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点东西吧。”她自说自话,嫌小臂上挽着的贡品碍事,胡乱往嘴里塞了几块,其余的拿盒里的油纸包好,放到少年的衣襟里。
她心中冲菩萨道歉,她深知如此冒犯了神明,奈何拖人实在是个体力活。
但是她气息还没有喘匀,就听见少年急促的咳嗽声,似乎五脏六腑都要呛出来了,她不敢多耽搁,拖着披风继续上山。
没多久,她彻底傻眼了。
直上直下的云梯简直一眼望不到尽头,阶梯用一块块石板拼接而成,积雪被清扫的很干净,露出铺在上面的鹅卵石。
她想不出什么聪明办法,让她可以带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爬这么高的楼梯。
少年的脸色愈发的惨淡,病弱喘喘,司星珩望着他下一秒可能就要死掉的模样,眼泪不知不觉就溢出了眼眶,顺着腮帮滑落下来。
她本是来给母亲积德行善的,怎么就莫名其妙积的身上背负了条人命了。
荒郊野外的一个人影也没有,若是她撒手不管,那这少年明日肯定是没有活路了。
司星珩手指抓住袖口,把眼泪狠狠的一揩。
半弓下身子,把少年的一只手抬起扯到肩上,不料她低估了少年的重量,最后只能是她朝他身下钻进去。
她被压的跪在地上,支在地上的膝盖止不住的发抖,而上半身几乎是呈九十度弯曲,似乎骨头都被压的折叠起来。
她伸手去扶前面的石梯,背上的身子又开始往下滑。
无奈之下她解开披风,拧做一股绳,像背小孩一样把少年捆在背上,固定住。
虽然他的双腿在雪地里一直拖行,可冻疮总比丢了小命好。
司星珩耸耸上半身,以跪姿双手扒着石梯向山顶挪去。
石梯上原本用来防滑的鹅卵石,此刻如同最锋利的钢针,使着劲朝她膝盖骨刺,前所未有的绞痛让她迸沁出了冷汗,再由毫无遮挡的寒风一吹。
她牙齿不停的抖着,像是全身的精气都被抽离了,随时都可能被拍在地上。
思量过后,司星珩还是决定稍歇片刻。
她反手稳住少年的身子,两个人同时往雪地里倒去,巨大的后坐力让她挣脱不能,只好解开两人腰间的绳子,看见自己掌心宛如被虫子啃噬过一样,被石板上的沙砾轧得凹凸不平,她咬住下嘴唇搓了搓,又把少年拉到自己背上。
呼啸的寒风卷起漫天的飞雪,两人单薄的衣衫被吹的紧贴在身上。
少年伏在背上睁开眼,便看见少女红衣墨发,雪肌如瓷,杏眼蒙上水雾,像是含了泉汪汪的泪。
第17章 太子殿下
“多谢姑娘。”少年轻飘飘的吐出一句话,太阳穴上的青筋根根暴起,一股惺甜再次涌上喉间,堵的他喘息困难。
“就完了?”司星珩已经处于脱力的边缘,依旧瞪着眼不可思议的转头,“我可是救了你的命,谢谢就完了?你得报答我!”
