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公主驯养的黑隼展翅盘旋上空,落下一簇羽在游廊边的死湖,荡开一层涟圈,一尾锦鲤在绣球花边,小心翼翼地拿尾碰了一下新奇的羽,听有人经过,俶尔沉入池底,只做无事发生。
有敲门声传来:“殿下,中书侍郎魏大人求见。”
姜瑶摄政,每日都极忙。
姜瑶眸色微冷,思索片刻后:“且说本宫身体不适。”
梅玉应声退去后室内又静了许久。
聂让主动打破寂静:“奴可处理了他。”
声音不大,若舆图里杀机四溢的毒匕,只要主人允许,顷刻即取敌首。
……
其实北周梅卫说得不错。
他确实是长公主养的一条疯狗。
姜瑶扯回思绪,挑眉看他的右手:“你打算这样闯一个三品官员府邸?”
“仅取首级,可以做到。”
他言简意赅,毫无生气的漆黑眼瞳浮出一丝迫切。
——怎么比自己还急。
“魏常青不能动。”
姜瑶收回手,认真唤了他的名字:“阿让。”
玉手屈起,食指指骨在他额间用力一敲:“肃王的事情,这就算翻篇了。”
这一指八成力,不过聂让皮坚肉硬,无甚感觉,自觉不如刑堂的一顿鞭子疼。
“可能方才说得不明确,从前也未提过,那本宫便直言了。”
长公主又扣住他紧实有力的肩膀,将他压了下去,伸出手,又亲自替他将被衾掖好:“本宫不愿见到你出事。”
她认真看着他的瞳:“下次任务失败无论大小,只要本宫还在,亲自回来告知,可明白?”
这一句话,就很有分量了。
很久后,塌上人才如终于回神了般,哑声,微颤:“奴…明白。”
“伤口裂了,让梅玉再叫御医来吧。”
她一笑后起身,抬手和变戏法似的,在塌边空荡荡的小案上留下两瓶上好的金疮药,及一小块油布包好的石蜜。
姜瑶自知赏罚不分并非御下之道,但还是忍不住待他好些。
毕竟偶尔纵容,换一颗甘愿赴死的真心,怎么想都是她占好处。
姜瑶脚步顿住回首,眸底有冷意,声音不大却是承诺:“这次的事情,本宫必替你讨个说法,放心。”
话落之后,长袖而去。
阳光被门扉重掩,室内重归熟悉的死寂。
恍惚间,聂让几近下意识地抬手,抚上额间方才被指尖触过的地方,仍残留一点温度。
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后,死士如被刀刺中一般,倏然用力收手,他起身握住案前石蜜糖,舍不得吃,只敲开机关,收在榻下第二个暗格里。
他沉下瞳。
他明白。
那是主人,而他是一柄刃,一介无身份的死士,低微肮脏得连做面首都没有资格。
聂让挣扎起身握紧了一边的玄刀,细细在心里排过近来主人在陇西的部署,确保无一丝纰漏,重新闭上眼昏睡过去。
此事主人未怪他,可…绝无二次。
.
难得的,这梦里,他想起过去的一点事。
谈不上离奇,只是十年前战火纷飞后百废俱兴日子里的常态。
那时候他什么都没有,连聂让这个名字都没有。
聂让几乎毫无过去,也不清楚自己怎么活下来的,更不知道父母是谁,只知道他们之中定有一人来于异族。
记忆开始于战场遍地的残肢,充斥着漂泊流离。
他和狼群抢过食物,吃过树皮啃过树根,也因偷过街边的包子被摊主打过半死。大多数像他这样的孩子活不到成年。
不知是不是因血脉驳杂,他的身体比寻常孩童来得离奇的健壮,力气也极大,竟生生挨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天。
七八岁左右,一对商人夫妇收留了他,让他在他们名下一家铺子里做杂工。
铺子每日活计繁重,不必在苏醒时为生计发愁,管家丢他两只黑面馒头,用雪水泡软了便可吃。
安生日子不到一载,夫妇海运的船队翻了。商人认定他是个灾星,将他转手卖予私贩,供世家子私下射杀取乐。
雪夜,他趁人贩睡着时全力扼死了对方,身上也挨了三刀,脱了力躺在雪地里等死。
没死成,醒来时便是先皇的暗卫营。
首领是私贩的固定买主,发现了对方尸首及倒在雪地里的他,欣赏他的武功天赋和那股狠劲,让他成为营地诸多暗卫备奴的一位。
从此他有了人生中第一个不算名字的名字,十二。
一眨眼六年过去,十二在生死间挣扎,幼年到少年,终成了暗卫营里十名甲位之首。
旧伤新伤从未愈合过,却像是长在峭壁间的野草,眉眼很顽强地长开,身材越抽越长,也日渐变得更不爱说话。
还是一个冬日,十二任务时留下时出了纰漏,情报有误,受了刀伤,晕厥后被人丢进帐。
那是他第二次绝处逢生,却恍如新生。
从帐篷到训场领罚的一路,全是跌跌撞撞的血迹。
任务失败的惩处是五十长鞭,甲等一百。
血迹半干的上衣被暴力撕拉,带下一层皮肉,沾了辣椒水的长鞭哗啦一声刮下,鞭上倒刺勾破白肉,见了血,极痛,他早已习以为常,一声没吭。
周围的暗奴少年都未说话,所有人都知道,十二撑不过这一顿鞭子了。
他不惧死亡,但也想活下去。
直到,一个很突兀地声音响起。
“住手。”
“模样怪好看…暧,好狠的手,放人下来。”
失血濒死的感觉刺激着感官,让他近乎什么都听不清,只是他听到一阵小马驹的马蹄声和一个很脆的童音:“本宫说,住手。把人放下来,你们听不见吗?”
