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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就要入秋了。扮作男装的黛云软已经在戴丞相的府上借住了半月有余。早在黛云软前去戴府投奔之前,戴鲁文就已经收到了郦老雁从幽州打来的招呼。黛云软按照当初郦老雁的信件内容,隐姓埋名,从此既不是秀颖才子黛远山,也不是柔弱不能自理的黛娘子,而是化名为郦海,郦老雁的小太监干儿子。她当然知道郦爷爷是为了让她顺利避祸才出此计策,不过要说郦海这名字没有半点儿私心她是不信的。郦老雁的郦,海微澜的海……
裴赴远又回了西郊别院儿。庭院中的木樨花渐渐要开了,她却早一步悄无声息地走了。当初她分明很期待做桂花酒酿同他一起喝,可如今却只剩下一张单薄的告别信。多舌的丫鬟他已经处死了,但还不足以泄愤。
裴赴远很头疼,那天的船家说她是在帝京的码头下站的,可是入了偌大的帝京,在挨山塞海的闹市里,她的踪迹就彻底石沉大海了。
心有余悸的松善在亭子中奉茶,双手好几次颤抖,差点打翻茶杯。虽然被温玖呵责了几句“怎么这么毛手毛脚的”,但好在裴赴远的心思并不在这里。
松善心头倍感煎熬和后怕。她也不知道向来清贵温文的世子下起手竟然那么狠辣。当初,世子隐约从告别信中猜到是下人们嘴碎才让黛娘子不辞而别的,勃然大怒。松善为了不受处罚,便一股脑儿甩锅给了小丫鬟松春。松春心智单纯懵懂,还没搞清来龙去脉,见松善言之凿凿,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泄露了世子在京中还有官邸,就忙认起了错。奴仆们都心怀侥幸,认为只要领罪后挨几个板子就行了,却不想松春被护卫拖去了林中,一剑刎了脖子。
想到替自己枉死的松春,松善至今都脖颈发凉。对门阀贵族而言,这天下百万奴籍者的命就如草芥卑微,就如鸡犬低下。把奴隶弄死,在他们看来,也不过是捏碎蚂蚁一样,不值一提,不屑一顾。
第31章
在被“收容”的第二十一天, 黛云软觉得仅在正厅匆匆拜会过一面的戴丞相大概是早就把她给忘了。戴府人口众多,家业庞大, 戴鲁文又日理万机, 每天打交道往来的都是皇城之上象简乌纱的达官要人,哪里会惦记着她这样的小小人物?不过,如此也好, 黛云软更乐得自在。她还没有自信能面不红耳不赤谎话连篇的面对见精识精的庙堂老人。只怕交流多了,反而容易漏出破绽。
通过这些日子以来的观察,黛云软知道自己住的客院顶多算个中等标间, 并不是戴府用来招待上流权戚的。她隔壁客房还有一位借住了半年多的举子,跟她并不算熟,仅仅是路过时微微一笑的点头之交。叫什么牛廉奉, 好像是某位姨娘的侄儿, 大老远从黄州来的。
虽然黛云软再没出过门,但跟戴家的下人们却是混熟了。因为长得俊俏,奴婢啊婆子啊总是格外关照她,什么好吃好喝的都不会忘了她;又因为听说她是个太监, 家丁们也并不嫉妒她的女人缘, 甚至有些同情她。
黛云软才入住客院时总是把自己闷在房里看书或者谱词作曲。渐渐地,跟仆人们熟络了, 时常会帮大家免费代写家书。偶尔也会跟着园丁李老头打下手, 学习园艺。后来就连那个内向不多言的举子也会与她在院中切磋棋艺, 将科考的书籍借阅给她,并且与之谈诗论道。
主人家时常办宴应酬,在大伙儿都忙碌的时候, 她能自由出入厨房偷吃的;戴府修葺新苑儿时, 她也可以混在李老头尾巴后头, 跟园林工匠们修山筑水,栽种花草。这样无忧充实的生活,像极了在嘉兴那段融洽和乐的时光。如果可以的话,她真希望自己能一直留在戴府做个被主人家遗忘的小蛀虫。
“郦海,真是可惜了。若你不是个太监,真应该同我一道参加科考。虽然你没有全面的学习、熟记过经史子集,儒经义理。但我相信,这对你而言并不难。你本身就腹有诗书,基础甚好。唉...”两人各坐在亭中看书时,牛廉奉忽然叹惋道。
黛云软无奈地笑了笑,转移话题问,“明天就是中秋节了,听说帝京的街市可热闹了,年年都有花灯会,男男女女,无论老少,欢聚在一起,通宵达旦。牛兄你不出去逛逛吗?”