不过她也没有等到背上人的回复,少年又意识模糊的把下巴搁在她肩上,呼吸声湮灭在风雪中,根本听不见。
等看到石经寺大门的时候,司星珩手脚的骨头就像瞬间被抽离似的,把少年掀翻在一边,仰身大口喘着气。
披风的边缘绣着浅紫菊花的镶边,谁知那一角刚好卡在在最高的两个石梯缝隙中,随着司星珩一卸力,少年的身子被拉扯住蓦然朝山下滚去。
司星珩脑子里根本没经过思考,下意识的转向趴在阶边抓了一把。
她要双手才能勉强捉住少年的手腕,而且她下/肢已经在雪地里跪的麻木,此时已然使不出力气将人往回拉。
两人呈“一”字型僵持着,司星珩的身子更是被拽着往下滑。
她已经带着哭腔,却不知是在安慰少年还是在安慰自己,“别怕别怕。”
“我会护着你的。”
可是她好累。
少年虽是瘦弱,可看起来也比司星珩年长许多,司星珩涨红了脸,也没能阻止两人同时朝下坠。
附近出奇的安静,连麻雀扇动翅膀的声音,都听得清楚。
“救命啊,救救我们—”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折腾出一点声响。
门口扫雪的袈裟们听见外面的动静,急匆匆的推开了院门。
小和尚们齐力稳住司星珩的身子,其他的人去拉少年。
看着两人狼狈的模样,小和尚上前询问了一番。
有小师傅帮忙扛着少年,司星珩才缓慢直起身子,等全身的血液回暖,一瘸一拐的跟在后面进了青臧大师的雅居。
青臧大师把人交给了寺里会医术的小僧,直到第二天下山前,她也再没有见过少年一面。
司星珩长这么大唯一的生死之交,她连名字也不知道。
就这么匆匆落下了帷幕。
——
瓦檐下的冰柱开始滴滴掉落,有规律的“滴答”声拉回了司星珩的思绪。
“是你吧?”
她救下的那个奄奄一息的少年,是他吗?
霍祁没应声。
只从宽袖里捏出一柄玉簪,倾身插在司星珩的髻弯。
簪子通体透亮,打磨的十分光滑,簪头刻攥成梅花的模样,花蕊竟是一颗玛瑙的圆珠,样式虽然简单,却显得淡雅恬静。
司星珩微微一怔,下意识的抬头看向霍祁。
他还在认真的摆弄玉簪,暗眸专注的盯着司星珩,似有万千的深情与温柔,都如蝶轻落在他眉梢眼间。
司星珩抬手衬了衬簪子,感受到珠子的光滑玉润,“怎么突然给我这个?”
霍祁眉目冷沉,身遭却给人一副温润如玉的错觉。
“给你的报答。”
四下忽然安静下来,司星珩双腿一蹬就坐到床上,猝不及防的给了霍祁一拳。
“你怎么不说啊,你怎么从来都不说。”她将头卧在被子里,全身开始压抑的抽搐着,而后从时不时的抽噎变成持续不断的哭泣。
两辈子加起来三十多年,她都从未把霍祁的脸,往当初那个少年身上套过。
上一世她被所有人践踏,所以这一世她甚至怀疑过霍祁的用心,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肯单方面无私的付出。
以至于后来买通了两个契戎逃兵,设计霍祁以救她为契机去救危在旦夕的司星冥。
后面许许多多的事,霍祁身上大半的伤,起因都是因为她的那些自以为是的小聪明。
她眼窝里盈含着泪水,霍祁呼吸停顿了半刻,往后靠上案前的软枕,勾住司星珩的一只手,拉入怀里。
“主公!”怀夏在门口刹住脚步,叹了口气,“太子殿下来了。”
听着屋内没回声,怀夏壮着胆子敲开门,斗胆探出半个脑袋,生怕见着什么非礼勿视的场景。
看着自家主公虽然衣衫整洁,可珩姑娘伏在他肩头哭得梨花带雨,怀夏快速转身背对着房间,“属下什么也没看见!”
“去告诉太子,若是清闲的没事做,给他点五百人,去把流寇清剿了。”
“好啊,霍祁!”太子一甩宽袖,大摇大摆的闯进来,随意的虚抬止住阿夏的礼,“我好心好意带着私藏许久的精贵药材来看你,你居然狼心狗肺让我这大半夜出去剿匪。”
“大半夜能来往臣子府中,大半夜就不能骑马剿匪?”霍祁放开司星珩,拉着她坐到自己身旁,“为国为民的好事。”
太子娴熟的坐在相隔几米的卧榻上,吃惊道:“伤这么重?父皇是真下得去手啊!”
