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独孤珩始终就没委托过国丈府去沿河打听黛云软的侍者的下落。在他看来,阿葭那家伙之前在船上就寸步不离地护着黛云软,而且对自己的眼神极其犀利不善。若是真把这样一个武功不在自己之下的保镖给找了回来,他还如何能近得了黛云软的身?
侧身站在楼梯间的独孤珩余光瞥到了身后的一抹青色衣衫,霎时间僵硬住了。反应过来后懊恼不已,“黛姑……黛公子你听我解释...”
乍然意识到自己被欺骗的黛云软眸光寒如冬月飞霜,音色低沉似雪窖冷泉,“我就知道不该对独孤少爷的品性抱有期望。”
她转身回屋,就要反锁木闩时被手疾眼快的男人用力拦住,“柔嘉姑娘,你误会了,我早就让国丈府帮忙寻人了,刚才只是冯七问我需不需要他也帮着找人,我心想专人专事儿,他要护送咱们回幽州,哪里抽得开身一心二用?”
“独孤珩,你不要再假仁假义了。之前在幽州你就对我暗下毒手,为人手段实在卑鄙。若非为了安全护送王二公子的骨灰回去,我定不愿与你有任何往来。”
“你……你已经知道了?可是柔嘉姑娘,我那时候并不知道你是女人,若我早一步知道,对你怜爱有加都来不及,怎么会舍得派人伤害你呢。”独孤珩惭愧难当,但还是暗含威胁地说道,“柔嘉姑娘啊,你就让我进去吧。咱们如此僵持着,只会引来越来越多的人旁观,到时候人人都知远山公子是女子了,你可别怨我啊。”
“你在要挟我?”
黛云软抵着门的手一瞬间有些松动了,独孤珩趁虚而入,对着身后目瞪口呆的冯七嘱咐道,“你给我看紧门口,不准任何人来打扰!”
麻溜地反锁门窗后,独孤珩对着被逼入死角的黛云软道,“柔嘉姑娘,原来我也想与你慢慢来的,但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的所谓面目,我还真怕你就此跑了。我独孤珩是幽州刺史的嫡子,堂姐贵为皇后,伯父又是国丈。你若跟了我,从此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何须再假扮男人抛头露面讨生活?今夜,就让我们生米煮成熟饭吧!”
黛云软朝着这个企图侵犯自己的男人一巴掌抡过去。看似娇弱的女人在险境中迸发出的力量让独孤珩措手不及。火辣辣的疼痛让逐渐撕下君子伪装的男人终于恼火了,像个猛兽一样将女人压倒在床榻,无视女人的叫喊和抵抗,一心想要痛快宣泄压制了一路的欲丨念。
“砰——”的一声,惊雷般的巨响,冯七被人一记凌空飞踢连同碎裂的木门掷到了两米开外。欲行不轨的独孤珩被吓得一个激灵,匆匆起身应对。只见一身高八尺的男儿破门逆光而入,就算一袭常服也难掩清贵俊雅。
“鄙人今夜投宿此地,方才路过走廊,听见有女子呼救。心想能在驿站落脚的,都是曜朝同僚,怎么能在天子脚下干出这样的龌龊事儿?实在是有违冠盖者的身份。”此人虽以‘鄙人’自谦,可是语气里却始终透着一股身居高位者优雅从容、不紧不慢地奚落和嘲弄感。
“我可是国丈爷的亲侄子,当今皇后娘娘的亲堂弟,你是谁,竟敢在这儿多管闲事颐指气使,坏了我的好事儿!”懊恼的独孤珩扭头瞪着好事者,直到看清了那张俊脸的主人是昨晚夜宴上远远一窥的广陵王世子裴赴远,嚣张的气焰霎时间就弱了三分。“你……你是...”他话还没说完,裴赴远一颗石子投射过去,顷刻封住了他的哑穴。
“姑娘,你没事儿吧?”处理完了碍事的,裴赴远踱步走到发丝披散的女人跟前,这时才发现对方那一双星眸里盈满了水花。那是交织着震惊、惊喜和委屈的目光,直击他坚固躯壳下最柔软的心脏。
他顾不得三七二十,将她拦腰抱起。独孤珩想要阻拦,却被裴赴远身后赶来的副将用剑抵住颈项。而楼下的国丈府护卫们,也早就被裴赴远的人给牵制住了。
黛云软痴痴然地望着正抱着自己的男人,想要确认眼前人果真是那个日思夜想的男儿吗?真的不是错觉吗?想张口说点什么,想将积累了大半年的话似开闸的苦水诉诸,可临到嘴边,又茫然顿住。只能用眼睛,直勾勾的,片刻不离地盯着他。生怕一眨眼,眼前人就换了样。
第28章
江水悠悠, 夜雾弥漫在芦苇荡内。裴赴远将黛云软抱到渡口旁停下,他关切道, “这里安全了。娘子, 你没事儿吧?”