“我在帝京没什么朋友,不过,倒是有两个顺路入京、准备一起科考的同乡,他们住在考试院里。今年我们同是天涯异乡人,想来可以中秋结伴游玩。贤弟不如跟我一块儿?”
黛云软在左丞相府里足不出户一月有余,早就想出去透透新鲜空气了。不过外出了就意味着危险的变数增多了,在郦爷爷来京城之前,她还是乖乖做笼中鸟好了。于是她只得出言婉拒,“牛兄,你尽情去玩吧。读书嘛,讲究的是劳逸结合。小弟我生性好静,不喜欢凑热闹,就不跟着去了。”
牛廉奉也不勉强,含笑说,“唉,那行吧,你若改变主意了,在我明日出门前可以随时跟我说。如果还是不想去,我给你捎稻香屯的月饼回来。”
“那小弟可要有口福了。”
忽然,远处飘来一阵琴音。黛云软慧心一笑,虽然不知是何人在弹奏,但这首曲目她可是倒背如流呢。牛廉奉亦被弦声吸引,不仅抬起头来,辨听方向,“这是什么曲子?我在入京路上就听过好几次。”
“哦,这是高阳春大师的《思君不见下渝州》。”黛云软并不居功。
“啊原来这就是今年大热的曲目《思君不见下渝州》啊。可我听说这曲子不是什么远山公子的成名作吗?”
黛云软挠了挠头,实话实说道,“好像那远山公子在其他场合就曾多次公开说过,这首曲子之所以反响空前,完全得益于高阳春大师的指点。若没有他,这就是一首不入流的聱牙诘曲。”
“是吗?反正,无论如何,这远山公子既没有居功自傲,也没有独享美名,人品应该还是不错的。”牛廉奉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得出结论。
听他这么肯定自己的为人,黛云软暗喜。反正正愁没有新听众反馈,眼前这人又甚合自己心意,当即道,“小弟不才,也懂点儿乐理。前些日子行走在坊市间,被胡姬弹奏的异族曲调吸引,甚是喜欢。心里萌生了个能把中原传统与西域胡乐结合的想法。中秋夜牛兄若归来的早,不妨到这亭中来,给小弟一个献丑的机会。”
“贤弟既这么说,我就算打算晚归的,也得改变主意早点回来。”
......
戴雅篆正在小院里弹奏时下曜朝最流行的琴曲,其兄戴君远同几个姐妹在一旁观看。戴雅篆是前夫人翁氏生的嫡女,后来娘家落寞,翁氏也匆匆病逝。没多久,沈二姨娘就扶正了。二姨娘是戴鲁文的表妹,两人从小青梅竹马,不过门户不算高。在当年议亲时,为了仕途考虑,戴家还是选择了彼时家大业大的翁家。
沈二姨娘做了主母后,请人为家中给子女们算命。算命先生说体弱多病的戴雅篆与其父的命格相克,这才以养病为由被送去了庄子。要不是太后娘娘因年轻时受过翁氏的恩惠,总是惦记着年幼的戴雅篆,偷偷教她诗书礼仪,恐怕这左丞相府的大小姐早被养成了废物,跟个乡下丫头似的。
此刻,几个姐妹看着拨琴弄弦的戴雅篆,各有心思。不善的,嫉妒的,或单纯欣赏的。比如,沈二姨娘的女儿戴雅梅正暗暗咬牙,忿忿不平。同样都是嫡女,为何太后姑姑偏偏选中了庄子里长大的戴雅篆参选秀女?为何本该目不识丁、粗俗浅陋的戴雅篆居然能诗会赋、礼仪端庄?可恶,母亲真是疏忽大意了,竟让戴雅篆偷偷学有所成!
忽然下人来报,对戴君远说家中主君寻他议事...
随从推着轮椅,将戴君远送到了戴鲁文的书房。他好奇问,“父亲,你刚下朝吧,可是有什么急事儿?”
