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窈这一回总算精神了一点:“好。”
她记住了。
回过神,外边鞭炮声噼啪不绝,燃尽了一地的新雪。
青烟散去,入眼处都披红挂彩。
如今将近晌午,金乌高挂,喜乐恢弘,整个京城都透着千欢万喜的氛围。
帝王喜事,当然是普天同庆。
扶窈又兀自想起那个没得到答案的问题。
阙渡在这个时候急匆匆地当上皇帝,该不会就是想要在变成无人问津的鬼之前,再利用帝王才有的权力,叫全天下的人都恭贺他一回吧。
容大小姐觉得自己猜得很有道理。
虚荣是人之常情。
可以理解。
何况,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今日正好就是他要办生辰宴的日子。
这人还真是执拗。
就算发生了天大的事情,也一定要庆祝完他的生辰才罢休。
又过了一会儿,熟悉的气息靠近。
一转眼,扶窈便被阙渡从榻上转移到了他的怀中。
她已经习惯了。
这三日,她全然站不起来,不是在床榻上躺着,就是被他抱着。
不过,今日,似乎有什么不一样——
扶窈缓了缓,才发现阙渡正在笨手笨脚地替她系着腰间的丝绢带子。
他竟没有叫那些丫鬟跟下人来,而是纡尊降贵,亲手替她换了一身衣服。
大红的,像血一样的颜色。上面堆砌镶嵌着珠玉,又用金丝勾勒出各种各样华美的图案,看着很是精细。
只不过,因为她这三日肉眼可见地憔悴消瘦了下去,这衣裙挂在她身上,大了一圈,不太合身。
若是她穿着走动,这一分不合身就会显得十分明显。
但她现在也走不了,动不了,那就随便吧。
但是,扶窈又想起来,据说变成鬼之后,就一直会是死时的模样。
就算她不准备陪着他发疯做鬼,但想到那一千一万年都穿着这衣裳的场面,扶窈还是忍不住出声抗议:“换一件,我不喜欢。”
“不换。”
阙渡抬眸,对上她的眼睛。
他眼下有明显的青黑,更显得乌眸阴沉。
从决定要用那禁术开始,他就是这一副所有情绪都被抽走的样子,像一口干涸的枯井,一座荒芜的枯山。
隔了一会儿,男人又用极其平静的语调道:“话本里那些女鬼都是红衣。”
“你还看话本啊,”哪怕察觉到氛围不对劲,扶窈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不会是偷看的我书架上的吧?”
阙渡又不理她了。
低下头,继续替她整理衣裙。
大魔头实在不是伺候人的料子,动作笨拙缓慢,打好的结系了又拆。
不过便是再慢吞吞,他看样子也没有让丫鬟来的打算。
弄完衣裙,他又偏头看向另一处。
扶窈也顺着看去。
她现在眼睛确实不好,隔远了,就看不清具体是什么。
但仍就还能勉强辨认出,那是一个巨大的、金灿灿的头饰,看上去华丽而繁复。
她道:“我不要戴。”
这已经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了。
这头饰这么重,想想都累都疼。
她若戴上去,恐怕脖子都会被压断。
阙渡喉结微微一滚,却未像刚才一样固执己见,竟答应了她:“那就不戴了。”
可她满头青丝,也不能就这么随便披着。
便只用一根红玉簪挽起。
他挽了几次都没成功,反而将扶窈的长发弄得更加凌乱。
扶窈实在是忍无可忍:“你让会簪发的人来吧。”
“不行。”阙渡看着她,声音平静无波,“以后无论何时,都只有你我二人,你应该从现在开始习惯。”
习惯不了,那也没办法。
反正没什么事情能让大魔头改变主意。
她垂下眸,盯着阙渡大红绢袍上的金丝刺绣发呆。
扶窈想了想,发现这好像还是阙渡第一次穿红衣。
他倒跟这样浓艳似血的颜色很相配。
外边又响起了鞭炮声,响亮得称得上刺耳。
像打雷一样。
阵仗真大。
听上去有很多人参与的样子。
她总是在这种时候突发奇想:“你那个时候说只有我们二人小聚,如果现在还在太子府,你……”会兑现承诺,还是仍然会像今天一样,出尔反尔,闹得如此声势浩大,锣鼓喧天?
一道冷锐的目光扫过来,及时打断了她的话。
阙渡冷冷道:“没有那么多如果。”
好吧。
扶窈识趣地不问了。
又过了一会儿,耳边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伴随着小女孩带着欢喜跟焦急的惊呼:“容容师姐!”
