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叫做,没有让扶窈看见现在的他。
大雪后的第十年。
可以确切地说,阙渡已经试遍了这世上能找到扶窈的方法。
都没有效用。
他甚至都不要求让扶窈从那副身体里复活,只是想要确认她的魂魄跟气息还残存在这个世上。
这么简单的要求,依旧没有任何一个人,任何一种禁术能满足他。
那接下来,便只能遁入鬼道再继续想办法了。
又是一年冬日,又下了跟当初一样大的雪。
阙渡瞒天过海,在未经老巫祝允许的情况下,走进了天塔,总算迟迟地见到了扶窈。
她的确仍然那么漂亮。
跟这长长的日子里,他每一次想起她一样。
而他虽然刻意整理过姿容,换上了一袭崭新的玄袍,但在她面前,却仍旧如腐草萤光见了皓月。
十年前他长她约莫两岁。
如今已经十二岁了。
确确实实是老了许多。
不过……
阙渡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一袭黑,忽地笑了起来。
这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笑。
他难得有心情絮叨:“大小姐,当初我在幻境穿了一回他们药修的浅蓝衣袍,你说不合适我,说我还是穿黑色更配。”
虽然他现在已经想明白,扶窈那时候不想他穿浅色,是因为浅色混进雪里不好辨认。
她那个时候就想着要暗算他了。
……但,万一呢?
万一她说喜欢看他着黑衣,是实话呢?
死后做了鬼,便一直都是死时的模样,他还是会认真挑一身叫扶窈顺眼的打扮来。
午时,阙渡自刎于冰髓旁。
为在做鬼之后保留些修为,他献祭了自己的尸体,死后一转眼便尸骨无存,如青烟消散。
老巫祝赶到那里时,并未发现那擅闯者的身影。
只看见冰髓边多了一个东西,证明这里曾经有人来过。
捡起来,发现那是一条残破的长穗。
有些旧了,不过看起来保存得很好,没有任何灰尘。
此后,谁都不知道阙渡的下落。
*
鬼是一种很特殊的存在。
他们死前身份各异,有的是修士,有的是妖怪,都是被一股怨念吊着,才让这些不同的种族做了相同的鬼。
是以,鬼道可以说这三界里最鱼龙混杂的。
他们没有资格上九重天见那些神仙,却也没资格下炼狱第九重去做真正的魔,只能游荡在凡间作恶,或者滚到炼狱第一重修炼,勉强混一个邪道的身份。
直到这一日,炼狱第一重里来了一只奇怪的鬼。
那是一个冷静又疯狂的男人,看上去修为十分强劲,问出来的问题也十分深奥。
他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一个人,又说他已经在凡尘里以人、以鬼的身份,找过她很多年,都没有下落。
还问这凡间有三千红尘,在这个红尘死去的人,会不会变成那个红尘里的鬼。
他们都不知道他说的那个是谁,也答不上来他的问题。
直到有一个学识渊博、见识较广的老鬼告诉他,他要找的那个若是个肉体凡胎,便不可能跳到其他红尘里。
——不在凡间,不在炼狱第一重鬼道聚集的地方,也许还会在往生海。
有些恶鬼会放弃怨念,投入往生海中接受历练,获得转世投胎的机会。
于是那个奇怪的鬼又毅然决然地投进了往生海里。
他明明没有转世的想法,为了找想找的那个人,竟然在里面白白受了很多年的历练与磋磨。
是真的很多、很多年。
多到这里的鬼都换了一批。
只剩一部分人还知道他的存在。
这个奇怪的鬼又从往生海里出来了。
他看上去因为希望又一次落空而大受打击,开始说一些鬼听不懂的胡话。
说他已经隐约记起了前世,一定是因为自己前世罪孽深重,才会牵连无辜的人受到这样的惩罚。
说他要找的那个人一定还活着,可其他地方都找过了,仍然没寻到她的半分踪迹,那她只可能在炼狱地底,或者九重天上。
说她那般的女子,比起魔,更应该是神仙才对。
最后,又说,他现在暂时还没办法回到炼狱里的真身,所以要先去九重天。
最后这句,鬼道同胞们倒是听懂了,却实在是被吓得不轻。
就算只是萍水相逢的交情,也忍不住纷纷劝他,可不能仗着自己修为高强而乱来啊。
作为身份低贱的鬼,想要从炼狱到九重天上,必须要踏过九重天梯,还清所有罪名与杀孽。
稍微弱一点,便可能直接死在半路上。
可那个奇怪的鬼疯子听了那么恐吓,仍没有改变主意,像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去。
有一个小鬼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想要与他同行。
在踏上天梯的第一步,小鬼被昔日自己杀过的人砍了一刀,痛得半死,鬼哭狼嚎,瞬间就打起了退堂鼓来。
他这辈子可杀过三四个人,要挨三、四刀啊,这可怎么受得了?
