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扯了扯阙渡的袖子,催他离开,但拉着他挪了两步,这人便像是山一样矗在那儿,一动不动。
扶窈回头,借着这个位置正正好好打下来的一缕光束,才看清了黑暗中阙渡的脸。
这人的神情不知从何时起,变得像刚刚枉死的怨鬼一样,死死地盯着她不放,仿佛下一刻就要剖了她的心,剥了她的皮。
那双黑白分明的冷淡眸子,也不知何时爬满了血丝。
“怎么了?”大小姐被他盯得心慌,“我刚刚又没说假话……”
毒不可能又发作了吧?
而且,就算发作了,他之前不是也好好的吗?
还是因为别的,比如被她气着了?
可她什么过分的话都没说。
总不能是觉得那时候乖乖给她变出幻术太耻辱了吧?
阙渡对她那连绵不绝的质问声置若罔闻,像是出了神一样,一直都这么定定地盯着她。
那双握着她的手,连同他整个手臂,又似乎终于控制不住,轻微地颤抖了起来。
很久之后,他才作声,嘴唇翕动片刻后,声音沙哑得很是难听,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你最好把那天晚上所有的事情都忘干净,不要在我面前再提任何——”
话音尚且未落。
方才受了那么多次药效发作都无动于衷的人,这一下,竟不知为何,吐出了一口猩红的血。
作者有话说:
谁的黑历史被翻出来
第44章 晋|江首发防盗
◎——无力回天。◎
那口突然吐出来的血, 倒是真把容大小姐给吓了一跳。
不过,她的第一反应当然不可能是关心阙渡,而是趁机想要挣脱开他的桎梏。
逃之夭夭的计划未果, 手刚抽回来又被攥了回去,那力道巨大无比, 像是下一瞬就要将她融进他的骨血之中。
“少白费力气。”
大魔头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动的气, 或许是太过盛怒, 甚至都忘了擦去唇边血迹,那下颌旁的殷红更衬得他脸庞冷峻得渗人,“一死了之,你想都别想。”
“——你若是真死了,我就用禁术把你炼成厉鬼。”
“——从今往后,不得修炼成人, 不得投胎转世, 除了我以外,任何人都看不见你,碰不到你。”
威胁的话说尽, 阙渡倾身, 那冰凉刺骨的气息都喷洒在她脸上:“不要逼我这么做。”
对上那近在咫尺,漆黑无温的眼珠,再听清他的话语, 扶窈心里忍不住咯噔了一下。
但是白雾很及时地出现, 告诉她,这应该只是恐吓而已。
这种禁术确实存在。
但代价是,阙渡自己也要把自己炼成鬼身。
确实只有他能看见她, 但同样的, 也只有扶窈能看见阙渡。
他们会变成游离在这人间的两个冤魂。
如果要那么做, 那就是真真正正地,为了报复她,倾尽所有,赔上了自己的一切。
不可能的。
他绝不可能做到这种地步。
大魔头这人说谎也向来面不改色,才把那根本不会要人性命的药草说成剧毒,以此来吓她。
由此可见,这些话说出来,只是为了叫她胆怯动摇,不要再抱着寻死觅活的心思。
不过,这接连两次威胁,虽都强势不已,却仍让扶窈察觉到一丝端倪——
若换从前,大魔头绝对不是只说不做的性子。
他能做十分,说出来的也不过是一二分而已,甚至惜字如金,一句话都不会多讲。
如此却像虚张声势,色荏内厉。
或许他其实也没有什么办法阻止她。
无论心里在想什么,扶窈面上都安静如常,像是真被阙渡吓到了。
阙渡这才略微收起了那周身的戾气,伸手摁上她的小腹——
他试图在她的内丹上结印。
一旦结成,扶窈就无法控制自己的内丹,自然也无法再自毁。
“没用的,”扶窈没阻止他,或者说阻止不了他,只是垂下眼,语调缓缓,“你总不可能一辈子都这么看守着我。”
寻常人被高阶修士结印,除非对方死,否则此生都无法脱离控制。
可她体内的这颗内丹,无论再弱,都是神女的恩赐。
除非他待在她身边,源源不断向她体内输入灵力,否则,结印很快就会被鸾丹侵蚀破坏。
她总会找到机会。
阙渡抬起眼皮,容色冷峭:“谁说我不可以?”
