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守了半日无果,太阳也将要下山了。黛云软亦站得有些累了,打算打道回府。她不知道的是,看起来肃穆冰冷的大理寺,内部已经热火朝天了,大家都在传官署外站着位面凝鹅脂,绝美脱俗的小娘子。那些进进出出的男人们表面上不苟言笑,甚至让黛云软都有些畏惧,私下里却气氛高涨地探讨着她是哪家姑娘,有没有婚配,今日又是为谁而来?
时任大理寺少卿的房鸿渡听得也有些好奇了,他百无聊赖地翻阅着卷宗,忽然对随从朱三道,“裴世子不是说今日命人送尚书省的文书过来吗?天都要黑了怎么还不来?咱们去门口等等吧,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朱三:......你那是为了活动筋骨吗?
房鸿渡往大理寺门口挺拔一站,果然见石墩旁有一抹倩丽的身影。本来他还有些不以为意,以为是同僚们将略有姿容的小家碧玉夸大成了燕笼月那般的明艳大美人,出来亲眼一睹,果然是天人之姿,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从小生活在帝京,什么样的名媛闺秀没见过没听过,竟不知还有此等养在深闺无人识的绝色。
如此妙龄佳人,只身站在大理寺门口,神若秋水,眉心轻蹙,不消说也知道是有重重心事压在心头的。房鸿渡正想上前搭讪,帮姑娘排忧解难,谁承想被一锦衣华服的男子给先一步截胡了——“黛姑娘——你可叫我好找啊?!”
黛云软循望过去,原来是独孤珩寻来了。他从皇后宫中出来,一回国丈夫府就看到了黛云软的留信,说是去赴柳生绵的约了。他早将黛云软视为日后的娇藏爱妾,自然不放心,于是解渴茶也不喝一口,带着马车马夫就匆匆出门找她去了。
“咱们先去趟成衣铺吧。我晚点再向你解释。”黛云软有些担心成衣铺入夜会打烊。
“嗯嗯好,咱们走吧。”独孤珩临走前,颇有深意地望了眼脚步悬在空中的房鸿渡,以他做了二十年男人的直觉为鉴,刚才要是他在十米开外不喊一声嗓子,那站在石阶上的男人肯定已经搭讪上了他的黛姑娘。
秦岁晏策马扬鞭,姗姗来迟,与正在上马车的黛云软擦肩而过。不过匆匆一瞥,须臾犹豫后,勒马回身。刚才那秀挺的侧颜,好熟悉!雾里看花,水中捞月,似乎与自己记忆中过目不忘的某张脸重合了!是自己眼花了?看错了吗?世子的那位女恩人娇弱胆怯,怎么可能有能力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帝京呢?
天色暗暝,他因战场负伤落下了些容易昏花的眼疾。或许,真是自己认错人了吧。
“秦副将,你怎么才来啊?”
房鸿渡的呼唤打断了秦岁晏的思考。他这才回过神来,匆匆递上文书。
第26章
换回男装的黛云软自然没有跟独孤珩说自己寻裴远山的事儿。只道出了今日下午的事端,站在大理寺门口只是因想寻找走散的柳生绵,刚巧路过而已。
独孤珩不曾有疑,将黛云软送回了国丈府,嘱咐道,“黛姑娘,咱们明日就出发回幽州了,你今夜早些休息,养足精神。我等下还要跟几个堂兄弟去参加皇亲士林间的游园夜宴,晚点再回来。”
“那你少喝些酒,明日别耽误了。”
黛云软是担心他喝酒误事,但在自作多情的男人眼底,却听出了另一番滋味。
回了房,她修书一封给柳生绵,道声人已安好回到住处和珍重,为今日这个匆促的见面画上完整的句号。末了,为了让柳生绵彻底死心,终于还是将已被定北侯招婿的事情拿出来做挡箭牌。当然了,她措辞委婉,表面上客套说想邀他参加婚宴,实际上则是斩断他让自己当面首伺候大长公主的念头。
今夜的游园夜宴设在颐和山半山腰,背靠沧海楼,是俯瞰帝京夜景的绝佳景台。园中一束束石榴红彤似火,与灯笼烟火相辉映。弹唱的艺人、备厨的奴仆与斟茶倒酒的年轻侍女们早已就位。宾客们也陆陆续续从各处抵达。有的才在家熏香打扮,有的刚从官署下值,更有的一放课就打马奔来。比如,英国公国家的小少爷范嘉璿。他怀揣一包桕油烛,环顾一圈儿,见独孤珩身旁没有黛远山,便上前问,“请问远山公子怎么没来?”
