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骗两回,所谓事不过三,扶窈已经不会再被表相所迷惑了。
她低头,恰好阙渡仰起下颌。两人一下子拉近了距离,再轻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大小姐是要刀还是要剐?”
他吐字轻而缓慢,随着最后一个字一起吐出来的,是口鲜红的血。
扶窈实在分辨不出来他这是真认输还是假老实。
经验告诉她是后者,然而实际上都无差别。
虽然被骗了,但她并没有恼羞成怒将大魔头折磨来折磨去,以泻心中之恨的打算。
“我不生气。”容大小姐扇了扇睫毛。
“甚至很荣幸,至少我们在互相不信任和互相欺骗这方面,达成了一点共识。”
她顺势勾起少年紧绷的下颌,同那双微眯的眸子对视,笑容一如既往粲然。
“也很遗憾。因为我难得说句真话,西街确实有东西等着你。
可惜你方才只顾着往东边走,以后更是没机会亲眼看见了。”
阙渡唰的抬眸,视线牢牢锁在她脸上,定住。
视线交汇,仿佛两把锋锐的长剑。刃都已经贴在了一起,却又按捺不动,彼此试探。
扶窈面不红心不跳地说完谎,笑吟吟地回望着他,任由少年盯着。
失去的那部分记忆,才是大魔头如今最真切的软肋。
这可比什么要刀要剐重得多。
然而无论扶窈现在要做什么,他都无从置喙。
毕竟,这一局,是她赢了。
藏在袖口的手指捏紧又松开,阙渡后仰靠在壁上,闭上眸子,一言不发。
额上的汗,唇边的血,无一不彰显着他的亏空疲倦。
扶窈也不再理会他,命马车往回驶,就拿起话本,打发时间。
“‘因为我难得说句真话’,天呐,都说得这么情真意切了,结果你还在骗他!!”
脑内,白雾迟钝地反应过来。
“因为我知道,他肯定还会再去一遍盛乐里。”
就是她使出一切招数,大魔头肯定也不会甘心的。嫌隙已生,他早就不相信她会正常履行承诺了。
不过,月圆之夜将近,时日无多,留给他的也只有至多一次机会。
这一回,不信她的谎言,要去东街。
那下一回呢?
是相信她这次恼羞又挑衅的“真情流露”,还是相信最初的直觉?
容大小姐也很想知道,他会怎么选。
马车离府邸愈发近,阙渡猛地咳了几声,睁开了眼。
面色已经不似刚才那样苍白。
不知道是那宝贝心头血的缘故,还是大魔头在某些方面确实受天道眷顾,总之——
他的痊愈速度,一向令人咂舌。
感叹完,扶窈本来想继续看话本的。
但少年盯着她打量的视线,有些太明目张胆。
扶窈也十分礼貌地看了回去。
对视片刻,阙渡出声,嗓音略微暗哑:“你怎么认出我的?”
扶窈:“直觉。”
阙渡扯了下唇角,欲言又止,显然对这敷衍的两个字并不满意。
她撑起下巴,哼了声:“爱信不信。”
好吧,连扶窈自己都不敢相信,这竟然是句实话。
她明明才见过阙LJ渡两个时日,几次照面而已,竟然能第一眼就认出了跟他本人毫无关系的扮相。
“那刚才,”阙渡顿住,明显迟疑了一瞬,才道,“易容术失效后,让那些人围过来的,又是什么术法?”
???
扶窈微微一怔:“什么?”
阙渡却没有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显然把她的反问,当做不想回答。
言尽于此。
然而这一回,扶窈是真的迟钝了些,才理解到他的意思。
阙渡眸子低垂,突然听见少女扑哧一笑。
“那靠的可不是术法,是你自己。”
“?”
少年眸子里又浮出方才被围住时,那少见的茫然。
“听说过掷果潘安的典故吗?”
——相传,潘安因为长得太过俊美,因此一出行便惹得大批女子跟随,甚至向马车上投掷时令果子,以表其爱慕之情。
就如方才那些大胆的女子向阙渡扔花一般。
这个解释颇为浅显易懂。
然而阙渡滞了下,又垂下眸,看着一丝丝灵力自指尖泄出。
那是在用灵力检查自己是否被施加了别的术法的标志。
检查再三,也自然是没有的。
他沉默少顷,微地偏头,乌玉般的眸子一片澄澈:“——那为何没有男子扔向你?”
“…………?”
扶窈弯起眼睛,明知故问:“你这是夸我美的意思呀。”
阙渡当即蹙起了眉。
实际上,扶窈心里门清,看那一连串的动作,大魔头怎么可能夸她,只是警惕她悄悄使阴招而已。
呵,她就是故意装听不懂膈应一下这人。
不过,有那么一瞬,她突然对阙渡这个人起了一丁点好奇心。
复杂起来是让她一点都没想到人能有这么多个心眼子,然而纯粹起来,又让她忍不住诧异,这人以前到底都过的什么日子?