大魔头说到做到。
接下来的时日,扶窈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看到这人的身影。
总之她也没办法出去,只能在太子府邸内活动,就更翻不出阙渡的手心了。
便是深夜醒来,这人也仍在床边,或者干脆就换了寝衣跟她共枕一榻,只是为了不打扰她休息,才一声不吭。
那双永远不会有困意的眸子十分清醒冷静地望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呼吸声也几乎没有,在这冬夜里简直形如鬼魅。
先不说鸾丹外那一层结印,单论这寸步不离的人影,就足够扶窈心梗的了。
她甚至开始怀念起前些日子,至少每日吃吃睡睡,偶尔才见得到阙渡的脸,不至于随时随地都跟大魔头寸步不离。
不过,阙渡不可能一直跟着她转,他总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他在书房里处理三皇子殿下的残党时,就把她拉到旁边。
这人嘴里说出来的那一串陌生的名谓,扶窈都分不清是人名还是官衔。
她听得困了,就睡过去,脑袋磕在桌案上,多次弄翻了那上面的笔墨纸砚。
阙渡也不恼。
除此之外,只有些琐碎的事情。
老皇帝的遗体压在紫宸殿里,现在还对外宣称着病重。这一国事务事实上都揽在了阙渡身上,不过,他看着倒清闲。
一是因为党羽众多,作为最高位者,反而没什么需要操心。
何况,他本来就不是那种好大喜功,想要青史留名的人。
做太子,是为了报仇,是为了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但独独不是为了他自己的私欲。
其二,如今就算没有圣女亲策,他也已经是唯一的皇室血脉,除了那些死忠于贺敛的旧党,其余的约莫都见风使舵,倒在他的旗下,不会给大魔头再添任何一点麻烦。
大邺的储君与皇帝,赖于血脉,日子都很好过。
到阙渡这里也不例外。
——所以,他看上去的确是准备一辈子都这么同她耗下去。
但这太奇怪了。
扶窈想,是不是有点太奇怪了,以前就算她用灵器锁着大魔头的脖颈,他都要想办法杀了她,拆掉那链子,跑得越远越好。
现在明明没有什么能再困住他,他竟然一转性子,自愿跟她形影相随了起来。
她不明白。
不过现下确实不是什么好时候,扶窈也不再轻举妄动,安安静静地等待着。
等着阙渡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一定会有犯错误的时候。
她这乖顺的行径,从某种程度上,倒像是认命了。
除了每天还需要喝那些毒熬成的药,以及偶尔昏过去,然后再在阙渡铁青的脸庞中被新一轮熬制的药救醒之外。
日子也没什么波澜,甚至比之前还要平静。
事后得知她那日去过地牢,阙渡还对她说,不会再把她送回去。
像是安抚。
不过当时扶窈喝了药,睡得朦朦胧胧的,没听清楚。等过一会儿缓过来,要他再说一遍,他却又抿住唇,不再说了,只叫她继续休息。
日子转瞬即逝,彻底入了冬,寒风瑟瑟,太子府又一次热闹了起来。
那日扶窈午睡时一不小心睡到了傍晚,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府邸院落里却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喜庆洋洋,将那半边天照得跟白日一般。
是在给阙渡准备后日的生辰宴。
搞这么大阵仗,扶窈还以为这太子府会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大魔头蛰伏这么多年,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总算荣登高位扬眉吐气,这不得好好地显摆炫耀一番?
不过,那些下人忙里忙外,主要布置的都是这院落的前厅。
好像真如之前那小丫鬟所说,阙渡不准备大操大办,而是只打算小聚。
扶窈想着,冷不丁听见身边人道:“冬至那夜,我便跟你说过,若庆祝生辰,就我们两人。”
扶窈弯起眼,也看不出来笑得到底真不真切:“我怎么记得,你还说过……你的生辰,是在十一月?”
大魔头微微一怔,随即又垂下眸,只低嗤,声音里难掩几分阴阳怪气的意味:“真难为你记得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
扶窈:“……”
她不记得他送的东西落在哪儿会被他嘲弄,记得他的生辰也会被讽刺。
大概是大魔头看她不顺眼,所以她横竖做什么都是错的。
“我的生辰,哪一日过,自然是随我心意,”阙渡说完,又转过头来,“倒是你——”
他明显是有话要说,可话到唇边,却又咽了下去。
还没问出来,便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薄唇也跟着抿成一条直线,隐隐彰显着不虞的心情。
气氛僵滞之时,少女却突然轻轻地道:“你是想问,我给你备了生辰礼没有?”
阙渡一怔。
却没说话,不置可否,不承认,也不否认。
不过看那模样,没指望能从扶窈嘴里听到什么好听的,他想听的话。
“我准备了,”谁料扶窈眨了眨睫毛,竟凑近他,姿态像一只讨人喜欢的波斯猫,“只是暂时还没准备好。”
她一凑近,发丝间馥郁馨香也跟着拂了过来,让人心情舒畅。
阙渡自然可以判断她说的话是真是假。
大魔头脸色不自觉地缓和几分,唯独声调冷然依旧:“什么东西,需要你准备那么久?”
