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不知为何动了气,将人从殿里赶了出来。
魔族作风简单粗暴,也不讲太多礼节。
就算那人看衣着身份不凡,有些地位,惹恼了魔尊,也照样是直接被魔尊扔了出来,砸在地上,灰头土脸。
殿门外其他几个人见状,瑟瑟发抖之余,又不忘露出“果然如此”的惆怅表情,团团围上去,将那人搀扶起来。
其中一个实在忍不住道:“尊上不会还在惦记着那不可能的事情吧?”
其余人闻言皆是一个机灵,瞬间摆出了嘘声的手势,眼神警告他闭嘴。
但过了一会儿,走得很远很远了,又压低声音,窃窃私语起来:
“该不会是那些神仙趁尊上残魂未归时,给他动了手脚,才叫尊上竟然沾染上七情六欲,竟然如此执迷不悟吧?”
“有道理,九重天上本来就都是些没脸没皮的东西,耍起阴招,给尊上残魂下一些类似于情|蛊的东西也不奇怪了。”
莫名其妙被骂的扶窈:“……?”
多余的,那些魔也不敢说了,扶窈只隐约听到了“凡女子”“幻术”“走火入魔”之类的词汇,支离破碎,凑不成一个完整的句子,别人也听不懂。
只不过,她已经知道了一个很重要的事。
——“七情六欲”。
这次,还真是白雾大胜特胜,她满盘皆输。
堂堂魔尊,坐拥这这天底下唯一能与九重天叫板的魔族,有着如此尊贵与重要的身份地位,竟然还真的困在了自身的小情小爱当中。
唏嘘惊讶之后,扶窈又开始想,这也许是个能利用起来的把柄。
但尚且还不能打草惊蛇,只得先按捺着,等魔界那边主动透露出相关的情报再说。
回到九重天上,扶窈又命人继续给魔尊递去请柬。
她有一种近乎于直觉的预感。
总有一天……魔尊会为了他的私事,闹到九重天上来。
*
请柬被扔在一旁烧了之后,阙渡便没再管外界的任何事情,又继续研究其幻术来了。
他找到一种古法,可以让幻术成真。
准确的说,是他只要彻底被幻觉所困,就会分不清真假。
如今看来再虚假不过的东西,也会被当成是真的了。
也好。
阙渡觉得这样也不错。
只要完全疯了,就能重新见到容扶窈。
很划算。
然而他如此随心所欲,手底下的魔察觉到尊上竟然有如此自毁倾向,却险些被吓得魂飞魄散。
尊上沉睡千年,才刚刚复苏,甚至都还没有征服九重天,给昔日的仇人一点颜色瞧瞧,就又要继续永远地疯魔下去了??
这怎么行!?
但他们的话,阙渡是一个字都不可能听的。
全都抛之脑后,置若罔闻,无动于衷。
竟然真的开始着手准备起,那些足以让他永困于幻觉之中的魔草药材来。
至于下面人吵得沸沸扬扬的议和还是主战,是半个字都没有传到尊上的耳朵里去。
恰逢此时,九重天又递来神女的请柬。
看来神女是真的很想要见一见,炼狱之下这位久不出世的故人了。
众魔为了尊上这幅样子急得焦头烂额的同时,其中有几个瞥见神女的名姓,突然心生一计——
殿门被斗胆推开。
阙渡正在亲手炼制毒丹,殿内全是刺鼻得令人作呕的味道。
烟熏火燎,气息紊乱。
察觉他们来了,连眼神都没有施舍过来。
在那句熟悉的“滚”字出口之前,为首一魔急急地道:“卑下是替尊上想出了一个能够如愿以偿的法子。”
逼到面前的压迫骤然散去,随后,他便被无形的手拎起来,直接拎到了阙渡面前。
魔尊转过身,冷冷地看着他。
虽没有说话。
意味却已经足够明显。
——如果敢骗他,就等着死,或者生不如死。
阙渡如今已经没空惩治闲人了,平日里也懒得与他们说些威胁的废话。
但谁都不会小瞧了尊上那狠毒至极的手腕。
迎上那无温的视线,那魔咬牙,硬着头皮道:“……尊上,请恕卑下妄言。”
“凤凰皆要经历涅槃重生,这天底下,恐怕再也没有比神女更清楚……如何逆转生死的了。”
“正巧,方才、方才,神女又递了一张请柬过来。”
最后一个字落下,久未得到回应。
半晌之后,阙渡将那兽骨与魔草烧掉,缓缓斜睨过他。
嗓音虽仍冷沉得让人心惊,却不再跟刚才那样不耐。
“——请柬给我。”
……
请柬拆开,上面言辞繁复,一看就是九重天的作风。
但核心意思只有一个,就是神女邀他去九重天一聚。
后日午时。
属下们还有些不满,嘟嚷起来:“看来这神女也是够忙的,竟还打算叫我们尊上来等她。”
“据说是历过了劫,正在同那些神仙们庆贺呢,那么多神仙,九重天又一向喜欢繁文缛节,想必是需要些时日。”
阙渡顿了下:“历什么劫?”
