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在他苍白的唇上,反而像涂了点胭脂,增添几分带着血腥味的妖冶。
容大小姐似乎很满意他这幅狼狈的样子:“你进来换身衣裳,就同我一起去盛乐里西街吧。”
阙渡抿唇,也并未立即动作,仿佛在确认她话里真假。
扶窈挑起眉,不给他太多反应的时间:“不想去算了。”
少年低头,声音略带沙哑:“——听大小姐吩咐。”
他自然不能在扶窈的卧房里清洗更衣,很快就被另一个丫鬟带去了侧室。
扶窈一边等他,一边悠闲地挑选起出门用的口脂。
脑海里还回旋着白雾的碎碎念:“要不是你早就说了要去西街,我还真被你这一招接着一招的骗到了。”
“没关系,你不被我骗,也会被阙渡骗的。”扶窈温和地说出真相。
铜镜瞬间笼上雾气,模糊得只能映出少女的轮廓。
白雾委屈又不解:“大魔头的宿命唯独同你纠缠,让你选容扶窈这个身份渡劫,总有天道的道理。”
“我总是觉得事情没有你想得这么糟,他对你也不该这么无情,也不知为什么会是现在这幅局面……”
“大小姐!!”两个丫鬟匆忙窜进来,打破一室静谧,“那人突然晕过去了!”
扶窈愣了下,转眼便想明白,肯定跟他重伤未愈还被无情奴役有关。
然而亲眼见了,才发现,事情比自己想得还夸张——
修士皮外伤的恢复速度本就异于常人,阙渡又是天赋超群的佼佼者,哪怕昨日挨的又是剑又是鞭子,也不剩几道伤痕。
但他的内伤,实在是不太妙。
连扶窈这种凡人都能察觉出问题。
少年只着里衣,手腕骨瘦削至极,几乎就是一层薄薄的白釉贴着瓷般的骨头。此时此刻,手臂上清晰可见体内经络模样,只是寻常人都是隐隐约约的青紫,他却已经全然是暗紫色。
暗紫纹路绕在手上,像一条蛰伏着随时准备刺入剧毒的长蛇。
脖颈,耳侧,几乎都是如此。
扶窈终于对所谓的“经络半废”有了一点实感。
阙渡先前表现得太正常了,她虽然一直知道他伤没好完,却不知道他隐忍到了这般程度。
不过,肯定死不了的,她只关心:“这种程度,短短四五日是恢复不好的吧?”
“你给的丹药都只治标不治本,靠他自己,怕是需要些时日。”
扶窈:“那就好。”
她刚在心头说完风凉话,少年便睁开了眸子。
对视时,很明显可以看出他比方才要虚弱二三,面容黯淡,唇无血色。
唯独那双眸子,仍定定地望向她。
面对这么一张随时都可能再昏过去的脸,扶窈微微蹙起远山眉:“明日再说去盛乐里西街的事吧。”
阙渡:“我并无大碍,不会——”
“你先养伤。”扶窈打断。
走之前,她还给阙渡留了一堆丹药。
有宗门药修的,有江湖大夫的,也有从拍卖会上购得的,琳琅满目,珍稀不已,比上次出手还要阔绰。
当然,共同点都是只治标不治本。
容大小姐浮夸的出行仪仗逐渐远去,厢房内重归寂静。
雨声渐渐小了,阙渡支起身,顺手拿过离自己最近的一颗深绿色的圆丹。
碧洗丹,可洗髓延寿,凡人里只有皇室才可能拥有,修士间也算难得的宝贝。
然而阙渡认出来后,神色仍旧凉薄,不见半分波动。
稍一用力,那丹药就化为齑粉,顺着指缝飘落而下。
少年静静地看着,没有半点可惜。
只在看见里衣袖口粘着的一根狐狸毛时,唇微微抿起了一点。
脑子里闪过方才的插曲,最初想到的,却不是最有用的那只唤天隼。
而是容扶窈亲近那狐狸时,种种幼稚的举动。
若非见她那副样子,他差点忘了,这大小姐的年纪,比他还小上几岁。
……大概,还未及笄?
*
雨后初晴,一片暖融融。
扶窈倚在窗牖边,看着马车驶向盛乐里东街。
那么大方地让阙渡休息,当然不可能是因为那根本就不会有的同情。
她原定先哄骗一番阙渡,再去查明真相。
如今不过是顺序换了。
先摸清底细,还更好些。
离府邸越来越远,凡尘的烟火气便渐渐浓了起来。似是驶入了集市,街边都是商号铺面,喧闹声不绝于耳。
扶窈半掀开遮窗的绉纱,有点好奇这从未见过的景象。
嗯,跟修士在大夏天还要让住处终日云山雾罩相比,确实更接地气些,也更讨她喜欢一些。
她果然是实打实的凡人,长着一颗凡心。
余光瞥见路边的景色,她突然间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然而定睛下来,又发现是错觉。
只有一个连连鞠躬的白面儒生,一个遮了面的千金小姐,还有她身侧的小丫鬟。
这是演哪出?