霍祁不做声,抬眼盯了太子两秒。
“有事就说。”
“没什么事,就来看看你。”太子又挪到桌边,招呼怀夏给沏茶,“父皇连他心疼到骨子里的人都舍得打,那我们这些人以后哪有好日子过。”
他话虽说着,视线却不经意间朝司星珩身上落,“这是金屋藏娇呢?”
司星珩站起来想行礼,被霍祁按住。
太子看霍祁真就无视他的存在,终于是坐不住,表面上装的若无其事,实则像热锅蚂蚁似的在屋里团团乱转。
“今日小妹来多有冒犯,我替她给姑娘赔个不是。”长公主是他亲妹妹,从小蛮横惯了,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下午她定是来撒野了。
太子在霍祁面前虽然没架子,但到底是身份尊贵,司星珩又起身,垂手恭谨的行完礼。
霍祁突然扶着司星珩的腰身将她拉向自己,袖间挥出的罡风刹那掀起营帐的幕帘。
怀夏进屋拔剑一气呵成,长剑出鞘带起一片银光,在空气中拉出一道划痕,杀气凌然。
太子手无寸铁,竟也和怀夏一起利落的挡在霍祁面前。
夜风刮过看似平静的窗外,一团黑色的人影在窗前一晃,利落敏捷的绕了过去,一筒信卷正好落在霍祁手边。
阿怀夏放下手中的剑,将视死如归的太子拉到一边,“是冬哥回来了。”
“阿冬昨日还在啊,什么时候出去的?”太子偏头看怀夏。
怀夏闷头闷脑的“哼”了一声,“殿下知道什么?就知道和主公吵架斗嘴。”
“我刚刚可是挡在你们主公身前。”太子脖子一横,想在气势上压阿夏一头。
怀夏也不让着他,“殿下那三脚猫功夫,到头来连累主公救你!”
两人斗鸡似的争了半天,声音却越来越低,偷瞄着霍祁如利剑般的眼睛,闪动着刀锋般的凌厉。
于是识相的各自归位,怀夏关门的瞬间,冷风顺着木门鱼贯而入,霍祁替司星珩拢紧单薄的衣领,才悠然打开怀冬抛进来的信件。
太子正踱步靠过来,霍祁已经看完,将信纸叠好方方正正的卷起放回信筒。
“父皇让我负责此次钱币造假的排查审讯,我心中没有头绪,便来找你。”
霍祁好笑的扬起眉梢,将信筒扔给太子,“就照着这个去抓吧。”
“你背着父皇弄得?”太子声音变得尖锐起来,满眼的不可置信。
父皇在朝堂上重责了霍祁,退朝后私下给他下的密令,若是算上霍祁昏迷不醒的时间,那这份名单至少也是去边境前就开始准备了。
他心中暗自窃喜霍祁是跟他站在一边的,他那个傻三弟仗着和霍祁沾亲带故,一直想方设法排挤霍祁,幸而他有先见之明,将霍祁招入麾下。
司星珩听过太子的话,接过怀夏递进来的茶水,微微仰起下颌,撇了一眼太子又低下头,无可奈何的探了声气。
事情发展到如今就很明了了,霍祁不是因为怒发冲冠为红颜挨的打,而是事先便和皇帝商量好的。
那日回京,怀夏尚未将她送至府门,便接到调令急匆匆的走掉,这才给了她回宫门等霍祁的时间。
说明霍祁有交代什么要紧事要他立马去做。
钱币之事牵扯到多家大臣,稍不注意就会得罪数人,皇帝自是不愿霍祁前去损了威望。
二是牵扯到司星府,霍祁自身角度讲也是为了避嫌。
只是皇帝根本就没想到霍祁会对他自己下这般重手,被摆了一道后才退而求其次,找个身份能服众,还清闲无杂事的皇子代行。
三皇子尚随司星冥在契戎边境上,所以这差事自然而然的就落到太子头上。
“太子现在出发,天亮前剿完匪还能赶回东宫睡个把时辰。”
太子把信纸抽出放到襟内,一把拽过门口守夜的怀夏,怨怼的攀过他的脖子,一起去点兵,随而不甘心的转头看向霍祁,撇嘴指了指司星珩,愤懑的做了个口型,“你等着!”
