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黛——尼莫点1【完结】
时间:2023-05-22 14:39:12

  话毕,美人又有些伤感,微笑中透着苦涩,“这十年来,亲人们相继凋零,我亦飘零久矣,举目无亲,好似风中柳絮。此刻再食鲥鱼,然一切早已今昔非比。”
  佳人暴雨打浮萍般身世,叫他心生怜惜。裴赴远夹起一块清蒸的鱼肉,放入骨碟慢慢挑刺,平和的语气里字字深重,“世人常说生平最恨海棠无香,鲥鱼多刺,将此二事视为人生之憾事。但很多事情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若有真心愿意弥补人们心头的空缺,遗憾就算不能彻底消弭,或许也能减轻许多吧。比如,娘子小时候怕鱼骨卡喉,会有亲眷会主动替你去骨。而如今……”他忽然抬眸,将盘子里去骨的鱼肉夹去她的碗中。
  如此细致温柔的动作语言,她已然读懂了他还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
  裴赴远想继续说点什么表明心意,可是恭候在外的温玖忽然敲了敲门,推门进来,“主子,戴太后的外甥戴君远公子正在楼下渡口的画舫里喝茶呢,见咱们的船停泊在此,便想请您饭后得空去下下棋。”
  “嗯,你先替我应了他吧。”
  见裴赴远没有拒绝,黛云软心中暗暗体恤起了她的裴郎君,这叫戴君远的是太后娘娘的外甥,而裴远山却是七八品小官儿,官大一级压死人,他想拒绝都不行吧?她不知道的是,戴君远是腿脚不便的残疾,登高爬梯甚是艰难。他今日之所以出门,是为了接送前嫡母的女儿戴雅篆。楼上女眷的宴会他一个男子不方便跟着一道上去,只能在船内坐等。百般聊赖中发现了裴赴远的船,眼睛都亮了。
  饭后,裴赴远让黛云软在雅间内观景、抚琴打发时间,且等他一个时辰,待他回来了再一起等待日落。黛云软懂事地点头,只让他安心去下棋就是了。
  黛云软吃了八分饱,不想贪多。凭栏远眺,只见足下澄江似练,对岸云烟稀淡,翠峰如簇。楼上时不时传来盈盈笑语,倒是热闹。她循声抬头望,不禁感到好奇。约莫是城中小姐们在此聚会吧?遥想当年,她还是江南嘉兴的官家小姐,也曾跟着母亲和堂姐们赴过各种名目的宴会呢...
  在往昔美好岁月的驱使下,黛云软转身走出房门,轻悄悄地上了楼,想要在不打扰楼上各家小姐的前提下,远远一睹芳宴之乐。
  黛云软刚从楼梯上了顶楼,就被廊道前的侍女柔柔唤住,“这位小姐,请您选一顶面具戴上再进去吧。”
  黛云软微微一怔,只见侍女跟前支着一张长桌,上头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妖怪面具。她扬着脖子朝里面打探,隐约见贵女们也都佩戴着面罩。
  这侍女看黛云软打扮不凡,而且气质淡雅高贵,便将她误认为是晚来赴宴的权门千金了,又殷勤地解释道,“这位小姐您是忘了吗,咱们县主说了啊,今日的群芳宴进场前都要佩戴妖怪面具,不然怕各家贵女们趋势附热,捧高踩低,明里暗里欺负和冷落家里官阶低的小姐。”
  原来是帝京的县主在设宴啊,竟然不需要出示名帖?
  “哦我记起来了,我就说嘛,县主不看重门第和出身,真乃帝京闺秀之楷模啊。”黛云软慧黠应对,随手就挑了个狐狸面具戴在脸上,混进了群芳宴的末排位置。
  贵女们斗诗斗对子,投壶比茶艺,玩法颇多。虽然偶尔有明枪暗箭,互相攀比的火药味儿,但大多数时候气氛还是融洽热闹的。黛云软置身其中,恍若回到了黛家门庭衰落之前,香闺绣阁内无忧无虑的日子。虽然...因怕身份泄露,她全程都没有吭声。哪怕吟诗作对、比琴技的时候她明明可以大杀四方,也忍耐住了。
  黛云软暗中观察一圈,坐在主位的少女不消说也是县主了,丹桂渐变色的凤型襦裙,配上镶有金线刺成的牡丹花儿,头顶珠围翠绕,十分光彩照人。另外场上还有两位十六七岁的少女在针锋相对,她们俩不相伯仲,同样的身姿娉婷,才气出众,很是夺目。
  没人注意到,李猷早已乔装打扮,此刻混入了内监中端盘子上菜。既然这屋里有半数闺秀都要参加选秀,更有传说中的未来皇后人选,那他作为当事人,当然有必要提前过来看看。
  坐在黛云软身侧的两位小姐正交头接耳着。胖些地在问瘦些的,“刚才针尖对麦芒的那两位千金该不会是班嬛跟那个才入京不久的戴雅篆吧?”