“公子切莫多虑,刚刚马匹无故受惊冲撞到您,我家小姐过意不去,想送您去药楼看看……”
书生拱手拒绝:“多谢小姐好意,在下无碍,便不劳挂念了。”
那千金小姐一看就是少女怀春象:“今日是我之过。你可知柳尚书柳府?你收下这信物,以后拿来要我一个补偿也是应该的。”
“怕污了姑娘名节,在下还有些事要办,先行告退。”
那书生一袭装扮清贫,却也正派。这么个漂亮又主动的高门贵女在自己面前示好,一点反应都没有,回绝完竟然真的就擦肩而过。
扶窈有丝惊讶。
这一丝丝,在看清书生正脸时,瞬间燃成一团。
“小白啊,”少女微微眯起眼,“我有种直觉,也可能是错觉……”
“不是错觉,是中阶修士会用的易容术。”
一锤定音。
两炷香前还半死不活的大魔头,竟然比她还先一步出现在这。
目的地都是盛乐里东街。
也不知道是这人修行天赋真真异禀,好得这么快,还是——
压根就是装的?
作者有话说:
大小姐:磨磨牙.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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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更了两章!(得意地叉腰)
第6章
◎怪她把大魔头看轻了。◎
马车缓缓停下,适逢其会地挡住那“书生”的去路。
接着,只见丝绸织成的长帘被掀开一角,素手折下枝头半开的花苞——
然后正正好好扔到了阙渡的发冠上。
空气里传来极轻的嗡动,随即便传来明快的女声。
“哎呀,不好意思,一不小心没拿稳,冒犯到小公子了。”
少女探出脑袋,笑靥姣好,话里话外却无甚诚意。
就差把“我是故意的”写在脸上。
然而这活脱脱当街调|戏小少年的做派,却并不让路人心生恶感。
——因为路人已经看呆了。
方才还在花痴阙渡易容后模样的千金小姐,已经完全不去看自己一见钟情的公子了,眼珠子几乎要黏在扶窈脸上。
看久了,便呆呆地用帕子遮住脸,舌头打结:
“这莫不是,进京的仙、仙人……?”
噫,修士把她当凡人,凡人又把她看作修士,难怪原身是那副又卑又亢的性子。
扶窈冲这无关紧要的路人甲微微一笑,眼神重新落到阙渡身上。
语气娇滴滴的:“小公子有什么要事,不知道我能不能帮上一二?”
阙渡微抿起唇,隐有思忖,然而顿了半晌,仍是拱手婉拒,谦卑疏离:“不劳这位面生的贵人费心。”
呵。
捏了一副书生的皮囊,说话都听着像个正常人了。
“顺路而已。”扶窈一笑,不紧不慢地说。
阙渡仍是装傻充愣。
为了摆脱她,甚至打算拉那刚才一心想摆脱的千金小姐做挡箭牌。
然而对方虽然对他恋恋不舍,却实在不敢得罪“仙人”,很快便离开了。
路过的人一见马车上华丽繁复的丝绸,估量出少女的身份,便也不敢多看一眼这强抢良家少年的画面。
只剩下阙渡跟扶窈两人。
“……”
扶窈不是修士,虽知道他用了易容术,但仍只能看见他易容后的模样。
一个因为她百般无赖,而被气得脸都红了的小书呆子。
无法想象,这竟然是大魔头捏出来的人。
……还蛮可爱的。
不过,扶窈可以猜到,阙渡本尊的脸色,此时该有多铁青。
真会演啊。
一瞬间,扶窈失去了继续逗弄少年的兴趣。
反正逗的也只是个装出来的假人。
斟酌了下,容大小姐放弃了召唤长链,把这人拎过来的做法。
于是——
阙渡见扶窈突然放下门帘,坐了回去,袖里微微捏紧的手,总算略松了一点。
中阶易容术,云上宗的人来也未必能看透。
更别说容扶窈只是个凡人。
马车缓行,拐向下个路口,消失于视线中。
阙渡继续沿着东前行,没走几步,便隐隐觉得不对——
不知怎么,周围的人突然多了起来。几乎都是女子,却不分老少。
一个两个,全往他身边凑,眼睛也黏在他身上,嘴里还说着些什么,叽叽喳喳听不清楚。
这些人先是靠近他,随着越来越多,竟将他围了起来,以至于寸步难行。
然而她们好像真只是想围着而已,一个二个都是凡人,手里也只拿团扇香囊,没有任何利器。
少年不得已停下,望向这幅场景,黑沉沉的眸里,难得出现一些真切的迷茫。
突然,几朵花从沿街二楼的窗户抛下,落到他身边。
仿佛石子投进湖里,涟漪四起,一朵朵的花顺着投到他的身上。
在这民风开放的京城,女眷们惊艳留恋的目光全然不加掩饰,连着闺中密语也显得格外大声。
“这公子脸上就是有些伤,也不妨碍他实在俊俏……”
——伤?
