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有意地扮作妖族同胞,来到了她的身边。
神女当时刚从神火里出来,初入人世,是最单纯懵懂的时候。
甚至连最基本的人情世故都不知道。
连男女有别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是被那主动靠近她的好心少年教的。
她为人正义,却也相当地单纯好骗。
在有心之人眼中,就写着“我很好利用”几个大字。
魔尊费尽心思,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编造出自己是某个上古大妖的后裔,拿出些从妖族老巢抢来的信物,又以妖身展示出几个“修为不输那魔尊”的术法,便让神女心服口服,信以为真。
按照原计划,接下俩就该利用她,探取九重天的情报,最好还能提前解决她,挫败那群神仙的士气,在交战开始前就占尽先机。
不过,后面……发生了一些意外。
他不想再继续利用她了。
于是,他又跟神女说,他从先父那里找到一种可以镇压邪魂的办法。
只需要将他的半边元神放在她身体里温养,再将她七窍凤凰血中的三滴给他,就可以炼成某种秘术。
到时候,他们联手,一定可以打败那搅出一片腥风血雨的魔尊。
这法子,是任何人都找不出破绽的。
因为,某种程度上,他并不算说谎——
抽走自身邪魂的一半,用凤凰神火的力量镇压消解。
又以她的三滴心头血,控制住他的真身不会暴|动,支撑起他的魂魄不至于破碎。
他与神女各自捏住对方的把柄,互相掣肘的同时,也足以让两界都投鼠忌器。
况且,等邪魂衰弱下去,炼狱之下那些嚷嚷着要打上九重天,甚至因此产生内乱的魔族主战派,也肯定会看清形势,安分一些。
如此一来,便会轻易被他震慑制伏,不会再闹出乱子。
若是不想要兵戎相见,这是最好的解法。
他可以为此接受实力大减的代价。
但是事情从欺骗开始,魔尊不确定她在知道真相之后,是否还愿意相信他一回。
只有先瞒着。
等一切尘埃落定,再全盘托出。
事情进展得格外顺利。
直到他准备以真身与她见面,袒露一切。
会面地点选在炼狱与九重天交界之处。
他提前半日,在夜子时赶到,却发现有人已经比他先来。
神女看见他那熟悉的面容,却并不惊讶。
只静静地站着那里。
反倒只有他一个人有些局促不安,想要开口解释,却被打断。
她说,她已经提前一日知道了。
说着说着,又走过来,伸手,像以前一样,碰上了他的脸。
隔了那么久,他仍然能够清清楚楚记得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她的眼睛跟鼻尖都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还没有来得及安慰她别再哭了,便听见她轻轻地,一字一句地说,对不起。
你已经骗过我一次,我不能拿那么多人的性命与前程去赌,你不会骗我第二次。
下一刻,神女便违背了他们的约定,率先毁掉了那半边邪魂,趁其不备重创他之后,又与温养在他心窍中的那三滴凤凰血里应外合,一剑穿心,叫他毫无还手之力。
最后,只凭她一个人,就大败了传说中承天地恶念而生,无坚不摧的魔尊,将其残身镇压在炼狱之下。
剩余那些魔族残余,便是厉害,但内乱实在是太严重,自己都会跟自己打起来,不成气候,更别说团结一致打上九重天了。
神女就此除天下妖魔,移乾坤日月,渡三千红尘。
功德圆满,位登上神。
只不过,阙渡到底是不死不灭之身。
重重禁制封印之中,仍有一缕残魂逃出。
上天有好生之德,若他能还清昔日杀孽,便还有机会重新复苏。
于是,出于求生本能,他的残魂果断投身到了三千红尘之中。
而另一边。
扶窈虽享受了数不尽的好处与尊荣,但当年胜之不武,便是事后抹去了所有的记忆,也仍然埋下解不开的因果。
而且,因为当时她追求出其不意、速战速决,所以并未及时将凤凰血拿回来。
只能让它们随阙渡一起留在封印之中,饱受千年吞噬与侵蚀。
经年累月下去,总有一天会被反噬。
唯有下凡渡难,方能求得一线生机。
他们上一世积怨太深,便是在下界,命运纠缠,因果反复,也出现了无数没有预料到的曲折。
但无论如何,最后还是成功了。
——她帮他渡杀孽,他还她三滴血。
恩仇泯灭。
于是,前尘往事,皆成旧谈。
……
回忆翻涌,历历在目。