“这就是思宁公主要嫁的那个太子?”司星珩默然片刻,这似乎,也太亲民了一些。
司星珩记得前世太子很受皇帝宠爱,虽比不上霍祁的程度,但那待遇却是比当今皇后亲生的三皇子好上许多。
怎么看起来有些,金絮其外,败絮其中的意思?
霍祁神情无异,指尖不断摩擦着司星珩的发间,他想起刚刚的那封信。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那是司星珩的笔迹。
第18章 竹马
“阿珩,你想做的事,我会帮你。”霍祁的声音极轻,深不可测的黑眸中是放纵的沉溺。
烛火“噼啪”的挣扎跳跃,司星珩被他低垂的眼神烫了一下。
两个人的影子重叠在地上,勾勒出旖旎的模样。
“是因为母亲?”司星珩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只觉得眼底、舌根都泛起酸楚,一团棉花牢牢堵在了胸口。
她心里也许是盼着霍祁的理由,能稍微偏向她一点。
光影映在霍祁脸上,整张脸半明半暗,骨节分明的手在照耀下更加兼具美感,他抬手把司星珩额前散落的碎发拨到耳后。
略微粗糙的薄茧擦过细嫩瓷白的耳垂,司星珩几乎能看见他手背上血管清晰的纹路。
“夫人是爹娘战死后,才被外祖父认的义女。”霍祁声如温玉,就算再提起这些陈年往事,语气也一贯平静。
霍父霍母双亡时,霍祁已经年近五岁。
他在府上可不是世子的待遇,霍父霍母从小四处征战,他被散养在府里。
除了去先生那里学书,其余时间不是练武就是站在沙盘前演练。
十四年前那场两败俱伤的大战后,霍祁性子逐渐乖戾疯狂,却被霍元帅约束着不敢造次。
那年近二十万士兵葬身黄土,只有提前去寻找稳婆的司星冥逃过一劫。
她抱着孩子在路途耽搁将近半年,实在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正欲抱着刚出生的司星珩以死谢罪,霍元帅出面在皇帝手中保下了二人。
“外祖父知晓夫人虽为女流,却是不可多得的将才,于是亲自点了夫人做副将。”霍祁无奈道。
霍父霍母从小教养极好,连大声说话都不曾有过,这让霍祁想起当年司星冥刚到霍元帅麾下时,反差极大的泼辣性格。
霍家军大多都是亲兵,其余也是外族颇有能力的降将,自然是不接受司星冥这个刚满二十岁的黄毛丫头。
从天而降的关系户让军营里流言纷纷,霍元帅为此也头疼了好一段时间。
直到司星冥下操被故意为难后,拖着手臂上鲜血直流的伤口,把一个几乎是她两倍宽的壮汉直接揍趴下。
伤口在激搏中被撕扯开来,血淋淋的场面让久经沙场的士兵都侧目,她依旧稳稳的钳在壮汉脖颈上,问他服不服。
三放三捉后,司星冥在军中一战成名。
外祖父老年丧子,偶然又得一个投缘的干女儿,真是心疼到骨子里,什么看家的本领都教给了她,恨不得把她加进霍府的族谱里。
“说起来,阿珩和小时候真是一点没变。”霍祁看着司星珩不可置信的样子,嗓音轻缓。
当初司星冥放心不下尚未断奶的小女儿,而霍元帅为了诓劝义女随他出征,愣生生把司星珩接到霍府来教养。
刚出生的小女孩可真是娇贵,离了亲身母亲便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府上极有经验的老嬷嬷都拿她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