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双眸里,鼻尖下,乃至两边的耳廓,都开始溢出一缕一缕叫人心惊的血迹。
七窍流血,这天底下最大的酷刑也不过如此。
她在喊疼。
又在催他动手。
一声一声的,已经被撕扯得不成音调,若非仔细去听,甚至都听不出她在说什么。
阙渡不停往里灌输灵力,却仍像是没有用处。
“你还,还不动手……”扶窈几乎只剩最后一口气,“是不是,就是想,借机,报复我……”
那唇里每吐露出一个字。
阙渡的心腔就随之难以控制地振动一下。
他其实是在等这第八十一道钟声。
邺礼里,帝后大婚,祀钟自午时响九九八十一次,钧天广乐,是为礼成。
何况,阙渡心知肚明,扶窈的魂魄迟早要被炼化,
活着时,至少他还可以用灵力渡过去帮她,替她缓解些许。
进了魂灯,便只有扶窈自己熬过去了。
恐怕会难受一些。
可那么多考量,出口,偏偏又是另一幅语气:“当然。”
“疼就忍着。你多次置我于死地,受同样的苦楚,也算——”
也算,一笔勾销。
可他偏偏就说不出最后那四个字。
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不确定与恐慌,好像说出来,他跟扶窈就会前尘散尽。
而且,怎么可能一笔勾销?
那些终年不散的仇跟恨,就应该像他们马上要成为的怨鬼一样。
得一直维持到这万物死绝,天道毁灭。
可便是等祀钟响够八十一次,召出剑,阙渡也只是将剑柄攥在手里,难以拿起来。
他曾经拿这把剑杀过很多很多人。
可这一次,跟以前都不一样。
他也曾经在无数个日夜,咬牙切齿地想过要将这剑捅穿扶窈的心口。
可事到如今,明明知道就算她死了,他们也会再见,仍旧心生一种荒谬的胆怯。
没有任何大仇即将得报的畅快。
阙渡听见少女的声音,自怀里,又像是自很远的地方传来,语无伦次,词句颠倒。
“我忍不下去了……你怎么忍下去的,当初拆骨换血的时候,你不疼吗,怎么做到……”
大魔头深吸一口气,长指不自觉地紧紧攥在一起。
连他自己恐怕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线已经颤抖得厉害:“当然也是疼的。”
他走上天塔,走到她面前,笑着说这些都是轻而易举,雕虫小技。
是因为那个时候被恨意冲昏了头脑,有巨大的仇恨支撑着残破的躯壳。
可到现在。
过了这么久了,被扶窈问起来,他才终于想起那时的感受。
怎么可能真的说的那么轻易呢?
换骨,被下毒,被她两回反水捅进心口,每一次当然都是疼的。
仿佛是一块坚固的冰,仍是多少狂风骤雨捶打敲击,都破不开那冰层半分。
可若是有一缕小小的、微弱的火苗凑近,甚至尚未做出些什么,那厚实的冰层便在一瞬间融化瓦解。
不复存在。
心里像被人活生生挖空了一块,又被从扶窈身上流出的血灌满,以至于他也感受到了她此时的痛楚来。
确实是常人无法忍受。
阖眸,又睁开,阙渡拿起了那把剑。
他用力得几乎要将剑柄捏碎。
出口的话沙哑干涩,不知道是说给扶窈,还是说给自己听——
“没关系,捅穿你的剑也会捅穿我,一起死就是一起活。”
最后一个字落下。
那剑锋抬起,刺入。
便深深陷进她的心窍之中。
刺破皮肉的声音响起,阙渡脑海里不断嗡鸣,长指都跟着阵阵发抖。
可并未止住,反而攥紧剑,刺得更深一点。
他已经不自觉倾下身,将唇抵在扶窈的耳边。
为了方便让她听见他的话,更为了逃避直面她脸上痛苦涣散的表情。
一字一字,伴随着那极为粗重紊乱的气息:“你大不了就恨我好了。”
少女的声音含糊,像是啜泣,又像是在笑,混杂着许多复杂的情绪,叫人分辨不出来。
“不,我不恨……”
她还说了什么,可阙渡没有听清。
又或许是他听清了,但出于自我保护的下意识,宁愿屏蔽掉,忘掉,也不愿意分出一丝精力去辨析那几个字眼。