过了一会儿,又嗤笑了声,不等属下回答,自顾自地道:“算了。”
他方才竟有一个荒谬的念头。
想着,容扶窈曾经是供奉神女的圣女。
她后面残破至如此地步,会不会也跟神女历劫,无力帮她有关。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既然容扶窈曾经供奉过她,无论如何,于情于理,那位自恃正义的神女殿下都应该把人给救回来才是。
况且,她赐过她鸾丹,也应该熟悉扶窈的气息如何。
涅槃之术,对曾经接受过神女气息的人来讲,也许会更好用。
……或许吧。
阙渡随手将请柬丢在桌上,便没再管。
便是回到真身,做了这么多事,他也跟做人时没什么差别,一如既往地会在每日戌时入睡。
哪怕已经知道不会在梦里见到人,但同一件事情做久了,便成了习惯。
有一点点期待,总比没有好。
而那夜,似乎上苍终于被他的诚意所感动了。
阙渡终于第一次梦到了扶窈。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
光束暖融融地洒进来,将少女的半边脸都照得亮亮的。
大小姐正躺在马车上睡觉,撑着脸,脑袋随着马车的颠簸而一点一点的,看上去分外生动而可爱。
他就坐在她脚边的蒲团上,仰着头,就这么看着她熟睡了一路。
便是到马车停下时,都不舍得叫醒她。
贪婪地看着她脸上的每一寸。
不过,扶窈最后还是自己醒了。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睁开眼睛,望着他,又听了听马车之外的动静,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车已经在此处停了很久。
于是,她在东张西望之后,便推了他肩膀一下,没好气地道:“怎么不叫我?”
梦境到此戛然而止。
阙渡甚至来不及回答她,便惊醒过来。
手下意识放在肩膀边,甚至还能隐约感受到她推他时的力道。
不轻不重。
酥酥麻麻的。
便是她直接一巴掌打上来,阙渡都不介意的。
相比起他为了见她而入睡的那么多年,那么多夜来讲,这个梦实在是太短太短。
不过,已经足够了。
他只要把这个梦回味个成千上百遍,便足够长久了。
他可以一辈子都陪大小姐坐在那辆马车上,等着她从睡梦中醒过来,或者醒不过来,让他一直这么守着也好。
又或许……
阙渡看向那不远处的请柬。
大抵是因为刚才那个梦太真实了,叫他还没有清醒过来,他甚至觉得这寝殿之中,竟然真的存在与扶窈差不多的气息。
所以,这梦会不会是某种暗示?
暗示着,那九重天上,真的有让容扶窈死而复生的法子。
他其实不相信这些。
但这个时候,却只能凭借下意识,去抓住这些最后的救命稻草。
*
很快便到了赴约那日。
上一回来天阙,阙渡记得,已经约莫是几千年之前的事情了。
被镇压之前的记忆像是覆了层纱,模模糊糊,回忆不起来。
连那位旧仇人长什么样都记不太清。
不过也无所谓。
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与事,于如今的魔尊而言,都只是负担。
除了大小姐之外,他心无旁骛。
想起那人,阙渡的指节忍不住又摩挲了下掌心里的剑穗。
他精心学了好久,编了几次,才让成品最后没有显得太粗糙拙劣。
同样的编织技艺,同样能变色的材质,几乎与当时那尚未破碎的长穗一模一样。
足以以假乱真。
如果到时候扶窈能……不对,是等到时候扶窈死而复生了,他就把这个给她。
叫她明白他的心意。
想着,已经走到了神女的居所。
天阙位于九重天之巅,仙云缭绕,群鸟伴飞,远看便是威严气派。
那些青鸟嗅见他陌生又不太对劲的气息,眼珠子转悠,露出几分警惕之色。
但,它们显然已经提前得了吩咐,只是不善地盯着他,不允许他带的那些魔一起进去。却没有阻拦他进入。
阙渡也并不担心神女会在其中设埋伏。
他虽被镇压如此之久,但如今依然恢复,魂承天下恶念,永不衰弱,便是在神仙聚集之处,照样也能来去自如。
他一个人,一路是畅通无阻。
路上还遇到一只正在侍花弄草的白毛公狐狸。
远看气息,便知道是卑贱的妖仙,实在不知道怎么会有资格出现在天阙之中。
阙渡一下子联想到他在凡尘里那个已经死透了的“皇兄”。
当时身处其中并未发觉,如今回想起来,那人身上也有类似的气息。
于是,他没由来地对面前的少年妖仙也产生了厌恶。
男狐狸精都是些阴险狡诈、不知廉耻、只知道卖弄风|骚跟挑拨离间的东西。
神女任由这种东西出入,定然也是个肤浅好色之辈。
心里低嗤一声,这九重天上的神仙,都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装腔作势。
若非属下提醒,他想起神女大抵的确精通涅槃之术,他甚至都不屑于亲自来一趟。
不过……
涅槃之术,真的能救大小姐吗?
