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鬼道：“以前没瞧见你，你是新来亡灵渡的吧。这里啊，每隔一段时日便会有火龙蔓延过来。那些来不及避开的鬼便被火龙所吞噬了。不过火龙退却后，却留下一些煞气。我们这些鬼啊，可以吸收这些煞气来修炼。修炼不好，鬼体便会日渐虚弱，无需等火龙来袭，自己便灰飞烟灭了；但若是修炼好了，就有逃脱亡灵渡的希望。”
塞玉冷笑：“那老人家你在这亡灵渡待了多久了？你有没有见过有哪只鬼可以逃脱亡灵渡？”
老鬼轻叹一声：“老身是没见过，可老身听说过，大概几百年前，便有一鬼逃离了这里。你还年轻，不像老身，老身已经没希望了。”
塞玉的希望便是投胎到人世，和春莹做一对好姐妹。如今春莹为救她被火墙烧成飞烟，她的希望便没了。她还修炼做什么？便是修炼得再好，能把春莹救回来吗？
她甚至都没来得及与春莹讲一句道别的话。
一想到这个，塞玉便悲从中来。
老鬼瞧她实在伤心，便指着不远处那块石头道：“瞧你这副模样，该是亲友刚刚没了吧。喏，看见那块神石没有。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女娲娘娘遗留在这里的。我们亡灵渡的鬼要是有什么心愿，都会对着它祈求。你亲友没了，也可对神石祈愿，祈求它为你亲友重聚魂魄，总还是个希望不是？”
春莹刚刚也提到过这块神石，塞玉顺着老鬼手指的方向一望，见那不过是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石头。石头周围跪着几十只鬼，正虔诚地对着它祷告。
“神石？”塞玉冷笑。它若真有灵，又怎会眼睁睁看着火龙吞噬掉春莹的性命。
“小姑娘，你还别不信。你刚刚没见那火龙只烧到神石那里？我们亡灵渡的鬼魂都说是神石挡住了火龙。许个愿吧，纵是鬼，也要有个心愿才能好好地活下去。”老鬼劝道。
塞玉起身，慢慢地朝石头走去。走到石头边，她也不下跪祈求，只是咬破指尖，将全身的鬼力凝聚在指尖那一处，在石头上写下大大一个“恨”字。
“恨”字完成时，石头忽然闪动。只见那石头周身密密麻麻全是由不同鬼魂写下的字迹不同的“恨”字。
塞玉心中悲恨难消，仰天悲愤道：“混蛋！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们！说什么轮回转世，全是骗鬼的鬼话！为什么要骗我们来这亡灵渡送死，难道只有人才配活着吗？纵然我们是鬼，失去了做人的记忆，但我们依旧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喜怒哀乐，难道这不是生命的另一种形态吗？我们这样的生命形态不配活着吗？”
跪在神石四周围做祷告的众鬼对此见惯不怪了。亡灵渡时不时就有鬼在神石前发疯，无论他们如何祈求如何呐喊，都改变不了这悲惨的遭遇。众鬼换了一批又一批，像塞玉这般遭遇的鬼多如牛毛。塞玉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塞玉将自己的满腔怨愤喊出来，她的鬼力本就稀少，在石头上书写“恨”字之后已然所剩无多。
刚刚还对她好言相劝的老鬼一把扑过来，将她整个鬼身吞掉。
那老鬼吞掉塞玉后，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你鬼体弱成这样，与其等着灰飞烟灭，不如送给老身物尽其用。”说着，嘿嘿笑了两声。
周围众鬼又是鄙夷又是戒备地看着她。老鬼也不敢跟这些比自己鬼力浑厚的年轻鬼对阵，她吞完塞玉后，便灰溜溜地躲到一旁，一双浑浊的眼珠子四处乱转，寻找着下一个猎物。