“哦,远山想着明日要动身回幽州了,所以今晚想早些休息,养精蓄锐。”
后面跟来的独孤珏问,“嘉璿,你手里这一包东西是什么?我今儿早上就看你拿在身上。”
“是给远山公子留作纪念的,以为他今夜会跟着来,所以就先带来了。”
独孤珩说:“不如我替范四公子你转交给远山吧。”话毕就想伸手去接那一包神神秘秘的玩意儿。
“不劳烦独孤郎君了,明日长亭送别,我也一道去,介时可以亲自给他。”范嘉璿有自己的坚持,忙缩手避开。
见状如此,独孤珩也不好多说什么。哼,你这小子送她东西又如何?反正还不到幽州她就是自己床榻上的女人了。
秦岁晏办好差事,越想越觉得有必要跟裴赴远报备一下今日所见。刚赶回到裴府时,恰巧和主子错过。世子已参加游园夜宴去了。
裴赴远到了颐和山,众多同济鹏簪朝他打招呼。他或点头一笑,或回对方一个相见礼。范嘉璿见表哥了,笑逐颜开,忙上前寒暄。
“你手里头拿的是什么?”裴赴远也注意到了范嘉璿手上用粉蜡笺包着的东西。
“一包桕烛而已。”
“桕烛?你出门带着它做甚?”
“哦,想送给我的一位朋友而已,但他今天没有来。”
什么朋友需要范嘉璿送蜡烛这种日需的东西?莫不是什么家徒四壁以至凿壁偷光的寒士穷书生?可是今日来赴会的人在京中都是非富则贵的存在,范嘉璿说以为那人可能出席,想来也不至于是个身份门槛那么低的。
“难怪用那么名贵的纸张精心包蜡烛,原来是送礼的。还真是礼轻情意重啊。”裴赴远打趣一句,在侍者的引领下坐到了席间。
范嘉璿紧跟其后,“这才不是廉价的蜡烛,呃,当然确实不算贵。不过,这是表哥你扬州产的桕油烛,我一天之内在帝京搞到它也不容易啊。”
“扬州产的桕油烛?”裴赴远微微一怔,“帝京的香蜡铺有的是桕烛卖,干嘛非要送人家扬州的?”
“因为只有扬州产的才有桂花味儿啊。”
扬州产的桂花味的桕油烛?裴赴远脑海中电光一闪,将要尘封的某个遥远记忆忽地被唤醒。终于将这款蜡烛关联到了某个具体的人身上。
他以为这只是巧合,于是云淡风轻地问,“所以嘉璿,为何执着要送此人这支蜡烛呢?”
“唉,还不是之前夸下海口说要在朋友离京前帮他寻一个人,再请那个人把这种蜡烛寄给他。我虽然没帮朋友找到人,但是趁他离开前搞一包这个蜡烛还是绰绰有余的。诶,表哥,你官脉甚广,不如你帮我找找那个人呗。”
裴赴远还未应承,就被姗姗来迟的房鸿渡等人唤了一声。
正在亭间推杯换盏的卢霄也闻声走来,“房兄怎么这么晚来?你可是从不迟到的。”
“还不是打探漂亮姑娘去了。”房鸿渡身后的薛贺文掩扇一笑。
卢霄来了兴致,“哦?整个帝京的名门闺秀还有谁是你房鸿渡不认识的?”
房鸿渡被打趣也不恼,振奋道,“今日下午,大理寺门口来了位世间罕有的天仙儿。真是可惜,我抽空出去一睹芳容的时候,刚好被人给接走了。”他说着,目光却渐渐聚焦在了不远处跟人举盏交谈的独孤珩身上,“诶,那人是谁?今日就是他把那赛天仙儿的姑娘给送上马车带走的。”
众人顺着房鸿渡的目光回头望,范嘉璿说,“哦他啊,他就是幽州刺史之子独孤珩啊。之前来京途中遇刺大难不死的就是他。”
薛荷文问,“房贤弟,你说那赛天仙儿的姑娘该不会是国丈府上的千金们吧?”