抬头,却看见身前那个鬼疯子,才刚刚在第一重天梯,就已经被无数的刀剑砍成了虚影。
剑光波及到旁处,一点残剩的余波,便足以吓得小鬼肝胆俱裂,痛得用撕心裂肺来形容都一点不为过。
可那人承受着比这扭曲可怖一万倍的伤。
被杀了一遍又一遍。
鬼身不断破碎,又不断愈合。
却一句话都没说,一句疼都没有喊过。
从始至终,都面不改色,站得笔直。
直到最后,终于——
踏九重天梯,受十万余剑。
挨过了换做其他任何人都难以承受的煎熬与折磨,终于到了九重天上。
他站了不过片刻,想是意识到了什么,平静的面庞骤然出现裂痕。
随即踉跄一步,便忽地吐出一口血,像终于失去了力气似的,猛地栽倒在地。
所幸及时用手撑住,才没有完全摔下去。
小鬼借着这天梯上混乱的剑气,浑水摸鱼混到了最后一阶,远远便见这鬼疯子一直跪着。
甚至不记得站起来,魂不守舍,狼狈不堪,看起来……他一定还是没有找到想要找的那个人。
他张口,不是吐出血来,就是在念一个人的名字。
从离开炼狱开始,他就已经念了一路了。
小鬼想,这个人一定对他很重要。
所以,就算刚刚经历了数不清次数的死亡,他也好像丝毫不记得那些痛苦,只记得这个人的名字。
作者有话说: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第47章 晋|江首发防盗(五合一)
◎那声音,莫名的熟悉。◎
九重天上。
燕雀相贺, 百鸟朝鸣。
感应到熟悉的气息,昔日神女座下的青鸟朱雀衔珠掠火,相继向天阙飞去。
沿路洒下一道道温暖的曦光, 照落在仙草琼木上。
那些数百年才刚冒尖的灵物们,一下子得到如此恩泽滋润, 转眼就抽条疯长起来。
整个九重天, 都随之浸在一片蓬勃盎然之中。
扶窈缓缓醒来时, 并无什么不适,只是一时半会还没有回过神来。
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永不停歇的梦。
里面有许多张或还记得,或已经忘记的面庞,有春阳冬雪,有许多只记得事情, 却不记得当时情绪的记忆。
又过了一会儿, 她才意识到,那并不是梦,而是在下界经历的一场劫数。
神女在数千年前中镇压邪魔, 重塑乾坤, 位登上神,本该从此坦途,却莫名被因果所困, 不得不抹去前尘记忆, 将魂魄送入三千红尘之中,历劫渡难,再度飞升。
而她渡劫的任务……
扶窈摁在心口上, 感受着其中流淌的心头血。
她实在不明白任务为什么是这个。
就像现在恢复记忆, 什么都记起来, 却仍旧尚且不知道,自己到底背负了什么因果一样。
不过,到如今这个修为,与这大千天道打了那么多交道,也大抵知道了“顺其自然”这一回事——
想不通,便说明还没有到弄明白的时候。
扶窈敛住杂念,抬手,收起那笼着内殿的禁制。
多年禁制一破,便是正式宣告着神女成功渡劫,得以出关。
九重天上、天阙内外的神仙,都能收到这个消息。
不过,由于扶窈身份高贵,能直接恭贺到她面前的人,始终只是少数而已。
也因此,天阙内更为安静,反而还没有外边热闹。
听到响动,那一缕眼熟的薄雾气便飘了进来,缠在她榻边的花枝上。
扶窈望过去,挑起眉毛,言语间颇有些挪揄的味道:“你陪我历劫一场,还没有修成人身吗?”