他反应不过来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脑袋里的嗡鸣声响得更厉害,心腔也跟着钝痛。
然而出声时,却让人听不出任何疼意。
只像平日嘲弄她一样,甚至还嗤了声,仿佛是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你不必在这个时候骗我。”
有那药草在,无论扶窈说什么谎话,都无处遁形。
收回剑。
他仍用一只手搂紧了少女那憔悴纤细的身躯,另一只手则按计划中一样召出魂灯,摆在已经计划过一万次的精准位置上。
她的脑袋垂在他颈间,已经彻底感觉不到呼吸。
阙渡脸上嘲弄的表情一下子又荡然无存。
他明明真的杀了她,却没有任何将昔日仇怨悉数奉还的解脱。
又明知道扶窈已经咽了气,就算魂魄尚存,暂时也不会再有五感,却还当她能听见,胡乱地安慰起来:“不疼了,不疼了,再等我一下,很快的,很快就——”
声音戛然而止。
瞳孔死死盯着那不远处的灯盏。
灵力与乌血一起流进魂灯里,那灯芯却丝毫没有亮起来。
阙渡浑身僵硬,血液都在那一瞬凝固又倒流。
甚至忘了控制住掌心里溢出的灵力,一下太过猛烈,竟将那魂灯打翻在地。
哗啦——
空荡偌大的殿里安静得可怕,只能听见那灯盏翻落的声音。
阙渡张口,一时间有很多话想说,喉咙里却像是堵了一块石头,什么都不能说出来。
也不敢说出来。
似乎把话语停顿在此,时间也可以跟着停在这一刻。
不必去面对那血淋淋的现实。
然而无论再怎么自欺欺人,他用元神与灵力扫荡察视的结果都摆在面前。
那魂灯里,没有扶窈的存在。
这一处殿宇里,这一整个阵法里,都没有。
那被大魔头专程请来讨教禁术的药修,一转眼就被拎到了殿前。
整个人都被灵力汇成的无形之手攥起来。
铺天盖地的肃杀压下——
“人呢?”
药修脸色青白,根本说不出话来。
无形之手又被撤开。
但那从远处传来的语调,足以让药修明白大魔头此时已经森冷与暴怒到极点:“我问你我要的人呢!?”
望着殿宇内的情况,再看见那打翻的灯盏,药修立即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睁大眼,心里的惊慌失措不比阙渡好多少,慌乱间后退几步,直接跌坐在地上:“不,不应该啊……!”
“准备得如此充分,只要死的人灵力够强,怨气够重,就一定可以……”
那压制着他的灵力,突然一下子没了。
药修大口大口呼吸着,缓了片刻,才总算忍住诧异,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瞥向朝阙渡看去。
方才还像是准备要把所有活物都杀了的人,这个时候,抱着怀里那身着红衣的少女,却像是脱了力,臂膀都在发抖。
他视线失焦,声音一下子变得很小,竟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她、她,她刚才——”
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眼眸里却渐渐浮起一层血雾,乍一看猩红得可怖。
“——她刚才说,她不恨我。”
那些试图被他忘掉的回忆,又一次倒灌回他的脑海里。
他用那把剑彻底捅穿扶窈的同一时刻。
这个与他向来都不对付,从一开始她就只是为了算计他心头血的人。
在死前的最后一句话,竟然并非埋怨,并非唾骂。
而是贴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不,我不恨,也什么好怨的……”
“我心悦你。”
震耳欲聋,剧烈轰鸣。
有什么在脑海里炸开,连同着他的四体百骸都随之炸裂得粉碎。
那药修闻言,不可思议地问:“真的吗?”