他并非时时刻刻都在监视她做什么,但与她寸步不离,大抵知道扶窈一天都在干嘛。
她这几日,可没有备礼的迹象。
不过扶窈都这么口口声声地说了,检测出来也并非假话。
扶窈将脸蛋缩进狐氅里,反过来问他:“你那根剑穗,是不是也不见了?”
阙渡颔完首,停顿片刻,又道:“——不过还能找回来。”
在那把残剑上。
而残剑……
他记得,留在云上宗那座宅邸中,容大小姐昔日住过的院落里。
虽然如今修士们已经都已经离京了,但那座宅邸肯定保留了下来。
知道扶窈成了圣女,那些人应该也不会贸然进出,更不敢拿走里面的任何东西。
“不过,”大魔头又移开视线,声调故作漫不经心,“若是再有一根差不多的穗,我也不介意。”
扶窈低下头,声音里像是有些苦恼:“……那摊主的手艺实在是太好,叫人学不来。”
她如此本就虚弱,这般软着嗓音说话,听着就更是格外乖顺,叫人疼惜。
更别提话里隐隐约约指向的内容,属实是很顺耳很中听。
“——差得太多也无所谓,还可以换个花样。”
眼睛又瞥过去,望向那看上去好像没什么反应的少女:“——若不精细,也尚可。”
扶窈点了点脑袋,说:“知道了。”
接着便不再开口,没了下文。
很快,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便按耐不住,主动凑到少女面前。
剑眉拧起,略微不悦:“只是知道而已?”
大魔头眉目之间,竟少见的露出几分昔日的少年气,神情似是与从前重合。
扶窈眨了眨眼,睫毛几乎要刷在他脸上。
一转眼,她像是困了,神情又露出几分疲倦来,很快又回到了榻上。
她将衾被拉到脸边,几乎盖住了整张脸,声音自床幔里传出,有些闷闷的,好在能让门口的男人听见:“……不过我已经记不起那根剑穗长什么样了,还得再想一想。”
阙渡险些要说他去给她找回来,最后却按捺住了,一言不发。
残剑由他昔日元神召出,除了他之外,其余修为尚不足他者,无法触碰。
而他并不想让扶窈知道,他离开幻境后,竟然还去过那个地方。
自然就不能带她去。
可若亲自去——
他动念,起风灭了蜡烛,又走到床边,站定不动。
窗缝间爬进几缕月光,照映着扶窈的脸庞。
少女的呼吸声已经渐渐平稳了下去。她似乎已经习惯了他在身边,最近几日,都入睡得极快。
睡熟了,不自觉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只留给他那一头睡得散乱的青丝。
于是,阙渡又把她翻了过来。
看着那张在熟睡时最安静恬淡的睡颜。
他又不用入睡,昔日夜里都有事要做,就算无事,也会入定修复经络,温养脏腑。
然而如今与她共处一室,整夜整夜的心烦意乱,根本难以静心凝神。
更别提入定了。
出神时,那近在咫尺的脸蛋突然又因为熟睡时不安分而凑近了一点,柔软的唇恰恰好好印在他手边。
一个意外的吻。
随便只是落在手侧,却仍然酥麻的,带着一点痒意,浮想联翩。
始作俑者还睡得很香,阙渡的呼吸声却一下子粗重起来。
他又在门口吹了半晌寒凉彻骨的冷风,踱步片刻,却并未平静多少。
又清晰听见床幔里传来的呼吸声,与他的不同,极为平静软绵。
……反正都待不下去,倒不如顺便把那根剑穗找回来。
后日便是生辰宴。
依照大小姐的笨手笨脚,怎么也得要两日才能编好。
若再晚一些……
他已经为她推迟了两次生辰宴了。
事不过三。
而且再推迟一次,未免太明显了些。
阙渡往返于云上宗的宅邸甚至不需要一刻。这弹指之间,这一次却显得格外漫长。
回到太子府时,大魔头的速度用风驰电掣来形容都不为过。
然而,仍旧晚了一步——
屋中一片狼藉,不受控制外溢的灵力如骤雨狂风,将陈设的花瓶瓷器全部被风扫落在地,打碎得稀巴烂。
全靠那四周在他走之后出现的,几乎摇摇欲坠的结界,才没有将异动闹得整个太子府皆知。
少女已经从床榻滚落到了地毯上,纤弱身体蜷缩在一起剧烈颤抖,无法控制的紊乱灵力几乎将她逼到了生死边缘。
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