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远山,你被狗咬了?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王知彦对他这未来二妹夫很上心,忙上前问。
“二公子莫担心,小伤而已,早痊愈了。”黛云软笑了笑,转移话题,“不过,二公子不是已经熄灯了吗,怎么又起身出来了?”
“身后的客船吹竹弹丝,载欢载笑的,我听了哪里睡得着,甚至想厚着脸皮上去凑个热闹呢。”王知彦半开玩笑,隔着重重江雾感受不远处若隐若现的光影,“越入京啊,这种场面就越多,我虽见怪不怪了,但也不免好奇,是哪家贵戚权门在享乐。已经跟他们同路三天了,哪个夜里不是酣歌恒舞?”
是啊,很快到帝京了...黛云软忽然紧张起来,那个人现下也在京中吧?
……
喧嚣的夜,江畔渔光点点。沿江的几个书院刚放课,三三两两的白衣书生结伴归家。楚棺秦楼上的姑娘们倚栏卖笑,扔花瓣,挥手帕,试图招徕客人。
好在书院后头的颐和山鸦默雀静,不让人觉得吵闹。这山腰上,有帝京最大的藏书阁——沧海楼。裴赴远在楼内秉烛夜游,不多时,楼残雪翩然行至身后。
“主子。”楼残雪施礼后道,“小的自潜入大长公主府上后,不断摸查,终于寻到可疑之处。这一年来,大长公主进宫的次数比往年明显减少了一半。看似跟宫里那位关系不睦,可那位能顺利登基却少不了她几次关键性的帮扶。”
裴赴远冷笑道,“本王让脉络峰将二十五年前的往事追溯,调查的意外发现,着实令人吃惊。御前洗脚婢一朝承宠,不过封了个八品采女,就被先帝彻底遗忘了。在吃人不吞骨头的后宫,若无靠山庇护,如何能顺利诞下龙裔。我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那则双生子传闻的虚实。”
大曜朝皇室视双生子为不祥之兆,大多数皇帝会舍二保一,少数残忍的,则干脆把两个孩子都扼杀在摇篮。
“主子是怀疑现在坐在龙椅上的人,不是李朝裕...?”
楼残雪欲言又止...
裴赴远从书架上取下竹简,停顿片刻,用眼神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去年秋分,崇慈的仪仗浩浩荡荡地进宫,回来时却独独少了一个马夫。公主府里总共九百七十一个奴才,马房里的下等奴虽然卑贱不起眼,但小的记得主子的教诲,越是这样的人越有可能成为关键线索。于是小的便以此为突破口去盘查,果然发现了猫腻。这马夫名唤顾三,据说还在襁褓时就被花房嬷嬷捡来收养。他从小就体质偏瘦,成年后干苦力活才养了一身腱子肉。但不知怎的一年多前突然发福,变得好吃懒做起来。管事的说是把他辞了,但……小的有个大胆的猜测...该不会他是故意的吧,为了接近宫中那人的肥胖体态?”
裴赴远心中有了答案,只拍了拍楼残雪的胳膊,“你先回去吧,好好准备。重慈为班驸马归葬,也该要抵京了。”
楼残雪听令离去。没一会儿秦副将匆匆赶来,“主子,王爷他前些日子从扬州派出了一批死士赶往了大运河...”
烛光一晃,裴赴远从竹简中抬睑,“父王想干嘛?”