这也是亡灵渡的常态。修为不够深，警惕性不够高，便会被其他的鬼所吞掉。
石头静立在那里，无声地看着这一切，忽然间散发出一阵刺眼的光茫。
“神石、神石显灵了！”
众鬼被石头散发出的光茫所吸引，聚到周围伏身跪拜。
那光茫直冲而上，轮回台上的鬼差留意到，便将此景况告知阎王。
阎王闻讯赶到，不明所以。但他不敢隐瞒不报，遂上书表启天庭。
天界丝薇女君瞧了下界呈上来的折子，很是不以为然。
“呵，不过是幽冥界那群蝼蚁弄出的事端，谅他们也翻不出什么风波。”
将折子丢到一边，不再理会。
亡灵渡众鬼却将石头视为救赎，日夜跪拜不停。
终于到了这一天，石头的光茫更加刺眼强烈，当光茫尽褪后，众鬼发现，他们的神石不见了，好似一下子便凭空消失一般，取代神石那个位置的，是一位妙龄少女。少女玉貌花容，席地趺坐，脸上带着丝似有若无的微微笑意。
亡灵渡除了火龙，目之所视皆为黑白两色，众鬼已然许久未曾见过如此鲜妍明丽的女子了。
神石变成了少女。
“神女，是神女啊。”众鬼再次跪拜，哭求，“神女，请带领我等逃离亡灵渡吧。”
少女微微一笑，不发一言，忽然长袖一挥。
众鬼只觉得自己周身轻盈，似有一股巨力将自己托举起来，直飞冲天。
却不想中途撞上一层结界，众鬼承受不住结界之力，霎时魂飞魄散。
这是少女所意想不到的，她反应也是够快，伸手一挥，又将众鬼送回亡灵渡。她自己则直接飞升，跳上轮转台。
轮转台鬼差猝然一惊，提刀上来斩杀。
少女不想与他们纠缠，直奔阎王殿。
阎王殿刚得知消息，少女的身影眨眼便至跟前。他看着她那通身弥漫的妖气，骇得从王座上跌下来。
“是你欺骗了众鬼，将他们丢到亡灵渡自生自灭是不是？”少女目露凶光。
阎王之所以在幽冥界称王，并非是他法力高强之故。他有个姐姐乃天界丝薇女君座下，丝薇女君在天界地位超群，有道是宰相门前七品官，他姐姐也因此颇受礼遇。别看阎王这位置处于幽冥界，但当年竞争者无数，只因这职位在三百年一次的蟠桃宴受邀名册里。他托赖姐姐，这才从众多实力强劲的对手中脱颖而出，当上了阎王。
此时他眼见众下属皆非此女对手，他自己自然亦不能敌，苦哈哈地说：“这……这也并非是本王故意如此，也怪不得本王啊。本王自接任阎王这个位子以来，不过是按章办事而已。至于你说的那什么亡灵渡，本王从未去过那里，对那里的事一概不知啊。”
那少女也是蛮横：“我管你是不是故意的，立刻给我打开结界，放了他们。”
“这个，这个……”阎王瑟缩着为难道，“结界乃天道所为，自古以来便设立在那里，不是我等想打开便能打开的。”
少女也是天真，她初成人形，不懂人心险恶，竟对阎王所言一点猜疑都没有，“天道为什么这样做啊？这么不讲道理。你都不知道亡灵渡的群鬼们过的什么日子，他们每□□不保夕的太可怜了。”
“天道的事，岂是本王能参透得了的？”阎王没成想自己随便说一句她便信以为真，眼珠子一转，“姑娘要是有什么冤情，何不上达天听呢？天帝乃三界之主，说不定他会有办法解了姑娘困境呢？”
他这倒也不是存着坏心祸水东引，不过是觉得从亡灵渡出来的妖女，有什么本事打上天庭呢？到时候自有法力高深的天兵天将收拾她。
少女果然中计：“好，那我便上天庭，见天帝呈诉冤情。”
少女直飞上界一重天。一重天众天兵听闻她要面见天帝，当真是乐不可支。
“听见没有？女妖要面见天帝！哈哈哈！”
“听到了。当真是古今奇闻，笑死个人了。我等天兵连天帝圣颜都难得一见，她一只女妖竟敢提出如此荒谬的要求。莫不是疯了！”
少女不解为何众天兵竟如此反应，她就这么一个简单的要求，这些天兵都不允许吗？众天兵也不跟她多废话，拿着武器上前就是死手。少女不过是亡灵渡一块石头所化，本应连一重天都打不过。但不知为何，每一次眼瞧着她就要落败之时，她总会反败为胜。