“为父得到消息,皇上明日要出宫微服私访。你跟君乐,明天带着雅篆出去与皇上制造偶遇。记住,千万不能表现的太刻意,更不能让班家捷足先登。”
“儿子明白,这就去与三弟和雅篆说。”
中秋节当日下午,黛云软还跟在李老头后面打下手呢。李老头是孤寡老人,一生未娶。虽是土生土长的帝京人氏,不过家中老一辈早就病逝了。他了无牵挂,还是跟往常一样,该干嘛干嘛。
因戴君远明年就要娶妻了,戴府老太太为表重视,命人给她这宝贝嫡孙重新修葺院落。
按照戴君远的喜好和要求,这次工程最大的改变就是开凿了一条水池,引入护城河的活水,打造以水环楼的景致。他之前去过一趟裴赴远在京中的宅邸,早为裴府三面环水、活泛清澈的园景所倾倒。故而趁此机会想把它照搬。
因入了秋,容易掉色的乔木落叶纷纷坠入刚开辟好的水面。李老头儿收到管家的指令,说主子看了不爽,赶紧把落叶捞了。
老头子饭还没吃完呢,就叫上了前来寻他的黛云软替他划桨,也好方便他用捞网清理枯叶。两人沿着水渠一路朝府外划去。
李老头干活儿时,同黛云软闲聊,“今儿中秋,郦小兄弟你怎么不跟牛公子一块儿出去逛逛啊?”
“都说秋风先瘦异乡人,我无父无母,在帝京举目无亲。若今天出去逛了,看到路人们都阖家欢乐,只怕会触景生情,反而生了愁思。”黛云软苦笑着,见要到水渠尽头了,便打算回棹,“可算把腐叶清干净了。咱们回去了不?”
老头方才听了黛云软的话,似乎有些感同身受,“今日中秋,你我一老一小,也算是同病相怜了。郦小兄弟,咱都到这儿了,你只管往外划,随我去打一壶酒回来,咱们喝上一盅。”
天知道,黛云软是无意让矜寡老人跟自己一样有自伤自怜的身世之感的。出于愧疚,她没有拒绝老人让她划桨出府的请求,心头想着,速战速决,绝不过在外过多停留即可。自己应该不会那么倒霉吧,还能一出去就遇事儿?
李猷微服出宫,这次身边跟着的却不是禁军统领班耿了,而是自己扶持的大内高手上官耒。他知道自己的行踪大概早就被当做天价消息卖给了别有用心之人,于是吩咐了好几组宫人假扮他先后出宫,折腾了好大一圈儿,又是换装又是换坐骑,终于溜到了坊间。
黛云软坐在埠头上等前去打酒的李老头,一旁的妇女或背着娃捣洗衣物,或在水里摘菜洗菜。曜朝水质极清极纯,尤其是帝京,护城河里的水是从有神域高山之称颐寿山脉融化而来的,很是养人。
裴赴远今年中秋也没有回扬州,英国公范修早早就让他在国公府过节了。几个舅舅在上朝时遇到他,也时不时提醒他早点到,别又被房鸿渡那小子拉去参加什么文人雅集了。
房鸿渡:啊欠~~
确实,今年中秋房鸿渡也跟往年一样不着家。打算白天先去白鹮坊跟友朋们吃饭,晚上再去愿君多采颉馆儿赴另外一场局。
他正按辔徐行,穿梭在花灯小贩之间,忽然涣散的目光逐渐聚焦在了街角的埠头上。
那小公子看起来很眼熟啊?莫不是以前见过?可是...在哪儿见过呢?哦!他大力一拍脑门,想起来了,这不是那位在大理寺门口站了一下午的小娘子吗!当初因为以为她是独孤珩那纨绔的女人,他还为此惋惜了很久呢。可是独孤珩早就离京了,怎么会舍得不把她带走呢?