扶窈慢吞吞地侧过脑袋,定定地看着那冲到她面前的女孩。
她现在看东西总是重影,看了半天,才总算看清小女孩的脸。
……她没有想到路云珠会在这里。
云上宗不是已经全部离京了吗?
路云珠仿佛是看透了她的疑惑,余光瞥了瞥抱着她那人的脸庞,才低下脑袋,小声道:“他、他让我过来看看你,容容师姐,你不会生气吧?”
“……不会的,”扶窈伸出手,碰了碰她柔软的脸蛋,轻轻笑起来,“脸吃圆了。”
不等她收回手,路云珠便用自己那双小手,摁住了她的手掌。
摸着她称得上纤细嶙峋、一折即断的手指,路云珠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声音更小:“容容师姐……”
小女孩凑到她耳边,轻轻地道:“你瘦了好多,他是不是对你不好?”
话音一落,身边便明显泛起了冷气。
扶窈心说这小朋友这是个傻的,怎么还在本人面前说他的坏话。
没被阙渡当场掐死,都算是命好的了。
大魔头可不管她背后是云上宗哪个德高望重的长老。
总之他现在连命都不顾了,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不过,她仍旧弯起眼眸,脸庞上浮起轻松似解脱的表情,怎么看都不似伪装:“没有啊,我挺好的,也很开心。你不用担心我。”
扶窈还是挺喜欢路云珠的:“哦,还有,以后记得好好修行,争取成为云上宗下一任最强的修士,问鼎蓬莱,剑指化神,说不定还能一统大邺,当四海八荒第一个女帝。”
路云珠点了点脑袋,犹豫了一会儿,仍像是不放心,继续道:“可我听说,若新婚之日都如此憔悴,婚后日子便更是——”
“你可以出去了。”
头顶上,那声音响起,冷酷得半点不近人情。
不等路云珠反应,她转眼就被一道力气送出殿外。
殿门及时起了结界,任由她在外边如何蹦跳叫喊,也不会有一丝声响传进来。
扶窈怔了怔,随即便像是意识到什么,吃力地垂下视线,望着那华丽宽大的衣袂,后知后觉:“……这是嫁衣啊?”
可今日不是为了庆祝阙渡登基,和庆祝他的第不知道第几个生辰吗?
扶窈有些搞不明白。
不等阙渡回答,她又抬起脸,自顾自地问:“扫把星,你不会真想用你这破命克死我吧?”
扶窈知道天煞孤星会克尽六亲这件事。
所谓六亲,无非就是父、母、兄、弟、妻、子女。
阙渡的父母,跟他两位同胞兄弟,已经统统被他这天煞孤星,或直接或间接地给克得不在人世。
若她嫁给他,下一个岂不是就正好轮到她了?
这人实在是其心可诛。
然而阙渡并未回答,只是反驳:“那不算死。”
他的语调像被粗粝的石子磋磨过,低声哑气。
扶窈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反正大局已定,她就是穿着素缟丧服,也难逃被他捅死的命运。
大红色好歹喜庆点,还能衬得她的脸色更红润,不那么像干涸凋零的枯木。
随便吧。
这都不是她这个手都抬不起来的人能做主的事情。
扶窈缓了缓精神,又问:“那你叫路云珠来做什么?”
他看上去不喜欢路云珠。
路云珠看上去也不喜欢他。
“想看看你在这个时候,会不会跟人痛哭流涕,难舍难分。”阙渡嗤了声,“果真不会。”
嗤完,那牵扯上去的唇角又压平,垂眸,又似是喃喃自语:
“——不过也是,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日子再见面,没有什么难舍难分的必要。”
他的话语之间听上去实在没什么逻辑。
方才还在说她跟路云珠。
转眼又说起了他与她。
扶窈严重怀疑,阙渡这几日接触那禁术,身体里的邪气被引动,是不是已经很快就要到走火入魔的地步了。
据说走火入魔的人,都疯癫发狂,不可理喻。
跟阙渡现在这样子确实差不了多少。
不等扶窈细想,她又被打横抱了起来。
阙渡带着她离开了这间暂做歇息的侧殿。
一出门,便有几瓣桃花朝扶窈飘了过来。
扶窈想去接。
到手,才发现是雪,一下子冻得她掌心都红了。
……原本是幻术。
也对,寒冬腊月,怎么可能有桃花盛开?