连他这个到这皇宫不过三日的外人,听了都觉得难以置信。
阙渡像是陷入了魔怔之中,瞳孔都在发抖。
扯开唇,字眼裹着血一起吐出来,带着无尽的茫然:“我,我不知道。”
他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可是到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在听到她那句话的那一刻,他到底认为,到底希望,是真还是假。
也不知道,现在最应该做的,是该去探寻他体内那可以测谎的药草的异动,还是去找扶窈的的确确对他有那么一丝丝情愫的证据。
亦或者——
阙渡拂开那魂灯,抱起扶窈,佯装镇定地站了起来。
他的视线扫过这殿宇里任何一处地方,却都不敢看怀里那没了气息的人。
“死门在万岁山,”阙渡扯了扯唇,本来是想笑,但唇角有千钧之重,最终,只能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弧度,“也许她鬼身已成,不需要炼化,会先一步到那里。”
对,对。
没错。
合情合理。
很对。
就是这样的。
她活着时经历了那么漫长的痛楚,或许死后根本不需要使用那魂灯,再多此一举。
他往前踏了一步,却差点踉跄,还好及时抱紧了怀里的人,才没有叫扶窈受伤。
一步一步,走出太极殿。
按照曾经设想过无数次那样,走向万岁山。
也许成了鬼魂的扶窈正在那里等他。
也许她的确不怨,所以便是有再多的灵力支撑她的魂魄不散,她也无法变成怨鬼。
阙渡只想见到第一个结果。
他甚至不敢去想别的,只敢轻轻抚顺她的头发,碰到那温润的红玉簪。
就像是碰到她还带着生气的,温热的脸颊。
走向万岁山的这一路,在设想中本来只是十息之间。
如今却仿佛漫长得看不到尽头。
阙渡轻轻地跟扶窈说着话。
那些话他原本打算等到时候见了扶窈,再慢慢同她透露。
如今却只能一并说了出来。
说他已经清理过护城河底下的妖魔,在那里收拾一片适宜温养鬼魂的空地来。
说他找来了她曾经看的那本蓬莱图志,把她圈出来的地点都标了起来,准备以后带她去看一遍。
说他这几日已经想到了办法,便是做了鬼,也有办法修得鬼术,不会叫她遇到麻烦,或者受人欺负。
说他,其实都一直很想问……
如果一开始,他们在不夜都见的第一面,他没有选择胁迫她,没有暴露自己狰狞又冷血的恶劣本性。
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阙渡站定在万岁山的死门上。
那同样用血制成的阵法边,有一截破碎的剑穗。
除此以外,空空荡荡。
没有任何他要找的东西。
灵力在这里搜寻过无数遍,所有自欺欺人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可笑。
混乱间,大魔头甚至试图安慰自己,旧债跟旧仇都随着怀中人身死魂消而泯灭,他们已经恩怨两清,再无纠葛,就算真是死了又如何……
然而并不是这样。
胸膛如同被撕扯开了一样。
一个多月前,他还曾散漫又得意地任由扶窈刺中自己的胸膛,甚至握住了她的手,叫她刺得更深一些,以此来打消扶窈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那个时候,一点都不疼。
他还以为那是因为他受了太多次如此的伤,已经麻木。
甚至不觉得有利器捅进了他的心口。
可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
直到这个时候。
那把匕首才迟迟地,真正地,捅穿了他的心窍。
——原来还是如此痛不欲生。
如果扶窈知道,一定会狠狠地嘲笑他。
如果,如果……
她还活着的话。
不,她也的确有可能还活着,她那么聪明,又那么擅长愚弄人心,或许又骗了他一次,想了办法脱身离开——
老天似乎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要他在扶窈以前喜欢他,和扶窈以后还活着之间选一个。
他从未有面临过这么难以抉择的时候。
好像都想要,却好像都得不到。
阙渡几乎要站不住,一只手召出剑,刺到地上,才勉强支撑着自己没有跌下去。
另一只搂着扶窈的手,则一直在发抖。
他到现在都不去看她的脸,不敢知道她最后的表情是如何,不敢面对他亲手杀了她,又把她的魂魄弄丢了的事实。
身体僵硬时,脑袋里却不受控制地想起了很多个画面。
想起了那次他主动挑衅唤天隼,角斗之境上,围观所有人都准备看他的笑话,如他曾经经历过的每一次嘲笑。
只有扶窈瞥来一眼,像看透了他一般,淡淡地说:“我信你。”
想到蛊毒意外发作时,他拉着她跌进万岁山的溪水里,浑身湿漉,身体相贴,心跳紊乱。
少年发丝遮着的耳朵已经红透了。
想起那场冬日里的桃花林下,花瓣簌簌而落,扶窈醉醺醺地枕在他肩上。
而他左顾右盼,假装不在意,实际上一直都在观察她的呼吸,一直确认她睡熟了,才低下头,偷偷地,做贼心虚地,小心翼翼地亲了她一下。
可那些片段没有哪一个是扶窈对他动过心的证据。
甚至还恰恰相反——
瞳孔里像是有水珠大颗大颗滑落,流过脸颊,又顺着流到下颌边。
像是这天上飘下来的细雪融化,又像是眼眶里的血雾凝在一起,滴落了下来。
他体会过无数的痛楚,却唯独从没有体会过这样陌生的滋味。
阙渡一直以为自己恨极了容扶窈这个傲慢又无情的大小姐。
恨极了她每次利用他都不手软,每次愚弄他都不留情的冷血。
恨极了她便是落在下风也永远不悔改,见了棺材也永远不落泪的傲骨。
恨极了她的一切,恨到无论如何都要把她的性命控制在手里,要与她纠缠一生,要倾尽所有让她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