九重天灵霄殿上，天帝刚接到一重天的战报，少女已经打到了南天门。
天帝派出了数员天将，无一不是铩羽而归。
“这妖女也是邪门，我们施法打过去最后都会回旋到自己身上。”伤痕累累的天将最后回来报说。
天帝端坐高台，威仪无限。闻言连眉头都未皱一下，挥退文武仙卿，另诏见从幽冥界飞升上来的仙侍太衍。
太衍从灵霄宝殿出来后，有些心神晃忽。
“你虽得道飞升，然则这上清天并不适合你这样的鬼灵修炼。你在天界灵力低微，又无寸功，只能屈居侍从之位。更何况你如今鬼体寿命在即，若再无功绩，挤不进今年的蟠桃盛宴，鬼体便会灰飞烟灭。”
“如今有一女妖已然打上南天门，你和她同是来自幽冥界的亡灵渡，想必她待你与别个不同。若你能将她诱哄至离恨天无念桥对面，朕必定为你重塑仙体，让你位列仙班，此后不会再有寿元之忧。”
天帝的声音听着冷冰冰的，没有半丝温度。但太衍的心是热的。
他在亡灵渡日夜苦修，好不容易飞升到这天宫，却还得从最低等的侍从做起。他从前习惯了以煞气修炼，到了上清天后却得散去一身修为，重修仙道。然则受鬼体所限，修为难进。重塑仙体，位列仙班，这是多少仙侍梦寐以求的？如今这个机会就摆在他面前，他只要伸手轻轻一够，便能牢牢抓住。
这几乎是一件不需要犹豫的事情。
天帝并未讲说以什么理由诱骗女妖，但同为亡灵渡的出身，太衍太了解女妖了。
她到这天庭来，不就是想要知道这千千万万年来，为什么幽冥界要将众鬼诓骗至亡灵渡？
她要真相，那他就告诉她。
果然，那女妖相信了他，跟着他直飞离恨天。
走上无念桥后，少女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不是说你知道真相吗？你这人怎么如此不爽快，磨磨蹭蹭的就是不肯说。”
太衍心中多少带着丝歉意，但想到自己日后的前程，又狠下心来，继续往前走，说出口的话却是答非所问：“姑娘，你可听说了天界三百年一次的蟠桃宴？”
“蟠桃宴？”少女两道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跟上他的脚步，“幽冥界的事，怎么与天界蟠桃宴有关了？”
太衍在这天庭中以仙侍的身份生活多年，虽然身微位卑，但还是从其他仙侍中打探到很多情报，他回顾了自己在亡灵渡的所见所闻，最终猜想到了天庭不惜杀掉女娲娘娘也要隐瞒的真相。
“你还不明白吗？这里的仙神吃了蟠桃，便可长生不死。而蟠桃树的树根直伸入亡灵渡。你还记得亡灵渡每隔一段时间便出现的火龙吗？那便是蟠桃树的树根。就好比人类种庄稼需要撒肥料一样，而亡灵渡的鬼体便是这些树根需要吸收的肥料。天界的仙神要长生不死就必须吃蟠桃，而想要蟠桃树长出蟠桃果，蟠桃树根就必须吸收鬼魂这些养料。”
“所以你到上界找天帝为亡灵渡枉死的鬼魂申冤，你说你此举可笑不可笑？”
亡灵渡的鬼魂宥于见识，他们被封印在结界内，只以为自己是被阎王所诓骗，永生永世都猜想不到事情的真相。
说完这些，他的目光落在少女清丽的小脸上。那小脸上满是恍然，但他却觉得她如此反应实在是过于清冷。
想当初他刚拼凑出真相时，满心悲恨愤怒。他在亡灵渡遭受那么大的罪，受过那么多的苦，原来这一切只不过是因为上界仙神的贪欲。这些仙神就为了长生不死的贪欲，他们视幽冥界众鬼为蝼蚁，拿他们当养料。
吃了能令众仙神长生不死的蟠桃当真只是一颗蟠桃而已吗？那里面明明是一个又一个愤恨不甘而枉死的亡灵。
“你，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你不会觉得很气愤吗？”
此妖女肯为亡灵们打上九重天，可见是个嫉恶如仇的侠义之士。可为什么她知道真相后，一点多余的情绪都没有？