如若天光。
他瞬身看去,胡服的小殿下翻身从小马驹上跃下,目光灼灼,与他相对,嘶声之后,带着几分好奇和隐隐的担忧:
“好重的伤。你没事吧,疼不疼啊,能说话吗?”
想活下去,哪怕这只是濒死的幻觉。
求生本能战胜身体的痛苦,他拼尽力气睁眼,朝向声音和亮光的来源,双唇无声翕动几个字。
——‘救我,求你’
缚在柱上的少年虚弱的看向肩披荣华的公主,明明知道他和她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还是忍不住恳求。
对方向他张扬一笑:
“本宫救你,莫怕。”
她听到了他的哀求,瞧他一身血污,扭捏着抬起小掌,最终很轻地、安抚一般地握住他的手,回首命令。
“本宫乃当朝嫡公主姜瑶姜景玉。放人,本宫要他。”
“可殿下,他……”
“照公主的意思做。”又有一个威严声音响起。
“是。”
离开暗卫营的当天,他的新主人亲自拿了最好的金疮药给他,怕他不喜欢喝苦药还取了两块方糖。
他吃到了人生的第一枚糖。
真的很甜。
有梦幻迷离的味道,舍不得丢开。
主人之受宠,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幼年享封,赐号景玉,以太子规制养大,甚至一度有传言称,先皇欲废太子立太女。
先皇后凤体抱恙,赵帝戎马一身,爱极先后,愿意将女儿抱在膝头,将政务一字一句如故事般教给她听。
主人喜看侠客列传,尤爱长虹贯日,当日给十二赐了一个属于死士,又是死士不该得到的姓名。
——聂让。
她给了他太多。
房间干净,冬衣暖和,食物可口以及…从未有过的尊重与尊严。
他后来甚至成了暗卫统领。
越是拥有,越是畏惧。
因为主人许错了。
那日首领未能将话说完,他是一件未被完全打磨的器物,容易生出不该有的心念。
不过还好。
这点心念会叫他被带入坟墓,随风吹散世间,一辈子都不会叫任何人发现。
他将奉上全部骨肉鲜血,忠心义胆,成为主人最锐利的刃。
唯愿从今以后。
——为主人生,为主人死。
只求主人,不要再抛弃他。
第3章
◎北周国主与景玉公主◎
聂让睡眠极浅,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睁眼时,过于灵敏的嗅觉能捕捉到空中残留一点清香,似桃木又若清茶。
是主人惯用的花露熏香。
眸子微睁,他觉得冒犯,下意识后退一步,却不慎碰倒床头横刀,刀柄敲在青石地,发出闷响。
“…聂统领可是醒了?”
有人听见他屋中的动静,敲窗,“需要帮忙吗?”
——主人派来照护他的人。
“聂统领?”门外人又问一次,态度极好。
“不必。”
聂让起身单手将床褥折好,拆下腰腹几段不再流血的布条。
犹豫一下,他取走桌上创药,处理好其余伤口后,换上一贯的玄色行衣劲装,拿一只粗粝白布紧紧低束起卷曲长发。
动作之快,不过几息。
对方知趣,也不想和屋内煞星接触:“聂统领有事再唤我等。”
小厮得了闲走远,隔着抄手游廊,和同值颇有惧色地小声咬耳。
“这人端的可怕。前夜梅玉姑姑遣人换药,险些为他在睡梦中生生掐死。”
同值点头:“听说他来自殿下私营。那里七八岁的奶娃娃都能杀死大人。他们这些大户人家贯会养这些死士。”
“这么可怕,皇帝知不知道?”
“定是不知的。殿下看起来和善,可当了摄政公主这么多年,指不定用了什么手段,想想那湘王……”
骤然,一道寒光擦着油皮刺来,森冷刀光亮得瘆人,杀机四溢,两小厮戛然而止。
传闻七八岁见过血的人半身站于暗面,瞳仁漆黑,身材健硕,眸光如一头猎豹泛起杀机,他左手持玄身寒铁横刀,刀口锋利,架在话者脖颈。
“聂…聂统领!”