但想一想,又好像很合理——
大魔头作为天煞孤星,童年肯定少不了被□□欺负的。
没人因为他长得好就对他好,所以时至今日才有机会知道,自己长得竟能教人喜欢。
思及此处,容大小姐由衷地道:“你以前好像真的过得挺惨的。”
阙渡一怔。
然而很快,他便垂下眸,将情绪全都压了进去,分辨不出几许。
他显然不太记得以前的事了,只有些模糊印象,语调相当冷淡:“只是比如今差些而已。”
“!???”
大小姐睁大杏眼,语气比方才更加衷心:“……那这是真惨啊!”
作者有话说:
大小姐:(装模作样的)同情.jpg
第7章
◎这不是那个马奴吗!?◎
马车疾驰,从盛乐里回府也不过只需片刻。
哐——
柴房久不经用,门一被推开,半截横梁直接砸到地上,掀起漫天灰尘。
扶窈用广袖遮住口鼻,嫌弃地推到三尺外。
等灰尘散了,眼前景象清晰了些,她的视线落在那柴房里一侧茅草缟布床上,示意一旁的少年:
“很好,你就在这儿待着吧。”
敢故意骗她,擅自出府,只得这点惩罚,实在是手下留情了。
阙渡扫过柴房里狼狈邋遢的景象,眼睛都没多眨一下,擦去唇边溢出的血,语调隐隐透出沙哑:“遵命。”
如果容大小姐抱着羞辱他的目的,见这幅不以为意的模样,恐怕得再多找几个茬。
不过,对扶窈来讲,拉仇恨只是顺手为之。
之所以把人拎过来,主要是因为她今晚得去一趟东街。
阙渡现在经络受损亏空至甚,短时间内应该没空折腾了。只要隔得远些,便定然不会发现卧房里空无一人,也不会察觉到她的动静。
于是她并不把大魔头这点反骨放在心上,拍掉袖子上沾染的灰,吩咐伙计把人看好就准备离开。
然而刚转身,衣袖便被拉住。
扶窈唰的回头看向阙渡。少年一怔,立即松开手,背到身后,颇为不自然地抿起唇。
那下意识的动作,对他们俩来讲似乎都太过逾矩了一些。
微妙的气氛并未有在两人之间流转太久,阙渡抬眸,声音遽尔冷了下来,单刀直入主题:“大小姐,你到底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
扶窈怔然。
袖下的手不自觉地攥紧衣摆,过了一会儿才缓缓松开,表情也变成了往常对着他时那一副骄矜轻慢的样子。
少女上下扫过他,仿佛在打量着一件货物,反问道:“哈,你觉得你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我拿走的东西?”
四目相对,阙渡黝黑无光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
不回答,亦不置可否。
暗流涌动,无声无息。
扶窈自然知道他的疑问从何而生。
他不得不听从于容扶窈的理由很简单。
但扶窈看上去,却没有任何理由,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他的背叛。
若是对他别无所图,只是一时兴起,被这样三番五次挑衅,早该采取些别的手段了。
毕竟,跟大小姐交锋的这几回,大魔头只要眼睛没瞎,都肯定能看出,她绝对不是好惹的性子。
可现在竟然只是把他关进柴房这么简单。
扶窈当然不会告诉他一丝一毫的真相。被他这样直勾勾盯着,反倒粲然一笑,温软腔调吐出相当刻薄的词句:
“看来你是苦日子过惯了,不知道我们这种一帆风顺的人,什么都有了,日子就过得很闲吗?”
大小姐天天在这破云上宗里面受气,想要找个出气包,满足一下自己的征服欲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点到为止,大小姐伸手戳了戳阙渡的额头,戏谑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接着,便不再看阙渡神情,径自转身走远,背影看上去相当潇洒。
事实上,等到彻底远离柴房,扶窈紧绷的心弦才恢复正常,低低长舒一口气。
……大魔头确实有够敏锐的。
这么快,就已经快要猜到了。
不过,看样子,阙渡仍然没有发现自己心头血的奥妙之处。
那只要不知道她要的是心头血,阙渡就算千猜万猜,肯定也猜不到——
她打算在四日之后捅了他,再把他扔进护城河里。
白雾:“说实话,别说阙渡想不到,我都没有料到你这么直接,防不胜防啊。”
扶窈:“闭嘴。”
“容容师姐,又见面啦——!”