阙渡的步履放缓了一些,声音如旧冷淡:“你不是想看吗?这是最后一回。”
扶窈被他一提醒,也想了起来。
若大魔头跟着一起做了鬼。
灵力尽失,便再也施展不出这样逼真的幻术了。
也无法再让她见一次冬日飞花的奇景。
不过梦里时常梦见,如今真的再见一回,扶窈却并不觉得新奇或者欢喜,唯有乏味。
她阖上眸,只想休息一会儿,声音也重新变得懒懒的:“不一样,没什么好看的。”
“什么不一样,施展的人?”阙渡顿了顿,又尖酸刻薄地讽刺起她,“那个没有料到你竟然会又捅他一次的蠢货,于你而言,确实是更讨喜一些。”
扶窈偏过脑袋,望着那被风卷起来的桃花,想了想,认真道:“不是。”
想着一切马上都要结束了,她才难得有心情回答他一次。
“是因为那个时候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才会静下心来欣赏别的。”
而如今满心都是任务。
自然不一样。
阙渡却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懂她的言外之意。
他默了片刻,一转方才那尖刻的语气,淡淡道:“以后还有机会。”
扶窈很想说,他们其实没有以后了。
不过最后还是没有吭声。
他们俩其实还有许多矛盾没有解决。
变成这样诡异的祥和场面,只是因为,双方都在试图沉住气、
只要没有一方打破,这样的平静便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直至一切结束。
男人抱着她走了半晌平路,又一步一步上了台阶。
当他站定时,扶窈才得以探出脑袋,瞥见四周景象。
这是一座金碧辉煌的殿宇,也挂满红绸。金红交加,如明朗圆日,灿烂夺目。
而走近殿宇,凑近了,才能看见那大殿中央的地上,有一个用乌血勾勒的巨大圆圈,圆圈内外还有许多繁复的铭文。
——这就是禁术阵法的阵眼。
一旦靠近,便是再高阶的修士,也会发自内心地浑身战栗。
多亏有阙渡及时给她渡来灵力,才让扶窈没有在靠近这阵眼时直接昏死过去,还保留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神智。
随后,阙渡又倾身,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地上。
一落地,肌肤隔着衣裳接触到铭文。那勾勒着铭文的乌血便像是突然活过来了一样,不约而同地流向扶窈的身躯。
扶窈看不清楚身体下的情况,只感觉到一阵灼热缓缓传进体内。
那被炙烤灼烧一般的感觉,让她清醒,却又叫她难受。
到最后,实在是太难受了,以至于甚至都维持不了清醒。
彻底被痛意吞噬时,除了白雾的交代,扶窈只剩下一个念头——
天命错了那么多,但至少有两句是对的。
她不只会离奇死亡,还会被阙渡一剑穿心。
阙渡也的确会心甘情愿地把心头血给她。
就算她将任务从救赎大魔头,变成了直接动手见血。但兜兜转转,命运仍旧还是回到了原来的轨迹上。
可真像是一段孽缘啊。
……
外边突然响起了那厚重的钟声。
一下接着一下。
以太极殿为中心,整个皇宫都被那无形的阵法笼罩起来。
热闹之下,是让人不敢言说的诡异。
好在这偌大的太极殿里,如今只剩阙渡跟扶窈两个人。
无论殿里发生什么,都不会再为外界所知。
怀里的人一下又一下地咳出血,他面无表情,只轻轻地抚摸着她脑后的青丝。
动作像是安抚,可那脸色实在不像。
光看男人的面庞,只会觉得他如同一副行尸走肉。
只要这俊美的皮囊垮掉,就会露出那已经枯败腐烂的内里。
阙渡出着神,脑子里回忆起那禁术的流程。
等左半圆的血全部倒流进扶窈体内。
用他的本命剑捅了她。
扶窈的魂魄,便会连同右半圆的血,一起流入魂灯,被强大的灵力与怨气炼化。
然后,他就带着这盏魂灯,抱着她的尸体,走到万岁山上。
那里正好就是阵法的死门,是施展禁术者选择自刎最好的地方。
最后,他们就会变成两个冤魂,一生一世,纠缠不清。
阙渡重新搂住了扶窈,将她揽进怀里,下颌轻轻抵在少女脑袋上。
如此。
既可以离得很近。
又可以不用看她现在的表情。
男人的脸庞上没有恼怒,没有慌张,没有任何情绪。
如一潭死水,像是疯子走火入魔前最后的平静。
便是开口,声音也很低很低,除了他自己以外,便是扶窈恐怕都听不清:
“马上就不疼了。”
灵力顺着他的掌心,不断钻进扶窈的身体里。
那灌入的总量,已经足够一个中高阶的修士再修炼十几年。
然而对怀里的人来讲,似乎却只是杯水车薪。
随着连绵不绝的钟声。
扶窈开始还只是咳出血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