明明发生在数千年前,却明晰如同昨日。
醍醐灌顶。
恍然大悟。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以为的生离死别,不过是彼此渡的一次劫数而已。
哪里都找不到她的足迹,也不过是因为神女闭关时期,天阙结界重重,格外森严,一丝一缕气息都不会传出去。
下界几百年,上界弹指间。
在他的分|身为了让她死而复生而想尽办法,穷途末路的时候,神女殿下恐怕早就已经跟那些神仙一起庆祝起来了。
还找了一个跟下界一样叫人恶心的公狐狸回来寻欢作乐。
想必一定是好不快活。
劫难已渡,便说明连这上界的天道都认可了他们已经两清。
想必扶窈知道不用再跟他扯上关系之后,一定开心得不得了。
她在下界就不想与他有太多纠缠,每一次接近他,都只是想要拿回那三滴心头血而已。
失去记忆时,尚且如此。
恢复记忆后,定然只会更加想要对他敬而远之。
他手指拢紧,光是联想到那一幕幕,就简直头疼欲裂,指骨都已经把手上剜出了一道道血痕。
气血上涌,分不清是被戏耍的怒火,还是一厢情愿心意错付的羞恼。
玉阶之上,少女的声音却已经从微愕变得平静:
“……好久不见。”
她也在同一时刻记起了一切,却并似乎并未产生太多波澜。
既然已经两清。
再去纠结以前的事情,就实在是没有必要了。
他们的人生都很长,都会经历很多很多,并不应该始终留恋过去的事情。
如此一来,才不会遁入魔障。
就算是魔也分三五六等,那些偏执成性、魔障缠身的,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心念与欲|望,都被公认是最下等的魔。
阙渡喉结滚动,喉咙里像是含了几块粗粝的石子,干涩得发疼。
“是——”他声音太哑了一点,顿了一下,才勉强能够装作镇定地把话说完,“是很久了。”
说完之后,又是无言。
阙渡已经能猜到扶窈在想什么。
她主动邀约他,肯定是想要探一探他苏醒后的状况。
然而如今见过面之后,她把以前那些事记起来,知道了他的底细,自然也没有再试探的必要了。
她大概是在想着怎么下逐客令的。
反正扶窈翻脸不认人的速度一直都很快。
所以,现在,他应该在扶窈出声前,径自离开。
不给她羞辱他的机会。
还能反过来落她的面子。
然而腿脚如负千斤,像是在这里生了根。
一步都抬不起来。
竟然更宁愿一直站在这重重玉阶之下。
冗长的寂静之后,理智最终还是落於下风。
阙渡抬眸,忍不住作声:“你就没有别的要跟我说?”
那声音低哑,每一个字都几乎是含在喉咙里的,绷得发紧。
好像如果再多说一个字,一个音节,那些埋藏经年的恨意、思念跟委屈……
就会再也忍不住,如瀑般倾泻而出。
扶窈眨了下眼,明显有些迷茫。
片刻后,才慢吞吞地试探他:“你是指——?”
他一下子别开脸,语气很冲:“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扶窈很坦荡,“我们之间那么多事,各有各的道理,我总不可能一一给你解释一遍。”
然而她显然也会错了意。
比起那些纠葛不清的旧事,阙渡其实只在乎:“你最后说的话,看来也是骗我的。”
他甚至都没用问句,直接自顾自说出答案。
模样冷静,看上去已经提前洞悉了一切,完全没有被她给骗住。
扶窈不觉有异,点头,又补充道:“你可以知道我说的真假,我其实并不是要骗你,只是要骗过下界的天道而已。”
——很好。
——甚至,都不是专门说给他听的。
阙渡唇角勉强牵扯。
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想要嗤一声,还是想要无所谓地讽笑一下。
然而到最后,唇边都没有被扯出来任何弧度。
脸色简直比死了几千年还要难看。
扶窈被身边的白雾一提醒,倒是想起来之前魔界递来的回信。
她眼神微动,主动开口:“之前你向我问涅槃之术,莫不是想要——”
“不是。”
阙渡沉声打断。
那袖下的手已经用足了力,青筋凸显。
方才还那般珍惜且爱不释手的剑穗,转眼就碎成了齑粉,被弃如敝履。
反正已经没有人在乎。
她不在乎他。
他也没有必要在乎她曾经送的东西。
那难以控制的阴森冷气传到玉阶之上,连扶窈都察觉到不对劲。
她向来都不是好脾气,也没什么与人推心置腹的耐心。
见状,神色也淡了下来,轻轻刺道:“看来,见到我还活着,你不是很高兴。”
“怎么会不高兴?”