“应该不是。若国丈府有这般风姿秀美的小姐,以国丈爷的性子,早就他替女儿四方扬名,张罗贵婿了。而且,我好像听独孤珩称那小娘子为戴姑娘……”房鸿渡有理有据地否定说。
“戴姑娘?该不会是戴太后娘家的侄女儿戴雅篆吧?听说她之前因病一直寄养在城郊的佛寺内,这些日子才进京。”
“不会吧,独孤珩也是才来京城,他怎么会认识戴太后娘家的小姐?”卢霄渐渐放低音量,“而且我听说太后娘娘此刻将这位闺秀接入京城,是为了给天子选秀的。”
身为魏阙才俊,为了一个小女子你一言我一语费如此口舌,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热烈探讨时政大事儿呢,裴赴远看了都直摇头。范嘉璿提议说:“房少卿若实在好奇,直接去问独孤珩不就好了?”
“不可,不可。”一来,他跟独孤珩本就互不认识,二来,他有自己公子仕人的矜持。私底下悄悄打探便罢了,哪里有初次见面就问人家身边女子是谁的?万一真是他来京城后的通房相好什么的呢?多尴尬。
蠡老亲王落座后,今夜酒宴正式开始。大家各坐各位,乐坊的艺人们也登台起乐奏舞。裴赴远还是不忘对小表弟关怀道,“你刚想说什么请求接着说。”
范嘉璿朝他感激一笑,“表哥,你可听说过远山公子?就是跟独孤珩一样大难不死的那个定北侯府的幕僚。”
裴赴远略略点头,“然后呢?”
“我的那位清交素友就是他。虽然与他仅有两面之缘,不算深交,但我还是蛮欣赏他的。与我差不多的年纪,就敢只身闯荡江湖,且才名远播,气质纯净,真是难得。”
“远山……黛远山?”裴赴远喃喃着,若有所思。
范嘉璿答,“对,远山公子他就叫黛远山,而他要寻的朋友也名唤远山,不过跟表哥你一个姓,姓裴,裴远山。”
向来泰然处之的裴赴远瞳孔地震,听小表弟接着描述,“这裴远山大概二十三四岁,是从扬州来帝京任职的。若非黛远山兄弟说这人是去年在北方跟他结识的,而且又是在三司机构内就职,仅仅是个芝麻豆大的小吏,我都险些以为他要找的朋友是表哥你了。”
裴赴远恍然大悟!心底有六分确信和四分近情情怯的紧张,那么多的蓄意和巧合,都在证明一个事实——这黛远山一定是他派人寻遍北国的黛云软!他曾以远山为名欺哄她,而扬州产的桂花味儿桕油烛是仅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暗语。女暗卫雪翰传来的消息说黛云软被突然冒出的娘家亲戚带去了北地的故乡,而那远山公子刚巧是年初发迹于幽州的!
所以,她是不辞辛苦、路远迢迢地来找他了?心跳加速跳动的裴赴远倏地起身离席,迫不及待想要去见她,一刻都不愿忍耐。范嘉璿赶忙追出去问,“表哥你去哪儿?”
去哪儿?
去给你找嫂子。
内心翻江倒海表面上却轻描淡写地摸了摸范嘉璿的脑袋,“我府上还有些事儿忘了处理,你替我跟蠡王爷和卢霄他们说一声我先走了。”
裴赴远刚唤温玖去牵宝骏,秦副将正巧赶来,将今日在大理寺门口偶遇疑似女恩人的事儿禀明。秦岁晏原以为自家主子或许会露出一丝惊喜,谁曾想他依旧是那副恬然淡定的样子,“知道了。”
??你倒是给点反应啊?这半年来是谁不准雪翰回京还不断增遣人手去北方找女恩人下落的?
秦岁晏见温玖从马厩里牵来宝马,而晚宴还未过半,便问,“主子,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国丈府。”
嗯...而且是夜潜国丈府.......