“裴郎君,真的是你?”她仍感到不可置信。
“是我。”裴赴远的眼神坚定而温柔,随后语气又有些自责, “都怪我来迟了,若早一刻出现,绝不让那登徒子碰到你分毫。”
“这怎么能怨你呢。若没有你, 我恐怕早已经失了清白。”感到后怕的女人不由带着哭腔,“不过,能在离开帝京的途中与裴郎君相遇, 真是柳暗花明, 天无绝人之路。你今夜投宿驿馆,是才在外地办差回来,要回帝京去?还是刚巧从京城出发?”
裴赴远微微一怔,避重就轻说自己在外办劳碌许久, 刚好要回京交差, 恰好路过驿馆,也是万万不敢奢想能这里与她偶遇。黛云软当然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以为是上苍怜悯自己, 在自己将要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时, 让他从天而降。
“对了,黛娘子,你怎么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帝京?半年前我有位同寅恰好去路过甘州, 我请他代我去黄家村探慰你, 可村里的人说你被娘家的亲人接去了北方的家乡?”
“你...你后来去找过我?”黛云软闻言, 睁大了那双水盈盈的美眸。原来...并不完全算是自己单方面的奔赴。望着眼前人,她忽而伤感,低眸倾诉起了分别这些日子以来的桩桩件件。黄阿春战死在了黄河边儿上,村里遭土匪洗劫了,她女扮男装随娘家来的亲友郦爷爷去幽州居住了一段时间,然后抵京前又波折历险……当然了,她并不敢袒露自己主要是因他才来的帝京,只含蓄说,“多亏了当初裴郎君的鼓励,受你的影响,奴家才敢踏出周览四海名川的第一步,丈量天地之大。来到帝京,一是为了睹国都之繁雄,二是想顺便探望探望裴郎君,知你一切都好,我亦心安了。不过,还不知道裴郎君究竟是在哪个衙房公署当差?我托人寻遍了三司,也没有你的姓名。”
“黛娘子,其实我并不在三司机构内,不过是在尚书省混了个小差事儿。”他回答得含糊,然后隐隐有些忐忑的试探道,“刚才娘子说...是你外婆的故交不辞辛苦从帝京找到了甘州,然后再带着你去投靠了幽州定北侯府。冒昧问一句,那位故交可是之前的大内总管郦老雁?”
黛云软很是诧异,“裴郎君你也认识我郦爷爷?”
“郦公公服侍先帝半生,资深望重。不过我官卑职小,并不敢上前攀援结识。去年我就听同僚们闲聊时说郦公公告老还乡了,后来又去了定北侯府上做客。没想到他与你家还有这样一段渊源。”
裴赴远暗叹一句不是冤家不聚头啊。看她那么敬爱郦老雁,总不能告诉她当初自己去甘州就是为了追杀那老阉党的吧,他担心自己在她心中的形象有毁。而且,前段时间因他广陵王府与定北侯王勖的恩怨,还害她也差点跟着王知彦罹难,她若知道了真相,肯定会介怀和疏远自己的。尤其是看她眉宇间因王知彦逝世而流露的痛惜和惋然……
鉴于上述种种,裴赴远决定暂时将真实身份隐瞒,把她安置去了自己在京中的一处小别院儿。还有,他最迟明年年底就要跟抚南王的女儿完婚了。他还没有把握她会甘愿做自己的外室……强行占有她固然不难,但如无必要,他更希望她是自愿跟自己的。
至于黛云软的疑点,问他为何能拿出十万两现银留给她生活?他只好模棱两可地说,这钱是自己向当初在甘州一起办差的同僚秦某人支来的。
黛云软闻言,很自然的将“支来的”理解成了“借来的”,于是自责不已,“那些钱奴家分文未动。待奴家以后回幽州将你留给我的那些银票悉数退还给那人可好?”