“万寿节要到了,定北侯的二儿子王知彦快入京了。”
哦,他那睚眦必报的父亲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呢。裴赴远笑笑,继续低眸看书。他对王知彦的那条命,甚至是那一船人的命,都不甚在意。
这趟定北侯府与幽州刺史家同乘,虽是承包了一整艘客船,但几次经停休整,船工、杂役里难免混入乔装者。东方既白,客舱内的大多数人早酣然入睡。何况一支支迷魂烟戳破窗纸,被人们吸入鼻息,就算是起火了、地震了也醒不来。
一叶载有死士小队的小舟穿过层层江雾,与船上放迷烟的伙计接应。他们原想迷晕了人直接放火,但附近客船、货船、官舫过于密集,只怕重重火光惹来注意,节外生枝。于是选择悄无声息的暗杀。
一刻钟前,全然没有意识到危险降临的黛云软还优哉游哉地泡在浴桶里。她这段日子在外赶路,为了省事,仅是拿热水快速擦拭一下身体。这几天虽改走水路了,闲着无聊的王知彦又总是不定时来找她下棋弹琴打发时间。所以,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大伙儿都睡了,才敢让阿葭去烧点水来。
阿葭烧好热水,又添了些冷的,用手试了试温度,没什么问题了,便自觉退在门外守着。
“阿葭,你直接去睡吧。不用守在外头伺候我了。”黛云软于心不忍。
“房里蜡烛烧完了,小的去寻些蜡烛来续上吧。”阿葭虽不善言语,却有自己的坚持。她只想尽职尽责,不辜负对自己有再生恩德之人的嘱托。
黛云软看了眼烛台,果然蜡尽灯枯了。不过眨眼之间,虚弱的烛光彻底寂灭。还好月色虽薄却不曾离去,不至于让她彻底陷入黑暗。热水漫过全身,黛云软浑身放松,缓解疲惫。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但细微的脚步声。是阿葭吗?她正要喊她,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却停在了窗口。借着月光和良好的视力,她愣愣地看见一只细小的竹筒戳破了窗户纸,然后喷出一股浓烟。
真是让人目瞪口呆的操作...
啊这...这是要弄晕我?
女孩默默把口鼻潜入水里...
所幸那人放完烟后,就猫着腰去接应同伙了。
黛云软有些慌张,这是劫财还是劫色...?该不会又是独孤珩那小子吧?!想到这儿她憋着气速速起来披衣,想先寻阿葭保护再说。她才推门,迈出脚,却撞见一伙黑衣人一刀抹掉了晕倒在甲板上的三五杂役。火速跑回船舱过道的黛云软发出求救声,不停地拍打每个房间,试图在杀手赶来抓住她前能叫醒众人。
一支箭朝她射来,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屋内一双手将她强强拉拽入屋内。是王知彦。他朝黛云软做噤声的手势,黛云软才看清,原来独孤珩也在他房内。
船尾忽然起火,阿葭敲锣打鼓的噪音响彻江面,“着火了!着火了!要烧到官船了!”
这锣鼓震天的声音很快就将周围船只上的人惊醒,刹那间河面人头攒动,亮起阵阵火把。阿葭功夫了得,与阻止自己的死士搏斗数回而不败下风。这无异为三人的逃生争取了时间。王知彦拉着黛云软和独孤珩要跳水,不识水性的独孤珩却踌躇着不敢动。“砰”的一声,三五死士撞开门,长剑劈头盖脸地砍来。
第22章
王知彦手无寸铁,只能以身肉搏。独孤珩功夫不差,很快就夺过死士手头的兵刃将其反杀。奈何众寡悬殊,两人相视一眼,决意弃船而逃。
三人“嘭”声入水。独孤珩被巨大的水花淹没,双臂不受控的一阵无效乱扑后,身体不断下沉。就在意识逐渐涣散之际,一道窈窕倩影朝他游来,灵活地借助浮力,将他拉出水面...
黛云软的发丝早已散乱,游寻而来的王知彦帮她一道夹住昏迷的独孤珩时,不由吃惊。但时间紧迫,来不及多问。五月拂晓之时,江水冰冷刺骨。他们既要在浓雾中寻找方向,又要拉着独孤珩泅水渡河。好容易要荡到了水草丰茂的浅滩前,三五利箭穿透白露雾霭盲射过来。黛云软回眸,来不及躲闪,眼看就要饮恨西北,王知彦情急之下翻身一挡,任沾着见血封喉的毒镞穿刺胸膛。离陆地仅仅只剩一步之遥,轰然倒在石滩上。
“二公子!”黛云软怆然哭喊出来,慌乱中把独孤珩置在一旁,试图搀扶起倒地不起的王知彦。
气息奄奄的王知彦试图将她推开,“快走——”
身后的杀气伴随着划桨声逼近。黛云软只得忍痛拖着孤独珩躲在水草里。没一会儿黑衣死士抵岸,速速将无力挣扎的王知彦围起。为首之人托起他的脸看清后,不带犹豫,一刀斩下。草丛里泪流满面的黛云软目睹这一切,强握住嘴,不让自己失声尖叫。这一幕,与她童年时父亲人头落地的那一刻何其相似!