第27章
比起郭城众坊的不夜繁闹, 贵族权臣们居住的内城则雀静了许多。黛云软早已经潜入了梦乡。借着朦胧月光,凝望着美人恬静柔和的睡颜, 坐在床侧的裴赴远终于按捺不住沸腾的心情, 隔着空气轻轻摩挲起了她娇嫩的玉颊。
他不忍惊扰她安睡。想到她因自己与定北侯的宿怨,险些跟王知彦一样成为刀下亡魂,无辜被害, 心中登时悔恨交织,辗转难安。就在前两天,他甚至还对她动过杀心!天知道, 若她的芳魂被斩于白露横江之地,他该有多痛心断肠。
翌日清晨,黛云软早早起了身, 并未察觉异常。穿戴好男衫, 便想去看独孤珩收拾好没有。独孤珩昨夜醉酒,此刻正在喝醒酒茶。本来还想回去再补个回笼觉,但见黛云软已经拾倒好了,便不好意思再拖延, 强打起精神, 与她去前厅向国丈爷辞谢。
几个独孤家的堂兄弟手折杨柳,一路相送到十里长亭外。半道上范嘉璿也赶来了。日风和暖, 在众人帐饮歇脚时, 他拉着黛云软去了依依垂柳旁, 将那一包桕烛交予黛云软,很是歉意地说道,“远山公子, 之前是我范某逞能了, 范某没能在这三天内替你找到你的那位朋友。我想我们或许搞错了一些方向, 他大概不是三司官署的,甚至远山只是化名也不好说?你说希望那位友人寄桂花味儿的桕油烛给你,我如今虽未能帮你找到他,但扬州的这款蜡烛还是替你弄来了。希望你能喜欢,也能减轻些我心底的惭愧。”
“范公子有心了。”黛云软收下了范嘉璿的心意,并宽慰说,“范公子不必因此歉疚。你不嫌麻烦,肯帮我寻人,早就已经给了黛某我宾入如归的感动。此番入京,有幸与范公子结识,是黛某的福分。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潇湘我向秦,还望范公子珍重,我们来日再见。”
“唉,此生最憾别离。远山公子,珍重。”范嘉璿拱手回礼,掩盖心中淡淡的失落。
这次回幽州,为了避免再遇到仇家刺客,国丈府硬是给独孤珩安排了二三十个精兵护送。大伙儿行了一日路,趁着天黑前终于寻到了一处落脚的驿馆。
日斜之时,黄云照渔樵,旅舍内攀墙的夕颜凋谢,杜鹃声声凄艾。
离开了国丈府,没了做客他人檐下的约束,独孤珩迫不及待地实施起了占有佳人的想法。总算逮到了独处的时候,他轻悄悄地推门而入,见黛云软独坐在窗棂旁,眉心轻蹙,似有心事萦绕,忙上前表关心,“黛姑娘,这是怎么了?”
见男人靠近,黛云软谨身退后,“咱们都起身回幽州了,还是没有阿葭的下落,心头愈感无望。”
“我想你那仆人吉人自有天相,你莫要多虑。你放心,咱们就算回了北方,国丈府这边儿我还是安排了人继续寻找她的。”
恰好这时,护卫的领头冯七寻来,叩了叩门,说是饭菜已经做好了,请二位下楼用膳。
黛云软对独孤珩说,“独孤少爷,你先去吧。今儿奔波一日,汗湿青衫,身子不爽,我先换身干净的衣裳。”
“嗯,好,那我先下去等你。”
独孤珩深知自己还不能太过猴急,于是先行下楼。反正很多事情吃饱了才有力气……转身离开时,不知腰间环佩落下,被黛云软发现拾起。她追了出去,正要出声叫住独孤珩,却恰好撞见冯七问他,“珩少爷,小的刚也是无意听见,且听得不大真切,是有什么寻人的任务要吩咐给咱吗?”
独孤珩拿起折扇锤了锤冯七,“冯七,下次可不准偷听爷的墙角。没事儿要吩咐你去做的,你们只管保护好小爷我的安危就是了,寻什么人啊?不过一条奴籍贱命罢了。那人待在我那远山‘小兄弟’面前,反而碍我事。”
碍事儿?碍什么事儿?主人家打什么算盘,冯七作为奴才也不敢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