“娘子无需责备自己,这一切都是裴某我心甘情愿的。娘子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又没资格时刻在娘子身边照顾与守护。还望娘子不要怪我只能以俗气的金银进行回报。”
此刻,在黛云软的视角里,这裴郎君可真是温润如玉的好人啊。待自己温柔宽和,又甘心默默付出那么多,不求自己能给他什么回应...就连今夜,还不惜为了她得罪权贵……
眼瞅着夜色渐浓,裴赴远忽然柔声提议道,“黛娘子,你随我先回帝京住下吧。我总不能看着你羊入虎口,再回到那个叫独孤的纨绔身边。”
“可是……我需回幽州向定北侯请罪才行。王二公子是为了救我才不小心中箭而亡的。而且,郦爷爷还在幽州等着我,若没看见我跟孤独珩一道回去,恐怕会让他老人家担心的。”
“这样吧,今夜你先随我回帝京再说。等明日醒了再修书给幽州报个平安。待我处理完这段时间的公务,再告假亲自护送你北上。”
黛云软听了有些心动,但还是怕给裴赴远添麻烦。不承想他看穿了她心事似的补充道,“这一切都是我自觉自愿的...”
慢慢升起的情愫似身后长满芦苇的这一脉江水。因晚风荡起含蓄的微波,又因皎月闪烁出热切的粼粼银光。他恳挚地凝望着她。黛云软被他的目光灼到了肌肤,娇赧地低下头,有些不敢直视眼前的男儿。
裴赴远给黛云软安排的别院儿,地处帝京西郊风光最秀丽之境,紧邻长河湾湖畔,占地不大却很是精雅。过修竹,穿花|径,曲折通门。入院儿,白绣球嫁接在廊前,年岁甚古,凌霄花儿爬满窗扉,拂弄云烟。从室内透过幽窗凝望,更是能通过翠微摇晃,感受熏风骀荡。
这些天,裴赴远清晨出去上朝,或散值或应酬完了才回来。偶尔也有白天在的情况。每到晚上,他睡东厢,黛云软睡西厢。以至于让她误以为此处小宅院儿就是他在京城唯一歇脚的家。
帝京偌大的世子府,管家是温玖的父亲温蔡谭,他不明世子夜不归宿都去了哪儿,厨房白做了那上好的参汤,只好抓来儿子打听。温玖嘿嘿一笑,“世子好像是已经七八天没有回府了,放心吧,他日日都宿在西郊的别院里呢。”
清晨,日轮擘水出,庭院内翠霭浮光。黛云软一觉睡醒,三五侍女鱼贯而入,手里各有一个托盘,分别摆放着时下最新潮的襦裙款式和漱玉铺的头簪耳饰。自她家道中落后,一直以粗布麻衣掩盖国色,如今还是她成年来头一次穿回达宦闺秀们才穿得起的华服玉衣。
起初她还愧不敢受,但想到裴赴远昨夜说他今日休沐,要带着她去外头散散心,到底还是收下了他的心意。女为悦己者容,黛云软也不例外。
黛云软选了一件淡槐色的齐胸襦裙,梳了一个流苏髻,仅配上一串紫色槐花簪,已觉足矣。如此温婉清秀,香培玉琢,连侍女们见了,都无不暗叹一句,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倾国倾城貌,惊为天下人。难怪世子要金屋藏娇,还夜夜留宿,寸步不离地护着。
简单的梳洗打扮后,黛云软走向了庭院。而裴赴远早已站在亭心中央等待她。纵使他身为广陵王嫡子,江南全境的顶级权胄,从小见过不少世面,可见到换装的黛云软那一刻,竟被迷得忘了呼吸。她不过是轻轻地描眉涂脂了而已,但配上那与生俱来的淡雅气质和仪度,瞬间就从清纯淡颜的小家碧玉蜕变成了秾丽艳绝的大家千金。明明没有选珠光宝气的配饰,却不依旧失动人心魄的光华。
“让裴郎君久等了,咱们可以出发了?”