他仰头,那双眸子直直望向她,冷戾凛冽,跟淬了毒一样。
这句话其实有几分真。
但理智被撕扯殆尽,偏偏还要强撑着。
为了不让她听出来他的心思,阙渡硬生生咬字咬出了几分阴阳怪气。
再真,听上去也像是假的了。
扶窈闻言都忍不住笑了声,眼睛弯弯的:“我们知根知底,不必再说这些没用的场面话。”
他是装出来的冷静。
但她是真的,装都装不出来的洒脱。
阙渡元神里那把本命剑都在跟着嗡鸣,张唇,喉间险些涌上一口腥甜。
凭借最后一丝清明克制下去,才没让自己直接在这儿吐出血来,平白给扶窈看了笑话。
可恨的是,就是他再不愿意面对,也都不得不承认——
在看到她的确还活着的时候。
除了那些翻滚不止的恼怒与讽刺,在心底某个难以企及的角落,他竟然真的有一刻想,幸好她还活着。
明明她已经如此对待他……
他竟然,还在为她活着感到庆幸。
更可恨的是,明明阙渡比任何时候都清楚,他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冷下脸,拂袖就走,不再与这人多说一句话。
不再给她任何在他面前居高临下、高高在上的机会。
呵,不就是一笔勾销?
他也大可以把所有都抛之脑后,当做那全部都是千年前与下凡时的一场梦。
从此以后,他们除了是各自代表两界的死对头以外,就再无瓜葛,泾渭分明。
这样最好不过。
可实际上,他连眼睛都不舍得挪开超过半柱香的时间。
别开脸,很快也会忍不住别回来,重新把视线落在她脸上。
想要再多看她一眼。
作者有话说:
大魔头:(对自己骂骂咧咧)你能不能争点气!!!
第48章 晋|江首发防盗
◎想要一直留在她身边。◎
见到阙渡时, 若是要说扶窈全然没有惊讶,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她从未料到还能再见到他。
之前刚醒来时,也还以为, 阙渡只是天道为了让她渡劫,而捏造或者选中的人。
一个普普通通的下界凡人。
说得更直白更残忍些, 是一个暂时保存那三滴心头血的容器。
直至重逢那刻, 昔日被有意抹去的记忆涌上心头。
扶窈才如梦初醒。
原来他们竟然已经纠葛不清了这么多年。
当时离开下界时, 她最后的念头果真没有出错。
——他们可实在是一段孽缘啊。
但劫难渡完,那些过去的爱恨情仇便已经一干二净,没必要再提。
现下,扶窈更想要知道,在她被阙渡杀死之后的那些年里,都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按照魔尊复苏的时机来推测。
他的分|身应该在下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先是做了人, 后面竟然又把自己炼成了厉鬼。
然后, 还阴差阳错地踏上了天梯。
通过阙渡曾经在下界杀伐果断的种种行径来看,在回到真|身、记起一切之前,他应该不知道自己渡劫的任务是要还清杀孽。
所以, 他后来心甘情愿地以鬼身走上天梯, 被那些昔日死于他手底下的人杀了一遍又一遍……
也应该是另有目的。
会是什么目的,能让大魔头忍受那样非人的折磨与痛楚呢?
扶窈完全想不出来。
不可能是出于他良心发现的忏悔。
阙渡看起来就没有这个东西。
也不可能是因为他要替别人完成些什么。
大魔头自私自我,做事情一定都是为了他自己才对。
那难不成——
是他做了鬼之后, 不甘愿只是在炼狱第一重混度此生, 一定要闯出个名堂来?
但若魔尊真是如此上进。
他麾下那些大将也不该整日垂头丧气,面露苦色,担心尊上沉迷七情六欲, 甚至还把黑锅扔给九重天来背才对。
一个个可能性排除之后, 扶窈愈发有些想不清楚了。
只有一件事可以确定——
依照她对阙渡的了解。
大魔头便是平日里表现得再强大冷静, 骨子里,其实也是一个相当偏执的人。
哪怕心知肚明那些利弊,也仍然会放纵自己的喜恶,擅自凌驾于明面的利益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