阙渡神色一凛,视线扫过地面那些被踩得七零八落的花。
皆是凡物,唯独最初扶窈扔来的那朵上……附着难以察觉的浓厚灵力。
足以令易容术失效。
他倏地抬头。路口处,风吹帘起,四目相对。
来龙去脉,一瞬明了。
少年不假思索地抬手摁向喉结处,倒逼长链显形,借势直接跃进马车里。
一切不过转瞬之间,对围观的人们讲,他几乎是原地消失,连虚影都不曾留下。
“天啊,是仙术吧!”
“真想知道是哪个宗门里不出世的小师弟,听说万宗以云上宗为首,他多半那里头的修士……”
“莫不是初来凡间,出了什么意外,落了单了……”
议论声虽大,却一丝都未传入马车内。
她们多喧闹,马车里就有多寂静。
阙渡盯着铜镜里的倒影。
他原本的面貌。
甚至连之前障眼法添上去的疤痕都消失不见了,只余下他眉尾短促的一截伤口。
认得他的人,已经完全看得出他是谁。
在距盛乐里最近的市集里,闹出这般动静。
对那群追杀阙渡未果的人来讲,这不就是自投罗网?
——说不定,那群人刚刚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便是这次扑了空,确认阙渡还活着,乃至还在京城,事情定然没完没了。
四两拨千斤,一拨便拨出了无穷的后患。
扶窈也看向镜中,两人视线于铜镜交汇。
平静中掀起惊涛骇浪。
扶窈眨眨杏眼,不施粉黛的脸蛋看着极为无害。
“要早知道你会易容术,我何必专门给你弄点障眼法,不是吗?”
阙渡不言,侧头,正视扶窈。
恰逢容大小姐倾身凑了上来,一眨眼,那张芙蓉面便离他只有半尺近。
气息几乎都洒在他脸上。
少女声音柔柔,落在耳边,像闺中的呢喃:“所以,晕过去是装的吧。”
话音落下,伴着一道忍痛的闷哼。
扶窈指尖轻轻一点,将一寸长的符摁在他的手腕上。
符箓无火自燃,灵力一瞬迸发。
阙渡腕上肌肤几乎透明,经脉凸显,随即便紫得发乌,像一条蛰伏已久的蛇,顺着手臂爬满全身。
少年躯体痛得不自觉抽搐起来,不得已仰头,用脊骨死死抵住墙壁,抑制着剧烈的暴动。
为了不出声,嘴唇已经被咬得滴血,顺着下颌落在素色衣袂上,如红梅初绽。
说时迟,一切几乎都在一刹那。
不过转眼,阙渡已经昏死又醒来了一回,
扶窈也不自觉地抿紧了唇。
凡人的本能,令她在灵力的剧烈波动下忍不住发怵。
然而她克制极好,表情不变,只是提前抽走了符。
余光一瞥,那符箓才燃了三分之一,已经有这么大威力,全部使出来,怕不是真的得要这人半条命。
阙渡浑身紧绷的线条一下子松了下来,别过头,急促而紊乱地呼吸着。
冗长的寂静中,只能听见车轮毂股之声。
良久后,扶窈道:“看来,这才是你的伤全部发作出来的样子。”
阙渡不答。
然而答案已经明了——
他承受至这种程度才会昏厥,且还并非濒死之态。
出发前“晕”过去,恐怕连将计就计都算不上。
完完全全是装的。
扶窈当时并不是没有疑虑。但看见阙渡身上那可怖的痕迹时,一点点疑念刚浮起,就立即被打消。
毕竟,那一幕看上去……确实是一副重伤未愈,马上就要断气了的样子。
……还是怪她把大魔头看轻了。
这世上的修士,没有哪一个经络半废后不是半死不活的。
可阙渡如今不仅能动剑,还能使出中阶术法。
况且,这人以后只剩一口气,都能反噬妖魔,碎骨重生。
再差一万倍的情况,再来一万倍的疼都受得起,怎么可能用普通人的标准来衡量?
检讨完自己的轻率,回过神。
少年闭上眼,汗珠染湿的头发紧贴脸庞两侧,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
——不排除示弱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