她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忙移开眼,保持君子的风度。
“咱们今日游湖吧,游到长河湾去。”
这时温玖从外头归来,向裴赴远汇报道,“主子,小的已经在画舫内备好今日的早膳了。咱们的船等会儿出发的话,游到长河湾去刚好是正午。按您的吩咐,我已经命人快马加鞭在长河湾河畔的长河楼准备了河鲜午膳。即时即刻现杀现宰的鲈鱼跟鲥鱼,肉质绝对新鲜柔嫩。另外,小的刚巧听说今儿中午长河楼那边有达官贵人在楼上设宴,兴许有您的熟人在其中...若不想被打搅,不若让店家将饭食搬到画舫内?”
温玖本不大敢偷看秦副将口中世子爷的那位传说中天仙儿般的女恩人,到底没忍住偷偷瞥了一眼,还没来得及惊叹,就被世子爷的眼神给刀了回去,吓得够呛。
“登长河楼可观赏到落霞与孤鹜齐飞之美景,去都去了,不看看未免可惜。”说罢,裴赴远携黛小娘子出门朝渡口去了。
与此同时,一艘玄金色的画舫从帝京的护城河汇入了郊外的长河湾。
第29章
穿着便衣的禁军统领班耿沿着船舱外|围巡视了一圈, 再次确认安全无误后,才敢回到舱内的“新”主子跟前复命。毕竟, 这位可不似前面那位一样昏聩心粗。相反谨慎多疑, 连只侵犯领地的苍蝇都要抓起来拷打。
今日大长公主崇慈唯一的女儿毓璃县主要在长河湾设群芳宴,邀请了众多京城贵女。两位大热的未来选秀人选戴雅篆姑娘跟一位来自班氏的小姐班嬛也在其中。
皇后独孤天卉早在潜邸时就嫁给了当今天子,多年无所出。从去年开始民间就渐渐传起了一则预言说, 鸠占中宫无所出,帝祚难延国运薄。只待笼中飞金凤,顿开金锁生蛟龙。
后位迟早易主的消息, 传得是人云亦云的。这戴雅篆出自嫡母皇太后的娘家,而班嬛则来自于崇慈大长公主的夫家,是已逝的班驸马的同宗后辈。两位都有良好的出身, 又从小悉心培养, 最是符合预言的“金凤”身份了。
对于现如今坐在龙椅上的天子来说,无论选戴家还是班家,都非他本意。长公主妄想操控他,戴太后试图再起势, 都令他感到厌恶。现如今唯一能做的, 就是韬光养晦,并且想法子制造矛盾, 让她们两虎相争, 互相内耗了。
去年若非他那双生子哥哥李朝裕不识好歹, 暴殄龙位,糜|烂沉沦于床笫之间以至气绝人寰,如今哪里轮得到他李猷狸猫换太子, 坐上龙椅?李猷暗暗发誓, 从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如今定要化身为利刃,捍卫来之不易的王座。
裴赴远的画舫从内湖驶出,溯江而上。
碧波荡漾,鱼跃鸟掠,两岸翠岗重叠,光秃的石壁上一条瀑布从天迸落,缭绕的水汽喷溢出七彩霓虹。此情此景,让黛云软见了,不由心怀旷达,与裴赴远相视一笑。
......
今日的群芳宴设在了长河楼顶层的高阁之上。温玖预先订的雅间则在四楼,面朝广阔的河面,孤帆远影尽收眼底。船只抵达时,侍者刚好备齐河鲜盛宴。
盯着一桌子的菜,这些年来节俭惯了的黛云软有些心疼粮食,“裴郎君点那么多,吃不完的话真是可惜了。”
裴赴远淡淡一笑,净手后替她盛鱼骨汤,“主要是想带娘子多尝尝鲜,下次我多注意就是了。不过娘子放心,就算咱们吃不完,后厨的人也不会浪费的。”
知他初心是为了自己,黛云软接过他递来的瓷碗,有些羞却地低下头,用羹匙把弄着鱼鲜四溢的浓汤。
桌上一道鲥鱼白如银雪,肉质肥嫩,黛云软甚喜。她不禁想起了小时候,“奴家已经许多年不曾食用鲥鱼了。还记得儿时贪嘴,又总容易被鱼刺卡住,外祖父便会耐心的替我将鱼骨剔净,或者将鱼肉打成肉泥,揉成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