人未至,声先到。顺着望去,不远处的路云珠一蹦三尺高,热情地朝她招手。
扶窈本只想寒暄两句,却没料到路云珠竟给她备了礼物。
作为长老的女儿,路云珠出手自当阔绰,且相当贴心,考虑到她没有灵根,送的都是凡人能用的中上品仙器。
扶窈当然不能照单全收,轻声婉拒:“我该有的都有,用不了这么多。”
“不不不,除了这盏灯是我挑的见面礼,多余的,都是给容容师姐的赔礼。
一是因为今早不小心闯进了师姐的院子,二是我才知道,我父亲的亲传弟子,竟然也误会过师姐,还好像说过师姐的坏话呢……”
路云珠不好意思地低头,戳戳手指:“我已经提醒过他啦,但还是觉得要跟师姐说说。”
才见了一面,竟然直接到了替她“澄清”的地步?
扶窈心下讶异了一瞬。
但很快便想通。路云珠身份高贵,天资上等,年纪又小,定然被保护得很好,从未见过那些腌|臜事,能养成如此天真直率的性子倒也不算意外。
她揉了揉路云珠的脑袋,温声说谢谢。
路云珠闻着容大小姐靠近时候盈袖的清香,脸边更红,声音也不自觉变小了:“师姐关心我,我也要关心师姐。”
道别之前,扶窈随口问起那只狐狸:“团团呢?”
提起伤心事,路云珠小脸瞬间皱起,又埋怨又嫌弃:“被霜袭师姐的唤天隼抓啦!那只鸟可怕死了,最近还莫名其妙地掉毛、焦躁,谁都不敢惹它。”
再次听到谢霜袭的那只灵兽,扶窈不由得想起阙渡当时的异样。
……预感很不妙,可她实在想不清由头。
白雾能告诉她的信息也不多:
唤天隼,一种稀有的高阶灵兽,但性情傲慢,难以驯服,所以早年一直不愿意向修士低头。
但它们浑身上下都是能入药的宝贝,所以一直遭人觊觎。近些年同族被猎杀太多,情况濒危,部分唤天隼才勉强同意与修士缔结契约。
……所以,阙渡是想用唤天隼炼药,治好自己的伤吗?
但他并非药修,此处也并无炉鼎,怎么可能凭空炼成。
何况,那半废的经络,可不是随便来点什么天材地宝就能治好的。
原剧情里,得在护城河中遭伏受难,置死地而后生,才有转好的契机。
扶窈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理不清思绪。
“容容师姐,怎么啦?”
她回过神,抿唇轻轻一笑;“没事,只是遇到了有一点棘手的小问题。”
*
夜幕沉沉,刚起了一场细雨,水汽遮掩了弯月,天色昏暗无光。
扶窈站定在凋敝的宅邸前,仰头望着门匾处空空的残痕——
那里原本写的是靖北王府。
千想万想,没想到一走进盛乐里,就直接走到了这十里长街的尽头,距离皇城最近的地方。
果然,跟大反派有瓜葛的,都并非简单人物。
这靖北王是京城内唯一一位异姓王,原本是靖北将军,手握兵权,身份相当贵重。
然而半月前,因谋逆之罪赐极刑,抄斩九族,名下府邸土地全被收入国库。
这府邸里的珍宝也已然被洗劫一空,只剩下半壁残垣,可以想象出王府主人昔日辉煌。
政斗失败,满门抄斩……看来,这就是阙渡被“仇家”追杀的原因了。
若阙渡身上留着靖北王的血,那这人的政敌,肯定不希望府内有一个漏网之鱼还活着,让将来局势有翻盘的可能。
但,只是如此吗?
凡人血脉,怎么可能生下根骨异禀的修士?
而且,若阙渡是异姓王后代,如今虽是落魄,早些年怎么会过那么久苦日子?
……阙渡的来历上有太多疑云。
白雾推锅:“我只知道这么多,剩下就靠小扶窈你自己了。”
扶窈本来也没指望它,借着乾坤袋里那用不完的宝贝,易容后轻易避开封条潜进府内。
她本想先探清府内布局,却没想到绕了半圈,竟在废弃已久的厨灶边发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妇人。
扶窈不加犹豫,召剑,出锋,直指那人要害——
“谁在那儿!?”
修士想要套一个凡人的话易如反掌,哪怕扶窈是靠灵器装出来的,大半夜如此神出鬼没,也够把人吓得半死了。
那妇人险些被惊得魂飞魄散,自是半点不敢隐瞒,躬下身子统统老实交代:
她在王府做了十几年烧火婆子,之前得知了抄家的消息,趁乱拿了些好东西,当时带不走,便埋在这灶房里等着以后来取。
这王府铺张至极,哪怕只是一只茶杯,就够普通人家几年的花销了。是以,就算明知被发现了就是丢命,妇人也硬着头皮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