在她连一丝魂魄气息都没有留下来的情况之下。
尝过太多次失望透顶的滋味,阙渡甚至不敢有多余的一点希冀。
免得到时候希冀破碎,只会更加痛苦。
然而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了。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一边想着不要有太多期待,一边却又不受克制地幻想起那人真的浴火重生,奔向他怀中的画面。
走至殿门,他才按捺住心绪,拢起手中剑穗,踏进殿中。
众仙若要在前殿面见神女,只能站定在数步玉阶之下。
——纵使阙渡是被邀来的客也不例外。
九重天那骨子里透出来的倨傲,可见一斑。
不过,就算隔那么远,阙渡仍能听见玉阶上与人嬉笑闲聊的女声。
像是在逗弄鸟儿,声音轻而柔软,一会儿叫它张嘴吃东西,一会儿又让它听话一些,要给它梳羽毛。
他瞳孔微缩,还未走到该停下来的地方,身体却已经比脑子快了一步,忽地站定,不再,或者叫做不敢再继续上前。
……那声音,莫名的熟悉。
念头刚起,便像晴天霹雳一般打下来。
阙渡紧紧攥住手中长穗,竭尽全力才勉强克制住那些妄念。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他莫不是终日待在幻术之中,到现在真把自己给骗过去了。
深吸一口气,竭尽全力压下那翻涌的心潮。
阙渡才强作镇定,淡淡作声:“神女殿下的待客之道,时隔这么多年,依旧没什么长进。”
他倒嚣张,半点不掩饰话语中的讽刺意味,自内而外就写着“来者不善”四个大字。
便是有求于人,也从不落于人下。
玉阶上的少女却未发作,反倒轻轻“咦”了一声,伸手撩开那淡淡的雾气。
烟雾散去。
一上一下两道视线,正好交汇——
神女浑身每一寸都是受上古最后一缕凤凰神火淬出,自然是美得石破天惊,艳气凌人。
便是不施粉黛,那双漂亮的眼瞥下来,也足够叫人下意识屏住呼吸,自惭形秽。
但更重要的是,那是一张阙渡再熟稔不过的脸。
那张脸上,有着他朝思暮想的一颦一笑。
是这世界上再好的傀儡都装不出来的鲜活、灵动、高高在上。
是……
他一直在找,却这么久都没有找到的那个人。
难以休止的震惊与混乱起伏蔓延。
没有任何梦已成真,久别重逢的喜悦。
只剩恍惚。
还有近似失控的茫然。
他幻想过无数次他们重逢的场面,但唯独不是这样的。
有那么一刻,阙渡甚至真的在想,是不是自己真的已经陷入魔障了。
看谁都像容扶窈。
或者是这道貌岸然的神仙也学会了攻心术这一套。
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便故意以此要挟。
……但都不是。
他后退一步,试图依靠离外界冰冷的空气更近一些来保持清醒,好识别出这只是个幻象。
然而这一切都真实得让阙渡没办法欺骗自己。
记忆中那层薄纱缓缓被扯开,数不清的画面争先恐后钻入脑海之中。
——他们的过往,其实并不复杂。
数千年前,神魔两立,九重天上与炼狱之下势同水火,兵戈一触即发。
双方彼此试探之时,为了不引起更大争端,魔族常常会选择伪装成妖行事。
因此,也有神仙会潜入妖中,揪出其中魔族,制止内乱,加以盘问。
神女就是这么做的。
她以赫连氏的身份潜入万窟山,原本是想查清那附近频频出现的禁术悬案,抓住魔族的把柄。
却未曾想有人技高一筹,已经提前一步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