  “戴雅篆我不了解,但另外一个确实是班嬛,虽然看不见脸,但她的声音和身材,化成灰我都认识,错不了。”
  “瞧她俩之间的硝烟可真是浓啊。今秋才开始选秀呢,如今就敌对起来了。唉,要我说,入宫有什么好的?我听说当今皇上虽然势位至尊,可是长得却又胖又油,样貌并不十分顺眼。而且以前还是个王爷的时候成日里就知道花天酒地,不务正业...”
  正在一旁上菜的李猷:......
  “嘘!你小声些!如此议论圣上,可是要被砍头的!”瘦小姐赶忙阻止胖小姐别口无遮拦,她可不想被牵连九族。而且,你说皇上胖,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否有过之而无不及!
  其实在假扮李朝裕之前,李猷身材精壮,孔武有力,人也精神炯炯。无非是两年前就知道李朝裕旧病缠身,命不久矣了,才火速让自己肥胖起来,形体上做到与他相似,以免继位后引起怀疑。
  李猷正宽慰自己,好男儿不跟碎嘴女计较,却不想一旁穿淡槐色襦裙、头戴狐狸面具的小姐替自己出声道,“正所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若只凭借相貌外表判断一个人,并不全然可取。我以前也以为当今国君不爱功业建设,只喜好享乐,但入京后却在坊间听到了百姓对国君不一样的评价,似乎帝王的口碑正在慢慢变好。所以我想,只若他愿意从善如流,做个好皇上,那他无论长什么样,都是最好看的菩萨相。”黛云软不过是实话实说。之前她对皇帝的印象也确实不好,关于天子的改变,也是后来跟范嘉璿一块儿宴饮的时候听那些文仕举子说的。
  李猷猛地一震,细细看去,只见那梳着流苏髻的小姐气质敦静清雅,谈吐斯文有力,身材体态更是窈窕婉娈。
  他还没缓过神来,毓璃县主忽然起身说,“今日本县主让大家戴着面具一起玩乐一起比试,就是为了防止看人下菜碟的事儿发生,家里品阶低的小姐不敢得罪家世更好的,或刻意藏拙,或蓄意奉承,那多没意思。行了,玩了那么久,也该尽兴了。今日的游戏就到此为止吧。想必各位小姐也饿了渴了,都快摘下面具,尽情享用珍馐美味吧。”
  哈?要摘面具了?黛云软怕穿帮,于是捂着腹部,向已经注意到自己的一瘦一胖的千金道,“突然肚子不适...我先离开一下...”
  李猷匆匆把托盘里的酒菜放好,追了出去,恰好撞见那小姐在楼梯间摘下面具的瞬间!少女肤若凝脂,眉如墨画,眸似秋水,唇犹点樱。比月光之皎皎,胜桃花之灼灼。如此明媚而纯净,让他停滞脚步,忘了该如何上前打招呼。
  “黛姑娘,原来你在这儿呢,可叫小的好找啊。”温玖在四楼仰头望,他井底般的视线并不能将李猷也收入眼底。
  黛云软应声下楼,倩影逐渐消失了在了李猷紧紧追随的眸光里。他低声喃喃,“戴姑娘...戴姑娘...”