第32章
黛云软百无聊赖, 见埠头隔壁早支起了个书摊,想着干脆买几本书回去消磨时间好了, 于是起身挑选。书摊旁本就有两个十五六岁的布衣少女, 翻书很是投入。其中一个拿着一卷书啧啧称赞道,“这本《偃月选集》既有情致风雅,措辞婉约清新的闺词, 又有笔锋激越,谈论史今的咏怀之作,真真是让人爱不释手。”
“《偃月选集》?是第一行首燕笼月创作的诗词合集吗?燕娘子深得名士方啸生先生的赏识, 在他的全力支持和编录下才促成了此书的雕版印行。我记得当初发行的时候很难买到呢。而且,听说咱们帝京好多贵女都瞧不上燕笼月章台柳的身份但背地里都在偷偷读她的《偃月选集》。”另一姑娘回应说。
无意听到这番对话的黛云软亦有些好奇了,不自觉地拿起了另一本线装的《偃月选集》。又是燕笼月这个人物, 她来帝京听说过两三次了。兰舟夜泊青山下, 淡烟笼月尽铅华。十二岁时渡秦淮河,她也曾给府上一个年纪相仿的小丫鬟取过这个名字,真是好巧啊。
黛云软累积的知识厚,除了素日里看书勤, 其余便是记忆较好的缘故。不说那个也叫燕笼月的女婢, 以前在她府中伺候的幽梦,穗花, 疏影, 横波这些人儿她都还记得音容相貌。尤其, 大家名字全还是她给取的,所以印象更深刻些。
无奈后来家里出事儿,这些丫鬟仆子们估计又被发卖去了别家为奴了吧。只是不知, 天地之大, 究竟都散落去了何处。
两少女从荷包里掏出铜钱买书付账, 起先发表言论的那位又忽然嗤道,“那些自持出身高贵的千金闺秀,除了会投胎,还有什么比得上燕笼月的?承认别人有才情很难吗?天天教养礼仪规矩,心胸却偏狭得很。从这本书就看出,燕笼月的宇量见识,心思机杼,不知高出她们多少。”说着,她指了指书里的内容为自己的话佐证,“尤其你看这句,‘富贵江湖之远,厄困殿陛之高。不畏西风南浦,宁弃北阙东旭。’这可是那些千金们能憋的出的?”
黛云软翻书的手逐渐颤抖。书上印刷的一字一句深深刺痛着她尘封的记忆,继而,伴随着惊涛骇浪般袭来的讶异和不解。这书页上白纸黑字汇聚而成的一首首散骈、诗词、小令,明明是自己亡母被抄家前作于江南嘉兴的!本该被抄没毁灭或封印的东西,为何会被这个叫燕笼月的所谓才女占为己有,公然收录成自己作品并且流行于市?
好一句‘富贵江湖之远,厄困殿陛之高。不畏西风南浦,宁弃北阙东旭。’啊,这分明是外祖父三次拒绝入仕时,母亲袁蓁蓁敬于她的父亲袁熙宰的词句!
黛云软颤巍巍地付了钱买书,强自稳了稳心神,坐回了小船上盯着书苦思。
房鸿渡任大理寺少卿之职,最不缺的就是察言观色的本领。他自然没有错过那女扮男装的婉美少女忽然失魂落魄的瞬间。她这是怎么了?
犹豫了片刻,他弃马给小厮,独自迈步上前,搭讪道,“小兄弟,你这船可渡客?”
一道影子投射下来,遮了大半日光。黛云软仰起头,只见一黛青色圆领袍的倜傥郎君立在自己跟前。她见着有些眼熟,但暂且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但凝对方端重问询,持礼含笑的模样,也没有将他与一般登浪徒子联想在一块。只得尽量让声线浑厚些,好心指了指身后,“这位郎君好。我这不是客船,不载客的。后头走个几步就有个小码头了,那边拉客的船夫很多的。”
“唉,那谢过小兄弟了。可惜我好像忘了没带银子出门。”房鸿渡作势要走,忽然又擦出眼睛一亮的样子,“欸,这本书不是《偃月选集》吗?真是替我朋友感到欣慰啊,我原以为多是女儿家喜欢看这本文选,没想到男子亦是有的。”
黛云软忙起身追问,“这位郎君,你说的朋友是这本书冠名的作者燕笼月吗?你同她认识?”
冠名?房鸿渡敏锐地察觉了这个用词的异常。先按下不表,故做谨慎状打量和反问,“怎么?小兄弟是她的倾慕者?”
黛云软下意识地想摇头,但还是强忍住了,“郎君放心,小生并无攀附之意。燕笼月娘子......尤工韵调,《偃月选集》篇篇佳作,情致繁缛。小生确实倾慕其久矣。呃,郎君你既说是燕娘子的朋友,那你应该也很了解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