少女瞪了他一眼：“我本来就是颗石头，怎么知道气愤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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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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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前，司月不知晓何为气愤。她打上九重天，并非天衍所想的嫉恶如仇之故。她以石头之身在亡灵渡待了几千年。那些亡灵们各自的执念汇聚在她身上，形成一颗执念之心，她有了这颗心，这才得以妖变。
亡灵之所想，便是她之所想。
如今她于人间游历，历尽悲欢，终于懂得人间之情，生出了属于自己的一颗心。
她也终于懂得，何为气愤。
她的魂体重归离恨天，进入本体的那一刹那，九劫八难的烈火加身，立时便觉似乎有无数把钢刀在她肌体上寸寸割过，疼痛难忍。这种痛苦，她从未遭受过。
司月终于知道，为什么沈寔要她一定要在圆房前回归本体了。因为她的魂体越像人，回归本体后身体感受到的烈火便愈加强烈。如果她真的生出一颗彻彻底底的凡心，恐怕顷刻间便会灰飞烟灭吧。
可是为什么，她感觉到火开始从伤口处钻进她的经脉，由外向内摧枯拉朽般烧起来了。
这种痛楚，根本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体外是烈火，体内亦是烈火，根本无处躲藏。
这是要将她烧成灰烬吗？
难道她只要动了情，便已经生出凡心了吗？
司月回想起自己流过的那些眼泪，回想起被划伤后久久不愈的伤口。
原来，太衍说错了。她早就生出凡心了。所以这焚毁仙神的烈火可以在她全身肆虐。
她就要死了吗？
这世界万物，众生的归宿皆是死亡。死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她只是，有一点点的不甘心。
亡灵渡众鬼以毕生鬼力给她凝聚的那颗执念之心被火舌舔过，刹时便化作一个火球。
“青鱼！”她于烈火中尖叫着召唤出法器。
丝薇女君领着众天兵天将守在化神塔外，天兵天将个个拔刃张弩，屏气凝神盯着化神塔的动静。
“可惜了，差一点点她就生出凡心了。”丝薇女君不知塔内情形，心中颇是遗憾，“只差一点点，帝君就成功了。”
“那她会不会破开化神塔的封印啊？现在帝君还在凡间避劫，万一她破开封印从塔里逃出来，我们能打得过她吗？”下属担忧道，“要不要给帝君托梦，请他早日归位？”
丝薇女君瞪了她一眼：“说的什么话。帝君的天雷劫之期未过，这个时候如何归位？万一帝君归位出了事，你担待得起吗？”
下属垂下头不敢再多言。
“不好啦，不好啦，女君！”丝薇女君的侍婢烟珠急匆匆赶来。
“何事这般慌张！”丝薇女君轻蹙娥眉，心中极是不悦。
“天帝陛下他、他……”烟珠刚说了半句，就上气不接下气的。
一提到天帝的事，丝薇女君急了：“帝君怎么了？你快说啊！”
烟珠喘了好一会儿才顺过气来：“天帝陛下凡间的命柱出了问题，若是无人修补，他恐怕很快便要归位了！”
幽冥界女妖的魂体刚刚归位，众仙神正全身心戒备，帝君的命柱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了问题？明明当初下凡的时候，定的是长寿的命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