他们完全没料到他竟起了,懵在原地,片刻后在寒光中战栗,冷汗直流,刚想说些辩驳,刀又猛地向前推了半寸,流出丝丝血迹。
“妄议公主,当杀。”
沙哑的嗓音似尚带着未干涸的人血。
气氛凝固时,正院传来一声咳嗽:“阿让,收刀。”
“见过殿下!”两人如遭大赦,立刻跪下。
长刀立收归鞘,刀柄向下,聂让便也欲跪下,却让她拦住:“你重伤在身。不必跪,退下休息。”
“…是。”
日头正好,夏景绚烂靡靡,热意滚滚。
姜瑶扫了一眼面前二人,回首对大侍女梅玉:“取把椅子来。”
下仆不仅取了椅子,又在案上叠了两三蜜饯和时新水果。
她靠椅上,唤来府中众仆,一队银龙卫持枪入府,将府内人围了一圈,银甲冰冷,望之生畏。
“殿下。府内下仆悉在此处。”
公主府总管是位年逾五十的老者,不高,脸圆,和善,名王定生,年轻时曾跟姜瑶外祖武安侯为先皇征战沙场。
王总管拿来一沓文契递给姜瑶,她半靠扶椅,当着众人面,一页一页翻看。
长公主不怕暑,神态从容,而下方丫鬟小厮的额间皆落汗,汗打在青砖白玉上,又腾的为日光蒸干。
等翻完最后一张契,已有几人晕厥在地,姜瑶单手抵着下颔,也不发话,片刻后,轻描淡写:
“看来,本宫一段时日不曾问府中事务,叫一些人忘了本分。”
账目前后字迹不一,该省略的地方大肆填写,该细致的地方一笔带过。
……真以为她两耳不闻府中事了?
闻言,下方跪的人越甚,齐声一颤。
“殿下息怒!”
她置若未闻,果断利落:“彩霞、秋至、张景、月牙各三十板,交于都官处置。李将、三春各二十板,以窃罪发回牙行再售…”
她每念一个名字,就有一人被银龙卫拖下去,一共二十来人被惩处才作罢。
众仆皆胆战心惊。
别看惩处不至死,按当今赵律,奴籍人士并无自由,生杀皆由主人定夺。
寻常人买卖奴婢许有一线生机,但长公主府以盗窃为名遗弃的刁奴,大概率会为其他权贵卖下打杀讨长公主欢心。
王总管已命人将点到的奴婢拖了下去关押,该处置的拖到后院由私卫处置,几个胆大的还能回神挣扎。
“殿下饶命!殿下饶过奴一次,奴下次再也不敢了!”
棍棒入肉,伴着撕心裂肺的哀嚎,姜瑶充耳不闻,扫过一眼下方瑟瑟发抖的家仆,淡道:“剩下的人。管府有功,当赏。”
“论级赐银,上至十五,下行三两。”
这赏赐不可谓不丰,要知道一户收成不错的五口佃农家里,一年的开销也不过二十两白银。
这急转弯让人转不过来,可跪在院里的人有劫后余生之感。
“谢殿下赐恩!”
银龙卫将人和血迹一并打扫干净,长公主起身从匐地的众人面前走过,别有深意:
“望诸位记着,长公主府不养闲人、不养私贼、更不替他府驯奴,一贯是赏罚分明,恩怨必究。若有一心一意,十年如一日者,脱离奴籍也未必不可。”
“奴等必为殿下尽兴尽力,万死以报!”庭人真假参半地表忠。
姜瑶笑笑,对他们的忠心不置可否。
只有聂让,无声站在无人察觉的角落,视线落在庭中鹤立的人身上,握了手中刃,很低、小心试探一般仍跟着说了一句:
“万死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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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千里外的燕京。
“如何?”
主座上男子样貌清隽却又足够威严,黑龙玄袍披身,年不过三十,正是北周如今陛下,长武帝萧执。
国主手中把玩着一只西域烟枪,枪身纹路雕刻精细,金纹掐丝蓝珐琅,是最有手艺的匠人夜以继日铸造而成,鸦青枪身饰靛蓝瑟瑟,名贵不凡。
下跪数位黑衣人,皆身上染血,仔细去看,正是当时偷袭聂让的一伙人。
为首者伏地:“奴等行事不利,未能救回,只得杀了四爷。”
“杀了?”
萧执吸入一口烟气,徐徐吐出,似不经意地陈述:“拿了情报,百人连夜伏击,皆是各中好手。对方不过轻骑两队人马,如此都未能救回,还叫她发现,折了琼英十二卫和大半的暗桩?”
他一笑:“小五。怎么回事啊。”
下方人脸色刹那白了,却只能硬着头皮:“本已要带回来了。可那领头的武艺高强、委实难办,同时与十二卫对上竟未落下风。”