“我已经修成好几百年了,”白雾纠正她,“只是想了这么久,都还没有想好到底要做男还是做女。”
白雾真身就是天阙后山上一缕雾气,混沌时受恩于那时最纯粹的天地精华,刚过百年便有幸开窍成仙。
与自幼长在天阙的扶窈,是旧识,也算主仆。
扶窈当时下界历劫实在是前途未卜,还被司命星君卜出一定会有生死之灾。
她手底下的人自然不可能就这么在仙界干等着,坐以待毙。
得选出人陪她去下界才行。
而其中,不需要真身,可以依托她魂魄而存在的白雾,最不会受下界天命影响,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不过——
白雾说:“当时我害怕自己说太多说漏了嘴,影响了天道因果,又害怕表现出来得太过不近人情,吓到了已经失去记忆的殿下,所以,刻意只保留了真身最单纯活泼的那一面……”
“最蠢的那一面。”扶窈道。
白雾:“…………”
白雾:“是啊,现在回头看,我实在是想多了——”
“殿下就算变成了十几岁的普通凡人,也一定会是我我见过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中,最不近人情的那一个。”
“容扶窈”的所作所为,它都还历历在目。
便是失去记忆,从至高者沦落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凡女子。
刻在神女魂魄里的东西,也永远不会变。
扶窈与它说着说着,便不知不觉走出了内殿。
余光一瞥,只见外殿有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影,正毕恭毕敬匍匐在阶下。
白发,狐耳,隐约让她觉得似曾相识。
应该在哪里见过。
还未想起来,便见那少年妖仙颤颤巍巍地抬起脑袋。
他不敢直视她的容颜,目光只有胆子落在她脚边。
“恭喜殿、殿下历劫成功,”他说得磕磕巴巴,“卑下是狐族留照,逢我族少主之命,留候在此,不知殿下是否已经在下界见过少主……”
扶窈一怔。
记忆席卷而来,从湖中亭初见到最后万窟山下破碎的阴镯。
最后,又定格在贺敛给她看过的那幅画像上。
他的真身,也跟面前这叫留照的少年一样,是一只白狐狸。
扶窈抿起唇,脸蛋上情绪不明:“见过了。”
留照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即又低下头,忍住悲痛,周身的气息难掩失落与惆怅。
便是回到了真身之中,扶窈仍是记不起她与那位狐族少主的纠葛,还得听留照一一道来——
她曾经伪装做妖下凡时,以当地赫连氏的身份,与占据万窟山的狐族有些渊源。
自然也与狐族少主打过交道。
而后,贺敛与留照作为族中千年不遇的天之骄子,修炼成仙,又在九重天与她重逢。
要给神女献殷勤的人如过江之鲫,妖仙身份普通,在其中自然也不起眼。
直至司命星君为扶窈卜出一道生死之劫。
贺敛翻遍命书,与司命星君挑灯夜谈十三晚,总算找到破解之法。
就是一命换一命。
但问题就在于,他与神女的修为自不相同。
那生死灾对扶窈来讲,是渡劫失败。
对他这等妖仙而言,却是灰飞烟灭,不入轮回。
可便是知道这样的结果,他还是去了。
义无反顾。
留照说着,嗫嚅着唇,又偷偷看扶窈,说:“少主还说,他自知狐族生性狡诈残忍,也知道您不喜身边有这样秉性的人,一定会想办法,选一个仁善的身份……”
很显然,失败了。
肉身永远拘不住魂魄的天性。
扶窈垂眸,盯着指尖看了半晌,才轻轻地出声:“你们少主,叫什么名字?”
“他有交代过我,不要告诉您,”留照老老实实地转述,“他还想,您用您知道的那个名字,给他……在天阙后山上立一座衣冠冢。”
说着,留照伸出手,露出一枚扳指。
——是贺敛专门留下来的遗物。
到死都隐姓埋名,或许对一些人是惩罚。
但对他来讲,何尝不是一种恩赐。
三界都有成亲结契后,冠对方之姓的习俗。
以扶窈的姓氏做名字,哪怕那只是她装作小妖时随便取的姓,也仍旧带着某种让人梦寐以求的含义。
更别提,他还能以这种方式,永远地留在这曾经只踏足过几回的天阙之中。
贺敛的确不负他狐族狡猾的天性。
这一桩桩要求,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已经算是僭越逾矩。
但却让人无法拒绝。
因为他并非是挟恩图报,在做这一切之前,先提出来这些要求的。
而是默默地将一切都做尽,再也见不到她之后,才托旧人转告她。
甚至称不得算计,只能叫做恳求。
留照见扶窈一声不吭,也不敢催她。
最终,还是扶窈自己将思绪收了回来,抬起眸子,吩咐道:
“——那就将衣冠冢安放在山麓西侧吧。”
……
见过那些阔别已久的坐骑灵兽与旧人,处理了些事情之后,闲下来,扶窈才听白雾提起这些日发生的一起风波——
“竟然有两只鬼试图登上天梯。
有一只杀孽不重,浑水摸鱼跑了上来,但修为实在不够,被拦在最后一阶。”
“另一只鬼,据说身上有数不清的命债,但竟然成功了,也不知道修为高了什么地步。”
扶窈撑起脸,拿了一块青梅糕,吃得唇边都是碎屑。
无论是下界还是真身,她的喜好倒始终没有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