定北侯府嫡出二公子王知彦,拒绝祖荫授官,十八岁中举登科,靠自身功名出仕,为人端方,妻小可爱,以后就算不能袭爵,也能富贵平安一生。怎会落得个横尸荒野的结局?若不是为自己挡了那致命的一箭,他如今是否已经逃出生天?!黛云软心如刀绞,愧疚煎熬,她亲手替他刨土掘坟,不顾双手已经鲜血淋漓,不顾衣袖未干又被汗水濡湿...
浸血的土地以后会开出绚烂的花朵,可是逝去的生命却再也没有复活的生机。
后知后觉醒来的独孤珩,从搞不清状况的惺忪到瞳孔聚焦后震裂,他一把推开披头散发泪如雨下的黛云软,怔怔地看着王知彦的尸身,不知所措地跪了下来,“知彦兄——”
他搞不懂,到底是谁要杀他们?!究竟是冲着他独孤家来的,还是冲着定北侯府?王知彦是替自己枉死?还是...独孤珩脊背发凉。
天边云影徘徊,江雾早已消溺,露出了这无人野渡的荒楚面貌。一觉醒来境遇突变的独孤珩,终于接受了眼前的现实,许久后才沉声道,“知彦兄出生高贵,如今客死他乡,天妒英才,实属不该。我感激你为知彦兄掘坟安葬的好意,但我实在不忍把他埋在这荒郊野地。我们将他火葬了吧,以后再把他的骨灰送回幽州。”
他终于看向浑身落魄的黛云软——女人湿漉的衣衫还在滴水,勾勒出婀娜柔枝的身形,浓密秀美的一头乌发差不多被风干,刻意仿男的剑眉也卸了,露出原本细柔的婉转娥眉。尘泥虽弄花了脸,可却遮盖不了那副动人心魄的花容月貌。
他要溺没时在水底遇到的水中仙子不是幻觉?那个空灵飘逸,把自己往上拖的仙女是她?
独孤珩看得晃神,呼吸一滞,猛摇头让自己清醒,王知彦的尸身尚在跟前,他没工夫去盘问她的身份、去惊叹她的美貌...连着感激的话都堵在嗓子里。想起自己让一堆大汉围殴她的暴行,后悔惭怍得脸都青了。
两人去附近的村落寻来打火石和陶瓷坛,合力将王知彦火化。一桩大事了结后,独孤珩打算带着黛云软按原计划先京再说。首先,定北侯之子在进京朝觐的途中被暗杀可不是小事儿,到了京城就得立刻上报皇上。其次,他现在没了守卫保护,也需速速到京城伯父家中寻求庇护。
独孤珩找到附近的小镇,当了身上唯一的和田玉佩换取现银。然后拉着去黛云软去买了两身干净的衣裳,再到客栈填饱肚子。
美人一身素缟,淡淡如水。哀伤不语的神态,更显风露清愁。
独孤珩以为她初次经历这种杀戮场面,还没缓过来,于是出声安慰了好一番。
黛云软有些艰难地启齿道,“独孤公子,可否借我点银子……我想带着直接王二公子回幽州去。好让他早日魂归故里,入土为安。王二公子是替我挡箭才耽误逃生时机的...我万死难辞其咎。”
独孤珩自是不依,一来他不放心她一个弱女子赶路,二来他舍不得放人。他好言说,“还有十天就是万寿节了,你乃目击一切的唯一证人,得随我进京为知彦兄申冤才行。知彦兄是定北侯的嫡次子,又是朝廷命官,不能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
“你说的是...若能早日查明这次暗杀者的身份,王二公子泉下有知,才会瞑目。”黛云软强忍着泪水。她虽然畏惧朝廷,但是为了王知彦,她明白自己不能再怯懦躲避。
美人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独孤珩忍着心头意动,“远...姑娘,你真名叫什么,为何女扮男装?以远山公子的身份示人?之前多有冒犯……”
黛云软不好言明真相,只能拿出之前郦老雁同自己对好的说辞搪塞,“我叫...小字柔嘉。自幼丧父丧母,世道艰难,生存不易,怕遭人欺负,就干脆以男装行走江湖。”
“柔嘉?可是‘天降纯嘏,笃生柔嘉’的‘柔嘉’二字?”