  ……
  大内皇宫,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御前总管冯公公迈着小碎步,躬身站去了帝王身侧,交差道,“皇上,奴才打听清楚了,当日参加群芳宴的那群贵女里头,只有一位千金姓戴,想来就是戴雅篆姑娘,错不了。左丞相戴鲁文家虽然不止一个女儿,但戴雅篆是已故的原配夫人所生,颇受太后娘娘关照。至于填房夫人生的那位,名唤戴雅梅,前些天身体抱恙,没能参加。另外戴府还有一些不受宠的庶女,但都不够格赴宴。”
第30章
  住在京郊小园以来, 黛云软与府中的下人们也渐渐熟了。六个婢女,四个外墙的护院儿, 两位厨娘和一位老伙夫。按理说, 本该一等丫鬟贴身伺候黛云软的,但黛云软留意了一圈,最后还是指了五个丫鬟里年纪最小的松春近身伺候。
  至于那最大的婢女, 名唤松善,识得几个大字,又是资历最深的老人, 平日里惯会发号施令的。黛云软见她做派如此,也不算喜欢。
  连日来,山风呼啸, 暴雨滂沱。裴赴远离宫后, 从帝京赶去京郊,淋了头一场急雨,后来撑了三四日,还是倒下了。黛云软连着两日都不见他跟温玖归来, 渐渐茶饭不思。十二三岁的小侍女松春不忍纨质兰心的大姐姐担心, 不小心说漏嘴,原来裴大人在帝京还有一处宅邸。
  黛云软稍感错愕, 因为这些日子以来, 裴赴远不管如何早出晚归, 最终都会住在她隔壁。此院儿到帝京大概十多里路,日日往返也是辛苦。
  黛云软忽然惊觉不对劲儿,“松春, 那...裴大人应该是没有成亲的吧?”
  小丫鬟摇摇头, 正想说不, 却被端着茶盘进来的大侍女松善呵斥住,将她吓退了出去。
  黛云软感受得到,这个叫松善的婢女表面伪装的客气,某些瞬间流露的眼神却并不友善。
  松善一边斟茶,一边盘算,既然帝京有官宅是松善先说漏嘴的,以后世子追责起来,也不关她的事儿。于是客客气气地说道,“黛娘子,咱们裴大人当然还没有成亲啊。奴婢原先就是在帝京裴府当差的,因大人买了这处西郊别院儿,想挑些入府时间短、底子干净的奴仆来伺候,管家才将我安排过来了。裴大人以前并不常来这里,我也不大了解主子的事儿,不过...我听裴府的下人们说过,裴大人是有亲事在身上的。”
  “刚才你见我问松春,就应该知道裴大人并没有告诉我这些。那你又为何违背自己主子,将一切告知给我听?”黛云软站起了起身,审视起了眼前或许别有用心的婢女。
  松善也没有想到一向瞧着柔弱的黛云软会突然那么冷静犀利。她连忙跪下,惴惴不安道,“奴婢只是觉得黛娘子单纯善良,享有知情的权利,不应该被隐瞒。咱们同为女人,奴婢将心比心,自然更愿意为黛娘子着想。”
  “你当真如此想?”
  “当然...”松善有些心虚地垂下了头。
  松善想着,男人都精明得很。世子以后要袭爵王侯之位,门当户对的正妻还没嫁过来呢,后宅就先纳妾了也不太好,所以这才暂时将如此貌美的小娇娘安排在外头的吧?虽嫉妒黛云软能让自己主子牵心挂肠,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才貌双全,确实不输京城的大家千金。
  唯一令松善感到不解的就是温玖吩咐过他们这些园子里的奴才,不准在黛娘子面前多嘴,透露世子真正的身份。罢了,罢了,松善假惺惺道,“黛娘子,您且安心在这儿住着就是了。咱们大人也不想委屈您一直在外头,他是有苦衷的,估计是想着将嫡妻迎娶进门儿后再好好安排您呢。”
  “行了,你下去吧。”黛云软有些心烦意乱,只想一个人静静。
  待裴赴远从高烧中辗转醒来,第一件事儿就是吩咐温玖去西郊报个平安。温玖嘿嘿道,“主子放心,小的刚从西郊回来。跟黛姑娘说了您最近忙公事去了,所以晚上没有回去歇息。”
  “没说我病了让她担心吧?”
