定难以逆转的事情让王勖觉得自己狼子野心,恩将仇报。何况,他对王知蔚仅有肉|欲和感动。女方主动示好,他才来者不拒而已,并没有非娶不可的执着。
只是如今独孤珩也要跟着北上,怕两人的婚期又要延迟了。想到这儿,陆骞总觉心头淤塞,生怕王知蔚不肯出嫁,还扯出他们两曾经的关系。心有一堆事儿想着想着,不觉间,已经步入了郦老雁所处的亭子内。
郦老雁见他临出征前还特意登门来找自己,颇有些意外。陆骞也不含糊,开门见山道,“陆某斗胆,如能班师回朝,想下三书六聘,明媒求娶柔嘉小姐。柔嘉小姐敬重公公你,若能得公公俯允,陆某便事半功倍了。”
郦老雁猛地一惊,心道陆骞这小子还真是眼光毒辣,竟窥一斑而知全豹了。但嘴上还是在装糊涂,“陆牧监副你都不曾没见过远在他乡的柔嘉小姐就要讨亲,未免太草率了些。”
“陆某已知黛远山是女儿身,就是郦公公口中的黛柔嘉小姐,公公不必再苦心隐瞒。”陆骞情真意切地说道,“陆某无意冒犯,我也是在黛姑娘被歹人毒打那日偶然发现她是女子的。实不相瞒,在这之前陆某还一度担心自己有龙阳之好。看到黛姑娘受欺负,我心如刀绞,只想将欺负她的人千刀万剐。还望公公给我一个守护她的机会,让我能余生相伴,护她周全。”
听到陆骞这么说,郦老雁却犯了难,“说来不怕陆大人笑话,陆大人也知咱家为了替柔嘉小姐择个可靠的好郎君,还郑重其事地搞了本花名册。陆大人条件尚可,年纪轻轻官居要职,又是定北侯唯一的义子,按理说早该列入我这册子里头,只是...咱家才来幽州时就听说侯爷有意将适嫁的女儿许配给你...我受侯爷庇护借住在他的地盘,又怎能夺了他的乘龙快婿呢?”
陆骞闻言,忙义正严词表忠心,“我对几位义妹仅有兄妹之情,绝无男女之爱,这点我会向义父言明,还请郦公公放心,我绝不会让你老人家为难。我之所以出发前来找公公你,就是觉得不安心,怕自己还没回来黛姑娘就定了亲事。陆某想今日若有了郦公公的首肯,待我攘外归来,有功名傍身了,再来明媒落聘。黛姑娘待我亲和友善,我相信她是不讨厌我的,我会用真心打动她的。”
见陆骞一脸真心,又为柔嘉思虑周全。郦老雁也只得保留意见,先祝他一帆风顺,平安归来再说。
话说那柳生绵千里迢迢赶回了帝京,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又获得崇慈大长公主的宠爱。而且公主夜夜留宿柳生绵房内,直将那楼残雪的风头盖了过去。就连京中豪族齐聚的笙箫夏夜宴,也公然带着柳生绵出席。全然忘了自己为亡夫守丧。
入夜,帝京灯火通明,酒肆乐坊箫鼓齐鸣,笙歌燕舞不断。裴赴远举酒倚坐在扇月型窗前俯瞰,近处舞台上旋转的胡姬似乎永远不知疲倦;远处街道上的百姓聚戏朋游,有说有笑,仿佛也从未曾尝过人间疾苦。
一戴着妖祀面具的男子,翩然白衣,身姿秀颀,神不知鬼不觉间踱步到了裴赴远跟前。
裴赴远甚至都没有回头,就已察觉身后来人是谁。他将视线移到一楼观舞的中心席位,柳生绵随侍在崇慈跟前,两人正共享着葡萄美酒,忘情地引领京中的奢靡之风。
白衣男子随裴赴远的目光望去,终于颔首认罪,“是小的无能,暂失了崇慈大长公主的宠信。”
“残雪,这不能怪你。现在崇慈折了班驸马这主要心腹,正是缺人的时候。与其跟这柳生绵一样志在床|笫之间,永远以色侍人,不如想想办法,成为她无可取代的左膀右臂。”裴赴远说罢,自饮一杯。
“小的明白。只是,那班驸马也是可怜,明明可以有一番作为,却替这样一个女人白白送死。”楼残雪的语气不自觉地低沉了些。
两人正说着,楼梯间传来君子间的戏谑笑闹,还夹着三五脚步声。待房鸿渡、薛荷文等人推门而入时,那一抹盛雪的白衣早没了踪影。
“楼下找了一圈儿没见你人,就猜抑弦躲在楼上了。今日举办笙箫夏夜宴,这繁台可真热闹呢,不说全京城一等一的高门权族,光是皇室宗亲就来三四位。”说话的是范阳卢氏的长房嫡孙卢霄,他与裴赴远同岁,亦是国子监读书时的同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