黛云软点点头。
独孤珩反复念了几次她的名字,终于又回过神来叮嘱道,“柔嘉姑娘,知彦兄为你挡箭的事儿,从此你知我知就好,不要再让第三人晓得了。我怕...定北侯一家会因此怪罪于你。”
“可是...”
“没有可是。这群杀手不是冲着他来的,就是冲着我来的。如果知彦兄没有及时为你挡住这一劫,现在白白冤死的就是你。当然,如果那些人真是因我而来,是我连累了知彦兄,我会用余生去负荆请罪的。”
独孤珩还没到京城,定北侯府与幽州刺史家进京遇袭的消息就传到了京城。因是为皇帝献寿才出的事儿,天子不能不理。勃然大怒,当即向三司使下令全力追查。
裴赴远与卢霄等人在小楼里听戏喝茶,表弟范嘉璿跟同窗们刚好也在,朝楼上雅间的哥哥们打了招呼,就坐在楼下议论起了近来的朝野热闻。
“找到人了吗?”范嘉璿碰了碰同辈的胳膊。
“听说幽州刺史家的公子独孤珩已经被国丈爷接回府了。但是...定北侯家的二公子王知彦却不幸遇难了。”
另一位同砚也哀叹不已,“来的时候浩浩荡荡二三十个人,现在只剩两儿。”
“剩两儿?还有谁?独孤公子的侍从?”范嘉璿追问。
“不是,是一个叫什么远山公子的。这人是定北侯门下的幕僚,不是幽州刺史家的。他俩也是福大命大,落难后在码头上遇到了大长公主回京的凤船。被大长公主给救下了。”
楼上的裴赴远饮茶的动作忽地顿住,自喃了一声,“远山——”
他以前也叫远山呢。而唯一一个这么唤他的人,到现在还下落不明。
第23章
因柳生绵随大长公主重慈替亡夫回乡归葬,在返京途中偶遇了孤独珩和黛云软,便去求了重慈的恩允,将落难的二人邀上了船。早在复宠前,柳生绵就想明白了,与其一辈子以色事他人,还不如转换思路,成为班驸马那样给公主办实事儿的心腹。他正愁怎么扶植为自己所用的新人呢,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经柳生绵的引荐,孤独珩和黛云软二人也见到了这位全天下一等一尊贵的女人。长公主年逾四十,因一直以来养尊处优,保养得当,看起来左不过三十出头。秀眉凤目,百媚横生。玉颊朱唇,更是明艳无匹。举手投足间的慵懒逸态,流露出的风情万种,乃凡俗人等不可企及。
她府上面首二三十,从不缺黛远山这样的玉面书生。在他们还拥有那股子不受世俗污染的纯净气质之前,她倒是乐意宠幸一番。以后,泥淤荷花了,丢在一旁就是。想留下的,她偌大的公主府,闲人还是养得起的。忍不住寂寞想要自由,想要离开的,她大方遣一笔钱,好聚好散就是。
公主的凤船刚抵达京城,独孤珩就十分君子地敲响了黛云软居住的客舱,希望她下船和跟自己一起走。黛云软虽对独孤珩之前的黑手耿耿于怀,不想与他接触过密,但为了王知彦,还是坚定道,“咱说好一到京城就去替王二公子申冤作证,自然得一起。”
“我来提醒你跟我一道走,是因为我怕柳生绵借口劝你去公主府做客借宿。你是不知道,你可惹麻烦咯。”
“麻烦?”
“我看啊,大长公主瞧上你了。十有八九要纳你为面首。”
“这可怎么行呢。我是...我是什么身份,独孤少爷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可是大长公主跟柳生绵不知道啊。所以啊,我才想带着你早点离开,先去投靠我伯父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