  “您放心,自然没有。”
  “那就好。”裴赴远将苦涩的中药一饮而尽。
  “不过,我瞧着黛姑娘心情挺低落的...”温玖担忧地挠了挠头,又突然往好了想,“想来是在犯相思,记挂着主子您呢。”这才转忧为喜,嘿嘿一笑。
  裴赴远轻轻漾了一下苍白的嘴角,心底盼着自己能早早康复,待痊愈了再去看她,避免将病气过给她。
  雨歇云散,林间泥土湿润,郊外的空气清新醉人。裴赴远策马抵达别院儿时,黛云软正在亭子里摘菜。这是厨娘早晨从附近田庄里买来的鲜绿豇豆。掐成小段儿小段儿的,会发出一声声脆响。见黛云软在做本该下人们做的事儿,裴赴远瞬间不悦,以为是奴才苛待她。正要叫厨房来发问,就被敦婉的黛云软拦下。她解释说是自己成日闷在园子里闲得无聊才主动揽活的。裴赴远这才作罢,覆住她的小手,“娘子你的这双手在我这儿很娇贵,是用来写字画画,刺绣插花的。洗手做羹汤的事儿不用你操劳。”
  或许是因为听说他早有婚事在身,黛云软并不敢承他的情,缩回手,转移话题,“听温玖说裴郎君最近都很忙?”
  裴赴远点点头。
  “那你晚上都宿在哪里呢?可是在帝京还有宅子?”
  男人一怔,沉默了些许,复又承认道,“嗯,在帝京还有一处官宅。”
  以前是她没问,如今既然问了,他也不想再继续加码欺瞒。裴赴远发现,越是在意她,谎言只会越让他惶恐。都说千里之堤,溃于蚊泬,他忽然有些害怕了。
  “裴郎君总是公务繁忙,既在帝京有住处,也不必日日跋涉来这偏远的西郊...”黛云软别过头去,并不直视他的眼睛。
  裴赴远愣了愣,细心察觉出她今日的情绪不同以往。直觉告诉他,她心底有事儿。既然她不肯透露,那他便从别处下手。裴赴远命温玖去盘问那些下人这几天院里可有让黛娘子不顺心的事儿,温玖照做,却也没得出个所以然的结论来。
  西郊别院儿的后山榴花欲燃,红彤似火。黛云软闲来无事穿行其间,小侍女松春从后门儿小跑了出来,左手提裙摆,右手举着一份信笺,“黛娘子,有幽州的书信快马加急来了。”
  想来是郦爷爷收到自己报平安的消息了,所以回信一封。连日驱不散阴霾的黛云软终于展露笑颜,拆开信封,可铺开信纸后,面色却凝重了起来。原来,独孤珩回幽州后不但扭曲事实,将王知彦主动挡箭之举篡改成了黛云软出卖,还揭露了她女扮男装之事。丧子之痛本就蒙蔽了定北侯的双眼,当初被小小女子的男装糊弄,企图让自家女儿嫁给她,更让王勖恼羞成怒。当即下令要将黛云软活捉回去,任他亲自处决。郦老雁信中的意思是,叫黛云软暂且去左丞相戴鲁文府上躲藏一段时间,等他想办法在定北侯府的监视松懈后出来再说。戴鲁文是当今戴太后一党的主要人物,当初请郦老雁从皇陵回宫的人就是他。
  郦爷爷受自己牵连,如今的处境肯定很艰难。黛云软忧思重重,食不知味。裴赴远回别院后,她却强颜欢笑,装没事人一般,不想他跟着烦恼。她以为,这裴郎君为了自己已经触犯了锱铢必较的独孤珩,若因她再背上窝藏的罪名,岂不是又要得罪定北侯。不说影响官途,就怕连个人安危也得不到保障。
  也许,是时候该离开了。
  再说了,裴郎君还有亲事在身。她虽心仪他,她虽是罪臣之女,她虽有过一段没有婚姻事实的婚配史,但却不代表她甘愿成为他的外室,更何况是在明知他蓄意隐瞒的情况下。
  天色未晞,晨露细细密密地缀在红肥绿瘦间。昨夜就偷偷收拾好行李的黛云软蹑手蹑脚地推开了院门儿。望着将沉的半轮月,她花容愁悒,心头因别离而不舍,脚步却十分决绝。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黛云软站在渡口等船,心里拿定主意,看第一艘客船是去哪个方向的,她就去哪儿。若是背离帝京方向的,那她就冒险回幽州面见定北侯,既为了早点请罪,也为了早日澄清真相。虽然...她如今还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让王家更相信自己,而不是信任危言耸听的孤独珩;但若是往帝京行驶的,她就按照郦爷爷说的,去帝京投靠戴丞相,尽量听郦爷爷的安排,不给他老人家添乱,一切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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